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干净的玻璃桌面上,几个小小的马克笔污点显得十分突兀,那是王淮小时候的杰作。
那时他调皮贪玩,摔伤了右手,母亲抓着他的左手教他握笔。马克笔较大,更好握也更好教。
一天,小王淮独自一人在家练习写字,写完后没盖好笔盖,就在沙发和桌子上留了这些“记号”。
桌上的茶杯他曾经和江子卓一起用来喝酒,电视如果有开肯定放着八零年代的武打片,晚上爸爸回家就会拉着小王淮一起看新闻,说些国家大事,看完就上床睡觉。
……
现在他坐在这里,只能在记忆里寻找熟悉的家人,每次美好的回忆最后,都是血和破碎的车窗碎片。
父母因意外车祸去世后,他独自一人买了块昂贵的墓地,亲手把骨灰放进冰冷的土里。
那时下着蒙蒙细雨,他想躺进去,拥抱父母,和他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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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离开就忘了,可一回来,小小的马克笔污点瞬间就击败所有的心理防线——那是他谨遵医嘱拼了命吃药,又不得已逃离这里才设立起来的防线。如此的不堪一击。
眼前渐渐模糊,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很快就被他抬手擦掉,可偏偏越落越多。独自一人从北京飞到a市,路上不觉得有什么,可坐在这里他就孤独得快要死了。
叶阳站在客厅的博古架旁边,看着上面一家全家福照片——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一手抱着七八岁模样的男孩,一手揽着个美丽的女人,三人脸上的笑容,比得连蓝色的大海和沙滩上的阳光都逊色几分。
王淮小小的手臂圈在父亲的脖子上,咧嘴大笑着,缺了个门牙看起来格外可爱柔软。
该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
叶阳看久了,眼睛有点酸,想把照片取下来,因为博古架上的东西全是古董。古董已死。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他走过去开门,却不知道门上有猫眼,直接开门,看清来人后皱眉问道:“你们是谁?”
门外站着五个男人,个个比叶阳高出个头,看起来不像江子卓那一类人,年纪要大些。直觉告诉他,王淮应该不会交这些一看就知道是来者不善的朋友。
站在中间那人瞥了叶阳一眼,突然朝里面大喊道:“王淮那小子在哪?这时候做缩头乌龟了?”
口气就像王淮欠他家百八十万一样。
叶阳的脸色瞬间沉下去,抬手就要关门,那群人却抵在门中间,挤了进来。
“出去,不然我报警了!”叶阳有种不好的预感。
“变态在哪?躲房间里了?”那帮人无视他,直直往王淮的房间走去。
叶阳快步上前,想挡在房门前面,却被其中两人从身后扣住手,顺势被压在地上,胸膛重重撞在地上,痛得他叫出声。
拜托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绑架?!
“干什么?!我报警了!松手!”叶阳经常打球,力气不小,可在这几人面前就像猫爪拳一样,被压得实实的。
“怎么了叶阳,我怎么听到你——”王淮慌张打开房门,一看,手里的户口本掉在地上。
为首的男人名叫江子然,是江子卓的哥哥,他看到从房间走出来的人,冷笑:“敢出来了?你这个变态,死同性恋。”
叶阳愣住,脑里一片空白,只剩那三个字在耳边如炸雷回响——同性恋。
王淮是同性恋?
王淮被江子然挡住,叶阳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见江子然抬手,“啪”一声响起,在安静得过分的客厅里甚至还有回音。
“你毁了我弟弟,这一巴掌算轻的了,打了你还得洗手。”江子然一脚重重踩在地上的户口本上,“没见过比你更不要脸的男人,比鸡场出来卖的鸡/婆还肮脏,哦不对,你的话,应该是做鸭,这么有潜力不做可惜了。”
王淮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出个红色的五指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家居拖鞋发呆。
江子然是G大毕业,打不过的。
“我操/你大爷的!”叶阳只剩张嘴能动,他第一次在王淮面前爆/粗,骂完还觉得不过瘾,怒道:“收回你的话,这公寓全是摄像头,你们就等着吃牢饭吧!快道歉!!”
江子然转身看了叶阳一眼,又朝王淮笑道:“你又搞了一个?本事不小啊,还真的有做鸭的天赋。”
王淮还是不说话,江子然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越发生气了,他出手速度极快,双手锢在王淮肩上,把人狠狠撞在门上。
红木做的门十分厚实,被撞得发出“砰”一声巨响,门把手顶到王淮的腰,痛得他皱紧眉。
叶阳甚至没看清江子然是怎么出手的,从他被人按在地上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江子然高大的背影。他想去帮忙,奈何背上二人手劲极大,根本挣脱不得。
这一撞非同小可,王淮死咬着牙,脸色瞬间“唰”一下白了,双腿发软慢慢滑坐到地上,
叶阳:“王淮!!”
“别叫了,你可真是可怜无知。”江子然冷哼一声,朝叶阳送去慈悲的目光,咂舌摇头,“他是同性恋,你知道同性恋是什么吗?是两个男人脱/光了,在床上做/爱,是变/态,你被骗了小兄弟。”
“闭嘴!”叶阳瞪着江子然,咬紧牙关,像一头被制服又愤怒的狮子。
王淮痛得满头大汗,靠在门上,咬紧后槽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我要离开北京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哦?”江子然痞痞地笑了起来,“也是,北京扫黄力度很大的,你最好到别处去,还能用你的屁股多赚点钱。”
王淮狠狠抽了几口气,似乎这样才有力气说出接下来的话:“滚出去。”
江子然生怕王淮来北京是要找自己的弟弟,一收到消息就飞车过来给人个教训,让他离自己的弟弟远一点,别把同性恋也“传染”到江子卓身上。听他这么说很放心,啐了一口:“死同性恋!”
江子然带来的人惊道:“江哥,这就走了?”
“不用我们替你收拾收拾这恶心的家伙吗?这都还没动手呢!”
“这人不禁打,挨你们一拳就该断气了。”江子卓呸了一句,“恶心,打了晦气,走了。”
施加在叶阳背上的力道撤去,他立刻起身,抬手握拳就要往身后的人揍去。
“叶阳!”王淮声音不大,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
叶阳的拳头停在半空。
王淮这一声吼完就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去关门吧。”
就这么一耽搁,那些人便走没影儿了。
叶阳烦躁地走过去关门,回来后在他面前蹲下,捏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仔细检查脸上的五指红色印。
王淮坐在地上,额头全是腰疼逼出的汗水,真是可怜到了极点。
叶阳要抱他的手还没伸出去,他像那是被烧红的炭块要烫到了似的,猛地将其拍走。叶阳不死心,爪子再伸出,又被拍走,两人小孩打架似的过了几招,王淮终于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吼道:“走开!”
叶阳没有缩回手,深呼吸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个屁冷静。
他也怒吼道:“我他妈为什么要走开?搞清楚王淮,莫名其妙被人压在地上的人是我,该生气质问的人是我!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但你没资格赶我走,我要走也要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再走!”
王淮被吼懵了,呆呆看着叶阳的眼睛,又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
“起来,我看看你的伤。”叶阳趁他不注意,双手放在他腋下,将人托了起来,扶他到沙发坐下。他伤在腰上,一直紧拽着衣服,死也不让看,说自己揉揉就好了。
叶阳只好去捡户口本,仔细擦干净后放在桌子上,烧了点水,拧干热毛巾给他,俨然一家之主风范。
王淮这次没有拍开他的爪子,接过,说了谢谢,捂在腰上。
叶阳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看时间,下午五点了。
王淮自己捂完,拿着毛巾走进浴室,洗干净,晾好,走回沙发坐下。他每一步走得很辛苦,偏偏宁可咬牙走着,也不让叶阳帮忙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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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机票是晚上九点半,他们最迟八点就得赶到机场,但是王淮腰受了伤,行动不便,叶阳提议要求改签,伤患却不同意,两人草草去吃了沙县当晚饭垫着。
王淮在飞机上睡着了,叶阳坐在他右侧,跟空姐拿了条薄被帮他盖上,盯着他脸上肿起来的红印,气得直磨牙。
江姐姐…江大哥…江子卓……全他妈都是姓江的!
刚帮他盖好被子,王淮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我不是同性恋,我看过心理医生,已经好了,是正常的。”
原来人醒着。叶阳说:“什么时候看的?”
“3月20日。”
王淮是不会轻易说自己过往的人,他似乎更喜欢自产自销,叶阳每次只能跟个娱乐记者一样,一边意淫,一边顺藤摸瓜挖掘爆料。
叶阳记得他的父母是3月14日去世的,而他是4月14日来到a市的。中间一个月大概很难熬吧,他那时在想什么…是怎么过来的呢?
叶阳突然有种卑鄙的庆幸,自己的母亲去世得早,他天生缺母爱,因此不用承受这种丧亲之痛。
a市在下暴雨,两人打的时都淋湿了。
王淮这次睡不着了,路程颠婆,他极力忍耐着腰上阵阵针扎似的疼,脸色白得骇人,额头全是忍出来的汗。
叶阳叫司机开慢一点,拧了瓶矿泉水给他。
王淮硬是咬着牙扛了下来,终于在凌晨一点到家。叶阳不敢让他洗澡,怕厕所太滑他会摔死,把人赶上床。
王淮该死的洁癖发作,死活要去洗澡,洗了近一个小时,把被江子然碰过的地方搓得差点脱皮才出来,害得叶阳站在浴室门口盯梢,被蚊子咬了十几个大包。
嗡——
王淮的手机放在梳妆台上,传来一阵震动声。
叶阳坐在桌边擦被雨淋湿的书包,根本不用刻意,瞥一眼就能看到上面来电人三个大字——江子卓。
电话响了三分钟就挂断,过一会儿打过来,又过三分钟就挂断,如此往复循环下去。
叶阳没叫他起来接电话,继续擦书包。
王淮恹恹窝在被窝里,被一阵阵震动声吵醒了,起身去拿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叶阳丢下毛巾,抄了衣服出去洗澡。
江子卓笑道:“阿淮,你终于接电话了,你是不是在北京?你回来了吗?!”
“我回a市了。”
江子卓卡了几秒钟,说:“哦,哦…这样,你也真是的,回来也不招呼我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
“不是回。”
“你…你在说什么呀?”
“我很累,要睡觉了,早点休息,晚安。”
“等等……”
嘟嘟嘟嘟——
王淮挂断电话,关机,走到角落打开行李箱,摸出个撕了说明纸的药瓶。
叶阳的光速澡已经洗完,手里拿着瓶黑色的药酒,走进来就看见王淮在吃药,问道:“你怎么了?”
王淮把药片扔嘴里,也不喝水,直接就吞了下去,吞完把药瓶扔进行李箱,上了密码,站起来说:“淋了雨,怕感冒。”
叶阳不疑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唔——跌打酒,很有效,你…自己多擦擦。”
王淮道了声谢,接过,放在梳妆台脚旁,坐在床边发呆。
他藏得最深的秘密,被江子然用这种可笑的方式公诸出来了。
同性恋…叶阳会觉得他很恶心吗?
如果会的话,自己会被赶出这个家吗?他很喜欢这里,尽管这里落后,甚至连地铁都没有,可他还是很喜欢这个新家,除了这里,他没有能去的地方了…
他得让叶阳不讨厌他。
“我可以打地铺吗?”
叶阳被他忽然一问搞得莫名其妙,想也没想就说:“地上没风扇。”
“我明天去买…”
“这地儿小,我半夜上厕所可能会踩到你。”
“我占的地儿不大,让出条路来就——”
叶阳打断他:“睡觉!”
王淮只好闭嘴。
叶阳今天累坏了,头发干了就上床,和周公下棋去了。王淮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才睡着。
第二天是周日,叶阳睡到十一点才醒,睁开眼睛看到身边没人,他一惊,迅速起身环顾房间一圈。
还好,没有风扇,往下一看,王淮带来的被褥还有枕头在地上躺尸。
“……”
五分钟后。
叶阳把衣柜门关上,看着整洁的地面,黑着脸走了出去。
王淮和叶清在外面聊天,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叶清哈哈大笑。
叶阳走出来,叶清便跟王淮告别,去制衣厂打工了。
叶阳解决完早午饭就回房间复习,写了半小时作业就写不下,扔下笔走出房间,看见王淮在喝水。于是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抬手绕到他前面,附在他额头上。
王淮吓了一跳,呆呆地不敢动。“你干什——”
两人挨得极近,叶阳叹口气,气息尽数喷在他耳边,好像在他柔软的耳边掀起一阵狂卷风。
叶阳说:“发烧怎么不说。”
王淮轻轻拿掉他的手,转身,后退几步,和他拉开距离,“不碍事。”
叶阳蹙眉,说:“你管这叫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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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医生的路上,王淮执意要自己骑单车。
叶阳一路都提心吊胆的,怕他一不小心撞树上。两人走进一家私人诊所,出来时王淮手里拿着药,腰上还贴了张药膏。后者是叶阳提议的。
回到家,王淮说之前吃了“药”,要晚饭过后才能吃医生开的药。发烧三十九度令他疲倦,他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然而没吃退烧药,一觉起来还是难受得很,嗓子都哑了。
叶阳在他睡觉的时候煮了番薯粥,水和药片都准备好了,只消人往椅子上一坐,吃完香喷喷的番薯粥,伸手就能拿到药片和热水,屁股都不用挪一下。
叶阳不敢让他睡太久,怕晚上又睡不着,屁颠屁颠跑过去把人叫醒,王淮跟在他身后打哈欠,走进厨房,却把椅子挪得远远的,把碗也推过去,离叶阳和那些药片远了一些。
叶阳:“……”
先是要分床睡,又是一起去看医生不让载,现在更可恶,只要靠近超过一米就自动炮弹发射离得远远的。
真有心再把他再关浴室里清醒一下。
叶阳看不下去了,放下碗筷,正视他,严肃地说:“我是直的。”
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