王淮和江子卓走回酒店,一路沉默。
江子卓去洗澡了。王淮打开玻璃门,站在阳台上,试图望穿层楼叠嶂,在掩人耳目的城市华灯里寻找那位唯一能让他安心的救世主。
“阿淮。”江子卓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语气听起来不怎么高兴,“你的手机响了。”
王淮走进去,拿起床头柜的手机,是叶阳打过来的。叹息般轻笑一声,走到阳台,关紧门才按了接听。
叶阳应该在宿舍,键盘敲打声很吵杂:“你…在干什么呢?”
“刚要来玩拼图,你呢?”
“洗完澡躺床上了。晚饭吃了什么?”
“火锅。”过了一会又补充道:“吃不饱。”
江子卓和他一起长大的,最清楚他喜欢吃什么,夹了满满一碗给他。
王淮却没吃完。
叶阳非但没嚷嚷他怎么不多吃一点,反而高兴地低低笑了起来:“明晚带你吃我们这边的食堂,比你们食堂的菜色好多了,还有水果,巨好吃!”
“好啊。”
会说“好啊”而不是“好”,说明他现在心情不错。叶阳做了张有两人课程表的壁纸,一张电脑一张在手机上。看了看,说:“晚上早点休息,明早没课也要早点起床。”
“嗯。”
叶阳也“嗯”了一声。
两人默契十足地沉默着。
叶阳恨不得把脑袋拧下来挤果汁一样挤出几句话来,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之后却说:“那就挂了……”
“……嗯。”
嘟嘟嘟——
江子卓躺在软得像棉花一样的床上发呆,王淮打完电话就走进来,背对他坐在床边,不知是在玩手机还是在出神。
突然,江子卓说道:“叶阳学什么专业?”
“在软件学院深造。”
“Z大是医学名校,我以为他会学医。”
毕竟在叶阳出生于信息并不发达的村镇,选择学计算机还是很有突破性的。
叶阳以前甚至连笔记本都没有,只有台早被淘汰的手机,软件设计这种几乎整天与计算机打交道的专业,他是从零开始的,起步难。
“本来要学医,他那种性子不适合在医院呆。”王淮说。想起叶阳一开始是倾向于学医的,但医生必须造诣深,学医不读博相当于没用,他自认为不可能一辈子沉浸在医书中,也就作罢。
“学计算机也很有前途,倒是不必和书本为友。”江子卓舒展四肢摊开身体平躺着,望着天花板的水晶灯。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江子卓说道:“阿淮,等暑假我们去故宫玩吧,好久没去了,带你的室友一起来。”
王淮坐了一会就躺下,拉被子盖好,背对着他侧躺着,没有说话。江子卓就当他是默认了,又说:“蒋老师前几天心脏病复发,进医院做了手术,班里派了几名代表去医院看他,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们每个人的脸,最后说‘很可惜看不到王淮那孩子’。不过你放心,手术很成功,没什么大碍,很快就能出院了。你要是有时间就给他打个电话吧。”
“白泷去香港读金融了,混得挺不错的,听说你在Z大还吓了一跳,说什么你北京好好的不读跑去广州读什么Z大,简直是浪费……”
“子卓,你明天几点的机票?”王淮打断他的话。
“下午一点。你会送我去机场吗?”
王淮“嗯”了一声,“你以后还是……不要来找我了,我在这里很好。”
江子卓一下子紧张起来,翻身看着他,“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知道。”王淮声音小了下去,听起来像个小孩呓语,“所以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为什么?”江子卓大惊,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王淮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才有力气说出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很好,真的,我在这里过得太好了,恨不得把过去全部忘得干净,一切都从我双脚踏上a市的土地开始,包括你们、白泷、蒋老师、还有我的爸爸妈妈……”
江子卓忽然想起在北京最后和他相处的那段日子,这个失去父母悲痛过度的可怜的小家伙一直处在精神恍惚的状态,自己本来下定决心请假了在家照顾他,没想放学后走到了王淮家,人却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纸上的意思很敷衍,也很决绝——谢谢照顾,勿担心。
江子卓吓得半死,他一个高中生,跟个疯子一样满北京找人。
一张轻得随时能被风吹走的纸条,成了压在他胸前的重石,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最后解救他的还是王淮。后者到了a市,发了一条微信、一条甚至没有实质的句子——“我很好,别担心”,轻而易举拂开胸口的重石。
江子卓毫不怀疑,如果再发生一次“失踪”事件,他一定会再找到这个人,把人关起来,每天都放在自己眼前看着。
但现在这个人说再也不来看他了。
江子卓一下子弹坐起来,紧张和害怕令他语速不自觉快了些:“阿淮,你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就算叔叔阿姨不在了,我也会一在你身边陪着你,等一切过去了就都好。你可以找个地方暂时躲起来,我不介意,我知道你需要一个新的环境调整情绪,所以一直没打电话找你,但你不能把关心你的人推开。”
王淮把被子拉到头顶,双腿曲起来,声音沙哑,从被子里传出来:“你如果真的为了我好就不要来找我了,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念过去的任何事情,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念完大学,找一份普通不过的工作,做我喜欢哪怕不被别人接受的事情,只要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就可以在这里活到死!但是你们一个个都非要出现在我面前,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逼得我把好不容易忘记的事情又一件件想起来,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再来说什么……关心我?”
江子卓听得稀里糊涂,滚下床着急走到他的床边,俯身,单手放在他肩上抚摸着,“阿淮,你到底怎么了?忘记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王淮双眼有些红肿,但是没有眼泪,估计是刚刚擦干了,掀开被子轻轻抬手打掉江子卓的手,起身说道:“我要回去了…”
江子卓愣愣的,等他穿好鞋子去开门才反应过来,忙赶上去拉住他,颤声问道:“你去哪?阿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啊!你告诉我我才知道,我才能帮你,你这样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王淮没有说话,伸手使劲推开,迅速打开房门撒腿就跑。打篮球锻炼出来的臂力大得惊人,江子卓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担忧之际竟然被推了个趔趄。
他拼命跑着,捂着耳朵把那句“阿淮”抛在脑后。
他被扭曲的固定观念里——对江子卓好就是在害他,会害他变成同性恋;对同性示好,那是绝对无法被死去的父母原谅的罪。
这是被边虞绑在床上一遍遍灌输进大脑里的错误的观念,是已经与他的血液相融合的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分离。
他或许以前喜欢过江子卓,但那一点点喜欢已经被江子然和边虞合伙掐灭了,模糊了的喜欢会慢慢被时光淡去,最后回归于陌生人。
而这个“陌生人”却还捧着一腔激烈的爱意,不惧千幸万苦想把他拉回过去,那段他们一起长大的美好时光。
那对已经被“改造”过的王淮,无异于毁灭。
电梯刚从一楼往上升,他不敢等,冲下楼梯拼了命地跑,跑出了酒店,外面的汽笛声将他惊醒。
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就转头朝旅馆旁边的小道跑去,这条小道只供两人肩并肩走,阴暗潮湿,路口还堆放着腥臭的垃圾。他蹲坐在角落,抱着膝盖,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按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哥哥,我好难受…你在哪里,你在哪啊……”
江子卓乘着电梯到一楼,跑到前台问王淮的去向。
刚刚出去的不止一个人,前台人员也不清楚。他要求看录像,监控显示他冲出大门,往左边跑去,至于去了哪里却是不得而知了。
他对这里不熟,出了旅馆就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只能疯狂地打王淮的手机,却没有人接听。
实在是糟糕透了,本想过来给他一个生日惊喜,却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这一切变成了悲剧。
王淮绕着小道走回学校大门,叶阳赶到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只流浪猫,而他看起来比那只流浪猫还可怜。
叶阳喘着粗气,稍微平复好呼吸,无奈问道:“去哪儿?”
流浪猫的爪子一抓,在王淮衣服留下个脏爪印。他抬头看着叶阳,微微笑道,声音带着虚弱的无力,“哪都行,它需要一个家。”
“这点我很赞同,但是宿舍里不让养,你打算怎么办?拿条绳子栓在身上,遛猫?”
“……我们帮它找个新家。”
于是两人大半夜打的,靠定位来到最近的流浪猫狗救助站。
王淮把猫交给工作人员,那女人帮小猫消毒洗澡,吹干了抱在手里拿给王淮看。
白猫背上和头顶分别有一小撮褐色的毛,白毛梳得很顺,正在舔着自己的爪子,时不时黏腻地“喵”一声,乖巧的模样惹人怜爱。
王淮轻轻摸猫头,那猫被摸得舒服极了,头主动往他的手顶。王淮双眼亮了起来,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小猫,抱在怀里给叶阳看。
叶阳看着他那爱不释手模样就知道他想养这猫。偷偷养不说,宿舍是公共场合,还要顾及室友的能否忍受猫的排泄物的异味,且大学繁忙的生活很难抽空来照顾一只小猫,种种原因加起来,叶阳都不同意他养这只猫。
“不行。”
王淮的心思被看破了,瞬间又蔫了下去。哥哥的命令无疑高于对猫的喜爱。他不舍地把猫还给工作人员,“你们会给他找一个好的主人的,对吧?”
“当然,有人领养它之前我们都会照顾它。”
“谢谢。我可不可以留个号码,有人领养它烦请您联系我,我想当面和那位好心人道谢。”
“好的。”女人拿了张表让王淮填,王淮填好,又摸了摸猫咪的头,猫咪的头还没有他手掌大,摸起来软软的。
可惜猫不是忠诚的宠物,明天别人递给它一碗猫粮,它可能就忘记今天是谁救过它了。
解决完猫的事情,两人从收容站出来,在人行道漫无目的走着,叶阳再次问道:“去哪里?”
“我们出去外面租房子住好不好?”
“不行。”语气还是那样肯定决绝,但叶阳随后补充了一句:“今晚例外。”
王淮有些悲伤地笑了起来。
叶阳不舍得花钱住高级酒店,但也没委屈两人住一晚五十的破旅馆。
这里没有电梯,看不到高处的风景,王淮不用在迷宫一样的高楼里找人了。
旅馆的老板娘面容慈善,叶阳向她借套衣服,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从衣柜里搜出自己儿子的衣服借他。就是那衣服太大,套在王淮身上跟雨衣一样,滑稽得要命。
王淮把那件被小猫弄脏的衣服脱下,洗完澡就缩进被子里,什么也没说,很快就睡着了。
叶阳翻身看着他,替他盖好被子,默然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