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放眼世界是这次海上。放眼的结果令人尴尬。我一无所获。海是一副中央帝国的样子。世界只是它的岸。在海上我坚信,人类的意志与想像只是相对于大陆而言的,如果没有海洋,世界史只可能是独裁者的日记。
白天我几乎都坐在机舱里。这里马达轰鸣。我坚信这样的喧闹轰鸣对梳理我的思想大有好处。轰鸣是一种负安静,也可以说是安静的另一种极端形式。我点了根烟,又孤寂又幸福地天马行空。我喜欢这样的心智状态。大海一片浩淼,而前面就是日本了。许多日本渔船和远洋油轮和我遥相呼应并擦肩而过,我注意到他们的船只喜欢用汉字"丸"来表示。"樱花丸"、"川贝丸"、"雪国丸"、"富士丸",诸如此类。我越来越喜欢"丸"这个字,尽管我不知道它在日语里表达了怎样的所指。在海上缅怀人类的大陆世界,处处可以用"丸"去概括的。世界就那样可笑,被一只手搓成丸子,放在一些无聊透顶的地方,随风漂泊,随波涛汹涌而去。我用汉语思维、体悟,却企图涉及全人类。我怀疑汉语可能是离世界本体最远的一种族语言。它充满了大蒜气味与恍惚气息。这种高度文学化、艺术化的语种使汉语子民陷入了自恋,几乎不能自已。关于语言我可是个行家。我了解语言对上帝意旨的诠释状态。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像我一样理解语言的是斯大林。也就是被称为"全民的父亲"、"人类的主宰"的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他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论语言》,是一本写得不错的著作。我坐在木板上,屁股下面是柴油机的震颤,强烈而又细腻,我看见斯大林沿着我的想像向我走来。由于柴油机的缘故,想像里的斯大林不住地颤动,像得了很严重的帕金森氏症。许多伟人都死于这一顽症,毛泽东就是其中的一个。斯大林站在我正面,留了八字须,身穿军用呢大衣,脚着马靴。他面色严峻,忧心忡忡,目光凝重而又冷漠,透出一股领袖式的宇宙感。只有关注人类与世纪的眼睛才会有这样的目光。你好约瑟夫,我说,我想和你谈谈语言约瑟夫。斯大林站住脚,忧郁地望着我。我加大了嗓子说,我们在海上,没有路也没有墙,这里很安全。斯大林向四周看了一回说,我知道很安全,虽然我有很多警卫战士,但我知道,有人就会有安全问题,警卫越多当然人也越多。--你瞧,这已经是逻辑学的范畴了。
您为什么那样关注语言,约瑟夫?
您为什么叫我约瑟夫而不叫斯大林?斯大林反问我,这两个概念都是指我。
约瑟夫是您,而斯大林是世界意义上的您。如果我没记错,"斯大林"是列宁同志给您起的名,汉语的意思是"钢铁"。
你瞧,语言多么复杂,离开思想的抽象语言是没有的,正如没有离开语言的思想。你为什么是汉人?很明了,因为你用汉语思维。
照这样说,一个汉人能顺利地用日语思维,他就会成为日本人了?
当然会。这是我研究语言学的意义所在。优秀的人类战略家在任何时候都应当关注语言。人类历史已经告诉我们,帝国主义时期是以"英语帝国主义"作为标志的。同样,俄语应当是人类共产主义的语言。人类大同的梦想必须以语言大同来实现。
可是中国人更爱说汉语。
唔,我们可以这样说,那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初级共产主义。
约瑟夫,我们谈谈具体的问题,这么说吧,我对日语一窍不通,可我有日本人的血统,二次大战时,您知道我……
是这样,斯大林打断我说,我明白了,是这样。但你是中国人。就像约瑟夫是斯大林一样不容置疑。汉语是一种不可同化的语言,它是语言学的特例。我了解汉语。我了解中国人。
我很高兴我是中国人,对这个民族我充满自豪,不过就我个人而言……
我只关注人类,斯大林铁板着面孔说,我对个人没有兴趣。
斯大林就这样打断我的话。斯大林紧锁眉头的样子使他更像一个忧郁浪漫派诗人,甚至有点像叶赛宁或夏多布里昂。斯大林说过再见就走出了机舱。太平洋苍莽无垠、碧蓝浩淼里有一种宇宙感伤渲染我、感动我,使我不能承受。海洋就是这种东西,吸引你来,再把绝望劈头盖脸泼给你。太平洋不关心人类的语言,它有它自己的文化局面,波动、传递。东西南北风,东南西北浪,对世界不偏不倚。我手扶栏杆,意识到太平洋的存在是对人类的一种告诫与嘲弄。我坚信地球生命一定起源于海水。大陆生命的出现预示着海洋生命的一次有效剔除。这是大陆的灾难之源。城市无疑是大陆的最后坟墓。人类习惯自掘坟墓,然后,迷醉而优美地跳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