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昌渚。两国驻军之间广阔的旷野之上,一群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背着包袱,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拖儿带女的缓缓地前行着。
身后齐军严阵以待,前方明国军队旗帜招展,这些迷茫的百姓并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他们只是无助的一点一点的挪动着脚步,走向未知的未来。六七年前,如狼似虎的齐军冲进了他们的家,逼迫着他们收拾细软向常宁郡方向迁移,而今年,又是毫无预兆的,齐国军队再次冲进了他们简陋而贫寒的家中,命令他们收拾东西,马上离开。
前面就是家乡,但却近乡情怯。
那边,还是以前的家吗?
当年他们离开的时候,还是越国的百姓,而现在,那片地方,却已经属于一个叫明国的帝国了。这些年来,总有一些人逃离他们的安置地点,回到过去的家乡,但这些人一去便再也没有了回音,究竟是好是坏,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虽然这两年,一直有传言,说自己的家乡已经天翻天覆,但却没有多少人敢信。
离身后的齐军越来越远,离着明国的大旗却愈来愈近,所有人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不管那片土地现在归谁管理了,那里,终归是他们的家乡,故土。
落叶归根,在外飘泊数年,现在终于得回故土,虽然前途难测,但再坏又能比在齐国常宁这些地方更坏吗?
在哪里,最贫脊的土地是他们在耕种,最辛苦的徭役是他们在劳作,最沉重的赋税是他们在承担,每个人最大的希望只不过是今天活着而已,至于明天,谁知道呢?没有人敢去期盼明天。
终于能看清楚那一面面招展的大旗了,成百上千的百姓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面带惧色的看着对面一排排持戈而立的明军士卒。
归乡的喜悦,终归是被未知的恐惧所代替了。
大旗之下,是一个个简易的草棚子,每个草棚子里,都有数名士兵按刀而立,一名文官坐在桌子前,面前摆着笔墨纸砚。棚子上面,一张大红纸写着一个个的地名。
最大的一个棚子里,贲宽面色有些憔悴的坐在哪里,他在这里已经呆了一个多月了。自从明齐两国签定了和平协议,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齐国必须遣返他们当初从益阳,武陵,桃园诸郡掠去的民众,这一个多月来,这种遣返就一直在不停的进行着。而他,作为桃园郡的郡守,便一直坚持守在交接的第一线。
当年的户籍册早就在齐人的大火之中付之一矩,现在迎接这些人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重造户籍册,按照这些被遣返百姓原本户籍所在重新登记造册,分散安置。
累,那是肯定的,但喜悦,却是结结实实的。贲宽瞪着一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远处那些逡巡不前有些胆怯的百姓。
在他看来,这便是一个个兴旺的村子,一片片繁茂的庄稼,一户户袅袅升起的炊烟。桃园郡那百里难见人烟的状况,将会因这些人的归来,而重现鸡鸣狗吠的盛景。
整个武陵战区的三个郡这几个月来便一直在忙活着迎接这些百姓的回归,朝廷也为此专门拨下了一大笔资金用以安置。
吴岭一道命令,驻守在这三地的军队,这一个月来就没有干别的事情,就是在原本的那些村落的废墟之上重新为这些即将回来的百姓搭建房屋。一袋袋的粮食被从正阳,沙阳,越京等地通过轨道车被运到这些地方,一个个的粮仓里粮食堆集如山,现在正是秋收季节,对于这些地方来说,朝廷收购往年的陈粮为他们腾出放新粮的地方,商人们也是格外高兴的。
十数个大嗓门的军汉提着一面大锣,走向了旷野之中那些不安的归乡百姓。
哐哐的锣声响起,军汉扯着嗓子大吼起来,“乡亲们,欢迎你们回家。”
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瞬间便让本来安静的流亡百姓们感到了无比的亲切感,回到故土,再闻乡音,不少人顿时热泪盈眶起来。
“这些年,你们辛苦了,但从今天开始,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大明皇帝陛下心怀百姓,不忍你们流落在外,想尽办法让你们能够回家,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很快大家都会知道你们将要过上好日子了,现在我只想说,大明皇帝陛下已经为你们建好了结实宽敞的房子,为你们将粮仓里装满了粮食。”
听到军汉的话,安静的百姓顿时轰的一声爆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或惊喜,或难以置信的惊叹之声。
军汉哐哐的敲着大锣,竭力让对面那些惊喜的百姓安静下来。然后用手里的锣槌指着远处那一个个的草棚子,“乡亲们,看到那些棚子了吗?那上面有你们原来的县,乡,村的名子,你原来居住在哪里,就去哪个棚子报到,会有人替你们凳记造册,重归民藉,从你的名字被登上户籍薄的那一刻,你们就是大明的百姓了,你们将享有大明百姓所享有的一切福利。不识字不要紧,互想问一问。现在,请大家不要慌乱,听我的指挥,依次前去报名。”
敲着锣,大汉走进了百姓群中。
忐忑不安的百姓,在敲着锣的军汉的指挥之下,拖儿带女的一队队走向了那一字排开的棚子,然后在另外一些人的询问,指引之下走向各自己的所属地。
棚子里的文吏们,登时忙碌了起来。
樊昌垂头丧气的坐在距离昌渚县大棚不远的一张长板凳之上,他又升官了,因为在昌渚前线表现优异,现在的他已经升为了副尉,手下统带着一千士兵,现在整个场地的安全秩序就是由他来负责的,他每天在安排完军务之后,都会守在昌渚县的棚子底下,瞪大眼睛看着一个个走向昌渚棚子的百姓。
他在等着,等着他被掳掠到齐国的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们回家,他已经守了一个多月了,却每天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回归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樊昌的希望也在一天比一天低,从回归的那些人哪里打听到,在齐国,每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的人难以计数,他的情绪便愈加的低落下来。
他烦燥地用刀鞘狠狠地戳着地面,将地面捣了一个小坑出来,仍然没有停下,一下又一下地猛戳着。
“樊哥,别担心,好人有好运,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定大哥大嫂今天就能回来,您要不先去歇着吧,我在这里盯着。”已经是伙长的小亮,看到烦燥不安的樊昌,低声劝慰道。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樊昌瞪着血红的眼睛道:“我大哥就是太老实了。不,我不能去歇着,你又不认得我大哥。”
樊昌执拗地守在哪里,却又不敢抬头去看那一路路归来的百姓,只是低着头,拿着刀鞘用力地戳着地面。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传来了小亮低低的声音:“樊哥,有个老汉一直盯着你看呢。”
“我大哥才三十多,什么老汉!”樊昌不耐烦地说着抬起头来,瞄了一眼小亮所说的那个盯着他看的老汉。
只是一眼,他便怔住了。
然后猛地跳了起来。
虽然衣衫破破烂烂,满头花白的头皮,一脸的皱纹风霜,但樊昌仍然一眼便认出来了,那就是他的大哥。
兄弟两人相差十好几岁,自小樊昌便是被大哥像是养儿子一般养大的。
樊昌张大了嘴巴,想要喊一声大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嘴巴不停的开合着,手僵硬地抬起来,眼中热泪长流。
对面的那个老汉,看着樊昌,有些犹豫,有些胆怯,畏畏缩缩地眼神闪烁着,自然也不敢相信对面那个穿着鲜亮军服,英姿飒爽的军人便是他那个映象之中年幼的弟弟。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却都没有向前迈出一步。一边的小亮看到这场景,自然是明白这个老汉就是樊哥一直念叼的大哥了,两边各瞅一眼,看见樊昌如同迷瞪了一般,心中不由大急,可别犯了痴病了,心里一急,也就不管不顾了,抬手一巴掌便扇在樊昌的脸上。
“樊哥,醒来!”他大吼道。
随着响亮的一记耳光,樊昌终于发出了声音。
“大哥!”他嗥叫着扑了过去,离着老汉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两膝一软已是跪了下去,在地面上滑行几步,两手一张,已是紧紧地抱住了老汉的双腿。
“是阿昌吗?是你吗,是你吧!”老汉哆哆嗦嗦的伸出双手,捧起樊昌的脸庞,瞪大眼睛细细地看着。
“大哥,是我啊,是阿昌啊,你怎么变成这样啦,你怎么老成这样啦?”樊昌号淘大哭。“嫂嫂呢?大牛二牛呢,大妞呢?”
人群之中,又有几人奔了出来,一个形容憔悴的老妇人被两个半大的小子扶着走了过来,“是阿昌吗?”
“嫂嫂!”看到与大哥一样,头发花白宛如花甲老妇一般的大嫂,樊昌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