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下过雨,太阳还躲在云里不肯现身。
灰暗色调的墓园中,杂草丛生,歪歪倒倒的石碑下,躺着大多数从医院运出来的绝症而死的病人。
没有肃穆的气氛,只有无际的荒芜凄凉。
叶阳把杂草清理干净,对着冰冷的墓碑打开录取通知书,“妈,你看,Z大的录取书呢,我要去广州读书了,等我毕业,出来工作,有了钱,一定带你离开。”
王淮站在他身边,抬手轻拍着他的肩膀。
说实在的,妈妈于叶阳来说就是个模糊的概念。他从没见过她本人,照片也很久没看——那个外省后妈把他妈的照片都扔了,当然还包括挂在墙上的婚纱照。他只隐约记得照片里的女人瘦瘦的,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
虽然不曾得到过母爱,但是听到路人一句“妈妈”,他还是会有一点小小的难过。
好在王淮站在这里,他没有想哭的冲动,怕哭得太难看,自以为在王淮心里树立起来的好哥哥形象会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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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一早,两人登上前往北京的飞机。
这是叶阳第三次坐飞机,他还是觉得十分新奇,只觉天空之大,以前的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王淮在睡觉,差不多到了就自己醒了过来,想看看几点,抬起手才发现手表停了。
“醒了。”叶阳说,“要到了,不要再睡了。”
“没睡。”王淮把手放下,朝路过的空姐说:“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麻烦给我两片晕机药,谢谢。”
空姐从推车里拿出药,倒了些温水给他。王淮再次道谢,吃完药把杯子还给她。
叶阳问道:“怎么了?头晕?”
“有点,第一次晕机。”王淮调整好坐姿,手腕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
叶阳忽然说:“降机了。王淮,这里!看!”
王淮睁开眼睛,好奇地凑过脸去看——下面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矩形,排列有序,浩浩荡荡如整装以待的军人,中间则是紫禁城的中轴线,两边有水立方和鸟巢,正是印证了古代天方地圆的说
法。
上一次来北京,王淮的情况很不好,叶阳也没心情好好看看外面的风景。这次高考结束,心情彻底放松下来,王淮也恢复了,叶阳看什么都觉得是可以裱起来放在家里摆谱的风景画。
他看得正欢,全然不知道王淮正盯着他的侧脸看。
叶阳经常打球,皮肤呈现出健康的麦黄色,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眼睛不大,却非常有神。
王淮的瞳孔则偏浅棕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看人的时候,眼睛会不自觉流露出悲伤哀怜的感情,与个人情绪无关,他好像天生就这么一回事。
他问道:“叶阳,你喜欢北京吗?”
“啊?”叶阳转过头,“首都这么繁华的地方,当然喜欢了,可惜考不上。”
“可我觉得,a市更好。”
从南苑机场出来,挤地铁。叶阳好几次差点被挤出去,都是王淮把他拉回来。
下了站,王淮收起自己的交通卡,带着已经被挤得没了人形的叶阳找间咖啡店休息。
还有十个站才到目的地,王淮掏出手机看时间,又关上,心里默默计算着来回的时间。
叶阳死狗一样趴在桌上:“你不累吗?我现在知道了,我打篮球锻炼出来的身体都是花瓶摆设,还是你深藏不露啊。”
“还好。”王淮其实也是累的,但是他想,他们就两人,两人都喊累,这路还怎么走啊,也就扛下来了。
叶阳点了杯拿铁,王淮点了一样的,两人喝完继续上路。
烈日当空。
王淮看到叶阳只剩口气吊着,只好放弃乘坐地铁的打算,约了辆车,拜托司机把空调开到最大。
还好出门的前准备了晕车药,拿给叶阳吃了。叶阳却是个奇葩,对晕车药产生了抗体,吃了两粒还是没什么用,死鱼一样靠在车窗,脑袋跟着震动,下车就吐。
王淮帮他顺背,等他吐完,把矿泉水递过去。
叶阳焉了吧唧地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下巴都快惊掉了。
这哪里像是墓园?大门装修堪比五星级酒店!
”就这儿?”叶阳问道。
王淮点了点头,去前台交身份证登记,之后由墓园的工作人员带他们去。
王淮只带了录取通知书,他说他妈妈不喜欢菊花。
叶阳看着干净的墓园,修剪过的松柏排列整齐,清理墓园的工作人员个个英俊挺拔。这里光是维修费,就够叶清一年的工资了。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王淮站在墓碑前,打开录取通知书,“我考了Z大,学校在广州,再过一个月就要开学了。爸,你说过是金子不论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冰冷的墓碑上浮现出两张慈祥的笑脸,那是王淮自己的错觉,他知道。
他来之前就决定了,不要在叶阳面前哭得太难看,可人的情绪又怎么是能理智掌控的?看见这个冰冷的墓碑,那些回忆一股脑涌了出来,轻而易举击碎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意志。
一直紧绷着的弦彻底断裂,他不想的,但他控制不住——他才十八岁,是两个月前还跟父母亲畅聊未来的青春少年,不可能不被突然丧失双亲的巨大悲剧击倒,就算他平时封闭内心不让悲痛泄出,此刻最能感受生死距离之遥远,铁铸的心房已被绝望的岩浆击碎。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挨着墓碑,手指颤抖地抚摸碑上的字,“妈,你看到了吗?我……我考了Z大,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你理理我好不好?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去哪了……不要丢下我。”
叶阳往前站了一步,咬了咬牙,伸出的手终究是收回了。
“爸,你新闻也不看了吗?你最喜欢的主持人退休了,新换了一个年轻小子,你一定要嫌弃他的,我也不喜欢他,眼妆太重了,说话也很浮夸,新闻讲究真实…夏天还没过呢,你还带我去海边玩吗?”王淮把冰冷的墓碑圈在怀中,泪流满面,“妈,你叫我看得书我都有看的,我做的早餐都凉了,你们是不是不爱吃,我一个人吃不完啊…”
叶阳的母亲虽然死了,但他从未得到过母爱,不知道得又失是什么滋味。可是王淮不一样,这里躺着的是陪伴了他18年的父母,他们陪他读书识字上学,他们的家像天下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样和睦。
就是在他人开心地迎接自己的父母来参加家长会的那天、车辆相撞的瞬间,他们永远消失在王淮的人生里。
那是什么感觉?
万人欢喜聚,独我怅然失。
王淮跪在坟前放声痛哭,可不论怎么喊怎么叫,这座新坟都不会变成一双手,替他把流不尽的泪水擦干。
叶阳并不是无动于衷,但也就是站着看他。
王淮从没在他面前表现出如此悲痛欲绝的模样。他想,王淮就应该是这么一个人,和所有普通人一样,遭此突变会精神崩溃,遇到困难会害怕退缩……
而不是躲在浴室里,或者每个晚上都蜷缩成小小一团,明明做噩梦了,还嘴硬狡辩说没有。
哭吧,王淮。
叶阳在心中残忍地说。
这天太阳很大,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绿意盎然的墓园里。
老天爷也是挺会开玩笑的。
王淮哭了很久,低声抽噎着,双腿跪得失去知觉,强撑着站起来,忽然,手腕被人抓住,一只强有力的手扶着他。
等血液重新流通,他可以站稳了,那只手还没有松开。他抬起头,泡着两汪泪水的眼睛更显可怜。
叶阳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回家了。”
“我还有家吗?”王淮眼里泪光闪烁,动情地看着他,声音却小了下去,“我只有你了……”
最后那句声音太小了,叶阳没听到。只回答他上一句话:“你有我呢。”
说完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录取通知书,缓缓拉起他的手同时,拇指在他手掌中摩挲着。
“拿着。”叶阳轻轻捏着他的四根手指,把他手掌摊开,将录取通知书放在他手上,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我们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