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秋天,谢彩凤考上了市里最有名气的巴都中学。考上了巴都中学,就意味着这女子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门槛了。但是,在谢铛铛家里,却又发生了一场战争。
战火是谢铛铛挑起的。
晚上,一家人围在那张收折桌旁吃饭。吃晚饭的时间,谢铛铛照例要喝二两烧酒。菜不多,一碗油汪汪的回锅肉,一碗糊辣子炒小白菜,一碗泡酸菜。两个女儿看见久违了的回锅肉,筷子自然就频繁地光顾那一碗菜,不一会儿那碗回锅肉就风卷残云般快碗底朝天了。
谢铛铛十分不满。他不满的方式,就是狠狠地摔筷子,或者重重地搁酒杯,甚至用筷子敲打其他筷子。他用筷子敲着菜碗,提醒两个女儿注意,可除了大凤迟疑了一下,谢彩凤夹菜的动作更快了。谢铛铛一边喝酒,一边对小凤妈说:“我说你这老鸡婆怎么不会当家呢,你看对门的屋头,一天三顿饭有荤有素还有汤,人家不也是两口子上班养两个小孩子么?”
小凤妈说:“你莫光看人家跟我们家人数一样,可人家的是两个儿娃子,一个读技校,可以不拿生活费;一个初中毕业就没有上学了,少了多少开支?一天光晓得张开嘴巴吃吃吃,天上不生地下不长,硬是粑粑不用米来捏么?再等一个月就要开学,小凤考上了住读,钱还差着好长一截呢,未必硬是要到时弄来显像么?”
谢铛铛瞄一瞄大女儿,又瞄一瞄小女儿,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恨声恨气地道:“读读读,读个什么鬼书!这样大两个鬼崽子,还要妈呀老汉地躬着背背给你两个挣,是前世差欠了你们还是怎么的?别人家的娃儿硬是金瓜银瓜,我家的娃儿是一些傻锤锤?你两个给我听清楚,大凤明年技校毕业,我的责任就算尽到了;小鬼女你今年就不要去读书了,读来有什么用?常言说得好,当官的辈辈代代当官,搬砖的辈辈代代搬砖,这是命。命中该吃球,哪怕你躲在乡里头!”
小凤妈道:“你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在女子面前说话嘴巴没有个遮拦?照我说,小凤的书一定得去读,好不容易考上了,就是砸锅卖铁当爹妈的也要支持。”又喜滋滋地望着谢彩凤,“老娘不信,鸡窝子里就飞不出一只金凤凰?”
谢铛铛嘴巴一撇,说道:“金凤凰?空了吹吧,你以为读书多就有用?有鬼的用!你没见罗癫子,人家极好的文化,还不是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癫子。”
小凤妈脸色一红,愣了好一会,方才说道:“你不管有用无用,十三四岁的女娃娃,你不叫她上学,她能在家里待得住?”
“叫她在家里弄饭呀、洗衣呀——”谢铛铛无所谓地道。
小凤妈白了老汉一眼:“亏你想得出来,那样不耽误了小凤一生?”
谢铛铛呷了一口酒,说道:“女儿家读书只不过就是摆摆样子罢了,哪儿能够读出了精?”
“我就要她读,气死你这不昌盛的老狗!”小凤妈坚持道。
谢铛铛骂道:“这个屋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你这婆娘,想是要去开会了不是,哼哼,母夜叉反了天了?”
小凤妈气得把谢铛铛的杯子夺过来摔在地上,杯子砰的摔碎了。谢铛铛一下子跳起来,揪着小凤妈就打,两人揪扯在了一起,把桌子也掀翻了。
陡然,谢铛铛蜷缩在地面,狗一般嗷嗷叫起来。小凤妈肥美的屁股坐在了他的头上,而她的双手则死死地攥着他的命根子。小凤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仰着头,说道:“老娘就是喜欢开会你怎么着,老娘就是喜欢开会你怎么着!”谢铛铛花白的头在那堆肥肉下转动,张牙舞爪却无法翻身。
早有邻居来看这免费的节目,他们笑闹着,却没有人来劝解。
大凤又开始了自己的功课,那就是撕心裂肺般痛哭,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凤先是没有开腔,见两人闹得实在不像话,突然站到了凳子上,对两个老人厉声说道:“都给我住手,不然我手中的东西可不认人啊!”小凤的爸妈被这尖叫声唬住了,都住了手。抬眼一看,乖乖不得了,这小鬼女子手中举着一把闪亮的菜刀,而她拿刀的手还在颤抖着。
“先人啊,你怎么舞刀弄枪的,伤了人咋办?”小凤妈扑上前,把小凤从凳子上拉下来,把她手中的刀夺去了。“啪!”谢铛铛狠狠地给了小凤一个耳刮子,把小凤扇得在地面转了一圈。“异种!人小鬼大,你把老子惹毛了,老子扔你下江去吃水。”
小凤倔强地把头仰起来,赌气地说道:“吃水就吃水,哪个未必还虚火。”这小鬼女,虽然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脸上仍然写着坚硬。
“你给老子滚,老子不想再看见你了!真是个霉伤心,滚,滚呀——”
“走就走,这样一个寒酸的家未必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谢彩凤气昂昂地走了出去,地面的灰尘被她的脚带起来,在屋子中间旋转着。
谢彩凤走到牛宏家,一把将牛宏抱住,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说:“牛宏哥,你……你去把我家那两个老不死的放倒!”
牛宏大惊:“哪,哪两个老不死的?”
“就是我那不要脸的爸妈。”
“小凤……”牛宏拍拍谢彩凤的肩头。“自家爸妈,有事情好商量,怎么能——”
可牛宏的话还没有说完,谢彩凤就扭头走了。“你这衰男人,喊你帮忙都不会,你能做什么呀?”
当天晚上,谢彩凤很晚才回家睡觉。小凤妈没有落屋,想是到癞子书记那里开会去了。醉鬼谢铛铛闹了一夜,先是在屋子里骂爹骂娘骂什么人的先人板板。后来,他骂出屋子,阔大的光脚板砸得青麻石地面啪啪响。他沙涩的声音悠远而绵长:“是哪一个要烂掉的把我屋那骚货窝了起来,是谁啊?”
那凄厉哀绝的声音,幽灵一般在牛背湾搬运新村回荡着,几乎响了一夜。
早上天刚亮,牛宏就被谢彩凤叫醒了。他打开门一看,只见谢彩凤站在门外,穿着一件素色的春秋衫,脑后扎了一条乌黑油亮的独辫。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时候的谢彩凤,已经是一位漂亮的大姑娘了。她脸蛋绯红,眼睛扑闪扑闪,闹了牛宏一个大红脸。“走,快跟我走,我有事情要同你商量。”说罢,也不管牛宏同不同意,拉着他就往外面走。
迎面却遇见癞子书记的侄子章程,他单手把着铁门,眼睛在谢彩凤身上滴溜溜乱转。“哈,死鬼丫头也晓得找老公了。”牛宏道:“小崽儿说什么呢?”炮楼内段大庆横着走出:“牛宏,想干什么?”牛宏要冲过去,却被谢彩凤拽住。
走到上半城了,谢彩凤说:“牛宏哥哥,陪我出去玩一天行么?”她仰着头,那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充满了企盼的神色。
牛宏能说什么呢,只好点了点头。她牵着他的手,早把烦恼抛到了脑后,蹦蹦跳跳地往码头走去。
秋日的艳阳是一位刻薄的老妇人,她的万千道金线宛如一只只长长的尖尖的带毒的指头,蛰得人身上火烧火燎的发疼。两人坐上市区驶往南岸的轮渡,谢彩凤不顾炎热,非要挨着牛宏坐不可,还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江水蓝蓝,江风阵阵,给刚从闹市的燥热中走出的人带来一种清新感觉。而在码头汉子牛宏心中,则蠢蠢欲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愫,使他浑身燥热如火烧一般,欲晕欲醉不能自已。
蓝天高远,森林蓊郁,土路蜿蜒如蛇,那是梦中的黄桷古道。
从南岸到南山是从上新街的一条小路上去的,这条小路曲折又绵长,古时是C市通往贵州的必经之路,沿途多寺庙古迹,又由于路上遍布老黄桷树,故而叫做黄桷古道。
经过一片居民区后,蜿蜒如蛇一般的山路横在了面前。
高耸蓊郁的山峰,与蓝天白云缀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山哪是天。牛宏汗流浃背,如果按码头摸活路的惯例,他早就把上身衣服脱光了。谢彩凤也热得够呛,上衣与身子被汗水贴在了一起,透过那薄薄的衣服,可以看见开始发育的胸部。牛宏一阵慌乱,把头转向一旁。
谢彩凤用手绢儿不停地扇着风,对牛宏道:“牛宏哥哥,你衣服都拧得出水了,怎么不脱了呢?来,脱下来我给你拧拧。”牛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言不由衷地说道:“我不热,真的不热。”
谢彩凤蹦到牛宏的面前,一边用手指刮着他的鼻头,一边说道:“牛宏哥哥好羞呀,热得这么厉害还说不热,扯谎的娃娃要遭狼吃……”哎,遇见这样调皮的小妹子,真是一点辙也没有。等牛宏把汗衫脱下来后,她果然一把抓了过去,用手拧起来。
两人开始登山。这是条年代久远的古道,青麻石梯的棱角都被路人踩圆了,显得油光光的。两旁是高大的松树柏树,遮天蔽日的。树林里有雀鸟在鸣叫着,叽叽喳喳很好听。空气很好,有一种腥甜的腐植物味道。
谢彩凤开始还显得十分兴奋,大步大步地跑在前边,牛宏在后面只看见她的独辫子一甩一甩。后来她的步子就慢下来,大口地喘息着。牛宏突然俯下身子,一把将谢彩凤背在背上,大步向山上爬去。谢彩凤在他背上笑得咯咯的,宁静而古老的山路洒下了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山路拐了一道弯儿,就是半山腰了,这里有一座古刹,叫做老君洞。古刹门口是两株三人也合抱不过来的古银杏树,把天遮了个严严实实。古刹依山而建,门口“洞天福地”四个楷书大字显得十分苍劲有力,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文人骚客的墨宝了。爬了十几级石梯,迈上一道很高的门槛,就是大殿了。老君是具泥胎的鎏金塑像,胡子老长老长,显得慈眉善目的。在大殿旁边,有一只功德箱,一位着粗布道袍的道士敲着木鱼喃喃地道:“抽签啊,预测吉凶祸福,推算来世今生。”
谢彩凤一脸虔诚,两手合十跪拜在地面的蒲团上。那道士双手捧着签筒,哗啦哗啦摇动着,从里面滚出一支竹签,却是一支下下签。谢彩凤往那功德箱里塞了钱,重新又抽了一签,又是下下签,气得她满面通红。她对牛宏说道:“好事不过三,再抽一签。”可还是一支下下签,气得她拉着牛宏就走。
出得刹门,谢彩凤气哼哼地对牛宏说:“我今天抽的签恁精怪,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那道士在作怪!你看没看见,后来那个女人抽了三支签都是上上签,为什么?因为她每次捐的‘功德’都是50元,而我每次只捐一元!这世道,连出家人都在一切朝钱看,你说怎么得了啊?!”那时间,牛宏看见谢彩凤的脸色一本正经,露出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严肃来。
剩下来的山路好漫长,谢彩凤把软塌塌的身子靠在牛宏宽阔的肩头上,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都不再说话。突然,谢彩凤扑进了牛宏的怀中,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酣畅淋漓。她浑圆的肩头剧烈地抽动着,泪水顺着她白嫩的面庞滚滚而下,把她的胸口也打湿了。
牛宏呆住了,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没见这小鬼女哭过。他知道,为上学的事小凤同父母吵了嘴,但这事不过是家务事,不必大惊小怪。此刻,他才知道她心里多么委屈,那颗年轻的心里面伤痕累累。他拍着谢彩凤的肩头,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久,谢彩凤终于缓和过来了,她冲着牛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牛宏哥哥,我只会在你面前掉眼泪,也只有你看见我哭过,真的。”
快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们终于下了山。在一家店子吃过豆花饭之后,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们看了玫瑰园,看了散花女神塑像,还看了丰果园。当他们站在原国民政府要员曾经居住过的梅园时,仰望着那古色古香的花园别墅,久久没有说话。
很久以后,谢彩凤突然大声说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在这里住上这房子的!”牛宏惊异地转头看着她,只见她抿着嘴,眼睛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牛宏看着这位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小妹子,觉得自己的心子里面有种金属样的声音铮铮地响着。他一点也不敢笑话这位小妹子,他觉得她好像在发誓,显得那么神圣而庄严。
“小凤呀小凤,你硬是一位犟丫头呢!”牛宏道。
谢彩凤对着牛宏,扑闪着大眼睛,嘴巴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来。
牛宏感到很奇怪,问:“你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谢彩凤想了好久才说:“牛宏哥哥,我想跟你借一些钱。”
“借钱?”
“就是!”谢彩凤点点头。
“好,那……”
“放心,我会还,一定会还!我要交学费和住宿费呢……”
“你……你爸妈真的不给你交?”
“不,我不愿意要他们的,想起来他们也挺可怜的,我要自己供自己上学,不会留话把子给他们的。”谢彩凤坚定地对牛宏说。
牛宏真正被感动了,他冲动地一把把她揽过来,颤抖着道:“好小凤,你真是我的好妹妹!钱,我有,我答应你……”
牛宏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回来的当天晚上,谢彩凤一手制造了轰动牛背湾搬运新村的“尿罐事件”。
那时间,不单在牛背湾搬运新村,即使是整个C城城区民宅里的居民家里面都没有厕所。那么怎样解决夜里内急的问题呢?对于男人来说倒好办,夜黑时分随便找一个旮旯就可解决;而对于妇女们来说则要困难一些了。那时,凡是有妇女的人家就必得准备一只尿罐了。罐子一般容量不大,平素都搁在黑暗隐秘处,家里妇人内急时往上面一坐就解决了。到了天将黑时分,就有汉子担了粪桶来收粪。这时间,家家户户的妇女或是女孩子就拎了尿罐出来,一时之间屎尿味溢漫着一条街道,还有人急急提来水冲刷,倒也是街道一景呢。
谢彩凤家的尿罐是由俩姐妹分单双日倒的,那天恰好是谢彩凤倒尿罐的日子。倒尿罐自是难不住谢彩凤,关键是那一天晚上她老爸为小凤妈,也就是周兰同志头天晚上没落屋不安逸,喝过酒之后就一直在骂,骂得怪头怪脑的。这还不算,边骂他还坐在尿罐上了。在牛背湾,墨守着这样一个规矩,就是男子不坐尿罐,因为这样会显得自甘堕落。谢铛铛吃过酒之后,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正当这时收粪的汉子来了。
谢彩凤急得什么似的,生怕收粪的走了,那就只得到江边去处理秽物了。谢彩凤大声地说:“好狗不挡大道,好男不坐尿罐,紧在上面坐未必能坐出感情来!”
谢铛铛气急,他在暗处边坐罐边抽叶子烟:“老子就是高兴又怎么样,老子今天就是把罐子坐穿都不起来又怎么样?贱丫头,还这样小就找野老公啦?老子这辈子硬是倒了血霉,喂了你们这两个赔钱货!”好不容易等老爸起来,谢彩凤急冲冲地把尿罐拎出去,边走边骂,走到街面提起尿罐就往地下摔,那尿罐砸在青麻石地面,闷响一声碎了。
谢铛铛手里捏着烟杆气冲冲地走出来,一烟杆敲在谢彩凤的腿杆上。“真是异种,小小年纪你就狠到家了!一天白吃老子的还要对老子发气,你信不信老子医治你这个打不死的程咬金?”
谢彩凤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牛背湾那些青沟子娃儿一个二个地围上来,都盯着这位越来越美的小美人,都要看她的笑话。也是,平素谢彩凤根本不理他们,一惹毛了她就怪头怪脑地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今天有人为他们出气了,那是何等痛快惬意的事情啊!
谢彩凤冷冷地道:“谢铛铛,你是什么老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经常去开会,你却不管,只会坐尿罐子,丢不丢人啊,大男人家坐尿罐子!”谢彩凤的话引来那些看闹热的人一阵轰然大笑。
“嘿嘿,这小鬼女子硬是人小脾胃高,要是现在不整治,将来祸不可及。”段大庆站在一旁,双手交叉在胸前,阴沉沉地说道。
“狗!”谢彩凤瞄着他。这小女子眼光好阴好毒,看得人寒彻入骨。
段大庆哼了一声。“哈哈,我就是狗,我是章书记手下的好狗!小鬼女子,你想当狗,却没有这个福分——”说罢将手高高扬起,等他手将落到谢彩凤头上之际,只听“啪”的一响,只见段大庆捂住额头哇哇叫了起来:“程程,你这小崽子做什么?你到底帮谁?”只见老黄桷树哗哗响,从树上跳下一人,却是章程。章程笑眯眯地望着谢彩凤,双手抱拳说:“谢彩凤同学,我们马上就是校友了。哈,校友有什么难处,为兄的当然两肋插刀了!”
谢彩凤冷冷哼了声,扭转身子要回屋,却被谢铛铛一把捉住了。谢铛铛觉得这死鬼女子太坏,叫自己在邻居们的面前丢尽了脸面,于是他怒吼一声:“小畜生,你脾胃高,老子……老子……”一把将谢彩凤扔到老黄桷树下,用烟杆打她,“小贱货你说,错没错,错没错?”
在谢铛铛心里,只要这小鬼女子认个错下个矮桩,让自己在众人面前能下台就行。可这小鬼女子万分可恶,居然就是铁嘴钢牙死不认错。“我没错为什么认错呀?你一个大男人坐尿罐才错了哩……”谢彩凤的话刚落,又是一阵奚落的笑声。
谢铛铛的野性这一下子起来了,他抡起巴掌狠狠地向谢彩凤的头上、身体上扇去。他咆哮着,一把抓起谢彩凤,把她的头往黄桷树上撞去,一下、一下、又一下。谢彩凤仍自叫道:“打嘛打嘛,要打你就把我打死……”谢铛铛更生气了,在牛背湾众人的奚落声中,他那握过钢钎搬过条石的巴掌又狠狠地抡起来,这时,他的手被一只铁钳一般的手抓住了。谢铛铛举眼一看,原来是牛宏。牛宏狠狠地望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谢铛铛说:“你干啥子?你是这死丫头的野老公?我教育自己的女儿,关你什么事?”
“哈哈,就是啊,井水不侵河水的事情么。”段大庆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牛宏轻轻一推,谢铛铛一个狗吃屎,险些跌进屎尿堆中。牛宏双手抓着一根木棒,冷冷地对谢铛铛说道:“我告诉你,我就是小凤的野老公,你打碗凉水把我吞了?小凤的事我牛宏不但要管,而且还要管到底!你不马上给我回家去,我认识你我的拳头可不认识你。”他手上一使力,那几个小伙子都奈何不了的木棒啪的一声断了。老黄桷树下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人都唬住了。陡然,只听又是“嗖”的一声,牛宏“啊”的一声,右手捂住右耳——只见他指缝间涌出殷红的鲜血。
牛宏咆哮一声,几步追上,从人群中一把揪住章程。“小杂种,叫你躲在暗处耍弹弓射人!”说着将章程手中的弹弓夺过甩了出去,却被段大庆一膀子撞得连退了好几步。
“牛宏,你不要欺人过甚,书记家的人你都敢动手?”段大庆说着将章程护在身后,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搬运站的民兵。
牛宏把木棒啪的摔掉。
谢铛铛色厉内荏地指着谢彩凤吼道:“你今天晚上总要落屋,到时看我怎样收拾你!”
这时,在人们围得水泄不通的老黄桷树下,谢彩凤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脸上、额上满是鲜血,但是她笑着,笑得很真诚很实在。她轻轻地捏了一下牛宏的面庞:“牛宏哥哥,我都是你的人了,我也不说谢你的话了。不过请你放心,今后,我会叫所有的人看到,你牛宏哥哥找上我没有错,真的。不过呢,今天这个事情却不要你管,你管也管不着。听着,你先回家吧。”
也怪,牛宏望着她,硬是乖乖地回屋子去了。
谢彩凤捋捋额前头发,在夹竹桃上掰下了一朵艳红的鲜花,插在自己头上。她望着湛蓝的天际说道:“天色真好啊!”又从地上捡起一块尿罐碎片,瞧着它,在那上面吹了一口气:“好臭呀,可是也好,它叫我晓得什么是真正的牛背湾,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好,好呀!”她把那碎片狠狠一扔,那碎片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章程头上。
章程同大凤手挽手站在一起正黏乎呢,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小鬼女子居然敢捋老虎须,一愣怔,刚要发作,却见谢彩凤推开人群,摇晃着往她家的那间牛毛毡吊脚楼走去。牛背湾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们看着她,木呆呆地如入定一般,直到她的后背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这时,罗癫子一只手拿着破碗,一只手捏一块猪大腿骨头,敲得有板有眼。他一边敲,一边沙声涩气地唱着:“奇怪奇怪真奇怪,尿罐里面装咸菜,好吃好吃真好吃……”那抑扬顿挫的声气使人听了感到十分滑稽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