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索登走出办公室时,扎拉23号星上的整个律师团还有布莱德·兰登和威顿·奥布里正等着她呢。
“好吧,我不能说我对此非常意外。”索登不慌不忙地坐下说。
梅耶不经允许就冲到了法官席前,在索登面前扔下了一个文件夹。“申请本次初步审讯延期,”她说,然后又在桌上甩下第二个文件夹,“申请更换本次初步审讯法院,”第三个文件夹紧接而下,“申请搁置并重审您之前进一步研究毛毛以认定其智慧生物身份的裁决,”最后第四个文件夹,“申请因渎职撤换您本人。”
索登看看那沓文件夹,又抬头看看梅耶:“半小时工作效率够高的。”
“法官大人,事到如今显然您的执法标准松散无度,偏颇不公,已经到了危险的境地了。”梅耶开始进攻。
“你太迟了,梅耶女士。”索登打断她。
“您说什么,法官大人?”梅耶问。
“我说,你太迟了。”索登说,“因为我也不是真蠢啊,律师女士,你去起草这一叠法律垃圾的同时,我在我的办公室里也修改了我有关进一步研究毛毛的裁决。裁决现在改为要求扎拉集团提交疑似智慧生物报告,不再是两星期内,梅耶女士,立即提交。你可以从在场你手下这么多人之中挑一位,在我们继续开庭听取证词时起草报告,在今天办公时间结束之前交给我的书记员。所以这份申请——”索登拿起第三个文件夹,“——已经过期作废了。”
“至于剩下的这些申请,”索登指着那叠文件夹比画了两下,“你申请本次初步审讯延期不予批准,申请更换本次初步审讯法院不予批准,至于申请撤换我,尽管交到我的书记员手上好了,这份申请连同其他任何申请会在今天办公时间结束时一同上交。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照原定计划继续开庭了。”
“恕难从命。”梅耶说。
“请你重复一遍,梅耶女士。”索登说。
“作为一名坚持职业道德的专业律师,我无法继续本次审讯,”梅耶说,“我认为我的当事人无法在您的主持下得到公正审理。”
“您的哪个当事人,梅耶女士?”索登问,“坐在那边的德里斯先生,还是扎拉集团?”
“任何一个,”梅耶说,“两者皆是。我拒绝继续参加本次初步审讯,我也不会让我手下的律师起草疑似智慧生物报告。我质疑您的专业能力无法主持前者,也无权要求后者。”
“我欣赏你的勇气,梅耶女士——为了你的老板一意孤行,非要扔一支扳手卡住法律的滚滚车轮。但是我的裁决已下,你无从阻挠。”索登说。
“您的裁决已下,”梅耶说,“我想您现在不一定能执行吧。”
“劳你费心了,梅耶女士。”索登说,“但你不走运,这里不是美国最高法院,现在不是19世纪30年代,你也不是安德鲁·杰克逊。至于我如何执行我的裁决,我请你看一下我头顶墙上安装的保安监视摄像头。”
“这些摄像头怎么了?”梅耶说。
“这些摄像头拍下的录像不仅发送给本星球上的治安办公室,”索登说,“它们还同时无线传送经过编码的保密录像到殖民星官方通讯卫星,再转发给最近的殖民星官方巡回法院的数据库,离这里最近的就是殖民星官方第七巡回法院。设置传输这种保密录像的主要目的是监督法官,因为在允许勘测开采的殖民星历史上,常有法官腐败收贿的先例。这把悬在我们上空的剑,提醒我们保持清廉,公正不阿,保持警觉。”
“然而,这种装置还有另外一个目的,”索登继续说,“如果一位法官察觉持有勘测开采权的当地企业想利用手中权力干涉法庭,或者,比如说,当地的法律总顾问幻想她能非法推翻法庭裁决,又或者面临更严重的事态时,法官可以按下一个紧急按钮,启动实时录像传输,送往巡回法院其中一位当值法官的办公室。这只不过是我们的小小手段,提醒大企业的高管们,即使身处远离地球的封闭行星,他们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我在回到法庭之前就按下了那颗小小的按钮。
“所以,梅耶女士。轮到你选了。要么你代表你的当事人德里斯先生继续本次初步审讯,要么我请求巡回法院派几个殖民星法警来,以藐视法庭和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将你带走。你很有可能会被吊销律师资格并面临在监狱服刑的惩罚,而且由于你是扎拉集团的管理人员,贵公司也要承担一笔相当高昂的罚金。
“同样的,如果在今天工作时间结束之前,那份疑似智慧生物报告没有提交到我的书记员手上,第七巡回法院会下令扣押扎拉集团价值等同于其在此星球过去十年总收入的名下财产。既然你当着贵公司未来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企图对我施压,干预我的裁决,可以假设他如果有异议早该制止你,因此几乎可以肯定你是奉公司之命行事,扎拉集团也必须承担所有相关惩罚,面临牢狱之灾的包括但不限于你,坐在那边的奥布里先生,还有今天在场每一位扎拉集团律师。苏利文先生除外,他的运气好,已经不在你的部门工作了。
“好了,梅耶女士,面对镜头微笑吧,告诉我你的选择。”
“她太棒了。”哈洛威悄悄地对毛毛爸爸说。毛毛爸爸好奇地注视着眼下发生的一切。它也许不能理解其中的细节,但哈洛威觉得它能从各人的情绪上推断出事态的大致走向。
“我现在将遵从您的裁决,”过了一会儿,梅耶绷着脸说,“但您的书记员仍然会收到我撤换您的申请。”
“到了这地步,你不提交申请我才失望呢。”索登说,“与此同时,梅耶女士,离我的法官席远一点,回去干活吧。”
梅耶往后退了几步,还死死盯着墙上的摄像头。
“现在今天的动乱已经平息了,”索登欢快地说,“我想我们应该听听哈洛威先生的证人有什么话说。”
“请说出你的名字。”索登对毛毛爸爸说。
“你知道我的名字。”爸爸说,它在证人席上,没有坐着,而是站在座位上。
“请再说一次。”索登说。
“我是——”它发出听不见的声音,“杰克·哈洛威和其他人叫我毛毛爸爸。”
“你可以询问证人了。”索登示意哈洛威。
“毛毛爸爸,你记得宝宝和斑斑被杀的那天吗?”哈洛威说。
“记得。”爸爸说。
“谁?”索登问。
“被害的两只毛毛,”哈洛威说,“我叫它们宝宝和斑斑。宝宝是被踩死的那只,斑斑是中枪的那只。”
“继续。”索登说。
“宝宝和斑斑和你什么关系?”哈洛威说。
“你叫宝宝的是我的孩子,”爸爸说,“你叫斑斑的是我孩子当时的伴侣。”
“告诉我们当天发生的事。”哈洛威说。
“法官大人,当天发生的事我们已经看过几遍录像了,”梅耶说,“事件过程已经确定了。”
“法官大人,如果证人不能描述案件,还算证人作证吗?”哈洛威说。
“同意。”索登说,“但不要过分强调细节,哈洛威先生。”
“好的,法官大人。”哈洛威转身继续问爸爸,“告诉我们当天发生的事。”他说。
“你走了。”爸爸说,“你走了,我们离开你的房子,去和我们的同伴说话。宝宝听到你的房子有飞船的声音,宝宝去看,宝宝想去看卡尔,斑斑跟着宝宝去了。我也在附近,但我在树上吃东西。我没有跟它们去。
“我听到斑斑叫我,斑斑说那个人不是你,是别人。我听到我孩子的叫声,然后没了。我听到斑斑在喊,那个人在喊。然后斑斑叫救命。
“我从树里出来就听到很大的声音。我从你房子旁边的树里出来看到那个人踩我的孩子。我看到那个人杀了我的孩子。我看到那个人举起我的孩子扔进你的房子里。你的房子着火了。然后我听到那个人说话。”
“告诉我们那个人说了什么。”哈洛威说。
“有些字我不认识。”爸爸说。
“学他说。”哈洛威说。
“那人说‘开斯的捞滋的脸’。”爸爸说。
“他说‘该死的老子的脸’。”哈洛威翻译。
“嗯,”爸爸说,“那个人是这么说的。那个人声音很大。”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哈洛威说。
“我没看到他的脸,”爸爸说,“我不需要看到脸,我认得声音。”
“你怎么会认得声音?”哈洛威说。
“那个人以前来过你的房子。”爸爸说。
“他什么时候来过我的房子。”哈洛威问。
“那个人和三个人一起来的。”爸爸说,“你让三个人进了你的房子。你不让那个人进去。你不让那个人从飞船里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同一个声音。”哈洛威问。
“那个人在飞船上喊得很响,”爸爸说,“斑斑去看那个人,那个人不喜欢那样。我在树上,我听到那个人喊了。”
“那次你看到那个人的脸了吗?”哈洛威问。
“看到了。”爸爸指向德里斯,“是这个人。”
哈洛威扫了一眼梅耶,然后再看看坐在他们律师团当中的奥布里和兰登。他一个接一个地对他们送上微笑,拿起了他的信息板。
“这是爸爸说的那天。”哈洛威开始播放斑斑用屁股蹭玻璃惹得德里斯拍打飞船的录像,“很可惜这段录像没有录音,但我想大家都能看到德里斯先生嘴巴可没有闲着。”
“哈洛威先生,你没有提到德里斯先生以前去过你的住所。”索登说。
“肯定是我一时忘了,”哈洛威说,“大概因为他没有真的进入我家,他被困在飞船里。正如你们所见。”
“先说他为什么去你家。”索登说。
“因为他是威顿·奥布里的所谓保镖。”哈洛威说。
“那奥布里先生去你家做什么?”索登说。
“我不确定这与本案有什么关联。”哈洛威说。
“说出来我会判断。”索登说。
“好吧,”哈洛威看向奥布里和兰登,“他们来是为了贿赂我,让我在裁定毛毛是否智慧生物的听证会上作伪证。他们愿意为此给我整块东北大陆。”
“他们?”索登说。
“嗯,奥布里和他的助理,布拉德·兰登。”哈洛威说,“查德·伯恩也在场,但我确信他只是一个幌子,他们利用他对合同勘测员的正式探访掩盖这次秘密碰面。您可以问他。我相信此刻他非常乐意告诉您。”
“这只是无根据的指控,法官大人。”梅耶说,“而且,这点上哈洛威先生说得对,这一系列问题不适宜在本案讨论。”
“同意。”哈洛威说,“不过我现在回想起来,德里斯怎么能开伯恩的飞船就解释得通了。他独自留在飞船上的时候完全可以复制钥匙,在对毛毛大喊大叫以外的时间他完全可以做到。”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点。”梅耶说。
“噢,他千真万确对着毛毛喊了。”哈洛威故意曲解梅耶的话,“事实上,那就是他后来枪杀的毛毛。”
“够了,哈洛威先生。”索登说。
“这是场彻头彻尾的闹剧,法官大人。”梅耶说,“您任由哈洛威毁谤奥布里先生和兰登先生已经够糟了,而让这只动物作证简直可笑至极。这只动物不能指认德里斯先生就是戴着面具的凶徒。我们难道竟然相信这只动物可以认出事前只听过一次的声音吗,还是在案发好几天前听过。这是场骗局,法官大人,就这么简单。”
“尽管我不认为这是场骗局,但梅耶女士说的有她的道理,哈洛威先生。”索登说,“目击证人之所以叫做目击证人而不是耳闻证人是有原因的。”
“法官大人,帮我个忙让德里斯先生不要开口。”哈洛威说。
“什么?”索登说。
“我请求您,法官大人。”
索登神色怪异地看了哈洛威一会儿,“德里斯先生,”她说,“在我允许你开口说话之前,你不得发出任何声音。明白了请点头。”德里斯点点头。
“如你所愿,被告不能开口了。”索登说。
“谢谢,他一旦开口了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哈洛威说,“事实上,从毛毛爸爸进入法庭之后,德里斯一直保持沉默。所以我有个建议。梅耶女士说爸爸不可能认出只听过一次的声音。好吧,我们来列队指认。”哈洛威冲庭上的律师团招手,“旁听席上坐着这么多位先生,你爱挑几位挑几位,让德里斯站在他们当中,让毛毛爸爸背对他们,别让他看到他们的脸。再让他们说同一句话。如果爸爸指错人,认不出那个声音,那它的证词自然不成立。”
索登看向梅耶,她似乎正准备要反对。“是你提出耳闻不可靠的。”索登不让她开口,“你选四个人,哈洛威选四个人。先生们,如果你们被选中了,请走到法庭后面,靠墙站好,但先不要排队。德里斯先生,你也到后面去吧。”
哈洛威和梅耶各自选了人,德里斯也拖着脚步走到了墙边。“我也要选一个人,”索登说,“奥布里先生,请到墙边去。”
“法官大人,这太过分了!”布拉德·兰登说。
“少惹我,兰登先生。”索登说,“你老板要么到墙边去,要么因藐视法庭到拘留室去。你选吧。我没有多少时间等你们。”
奥布里走到墙边。
“哈洛威先生,请你的证人准备好。”索登说。
哈洛威走到证人席前,让爸爸转身。“不要看,”他说,“如果你听到认识的声音,就说出来,好吗?”
“好。”爸爸说。哈洛威抬头看向索登,她点点头。“给你的人排队,梅耶女士。”梅耶把人排好,德里斯是第八个,奥布里是第十个。
“把最后一位和其他人换一下。”索登说。
梅耶咬了咬牙,把奥布里换到第四个。
“我们让他们说什么好呢,哈洛威先生?”索登问。
“我想‘该死的老子的脸’就可以了。”哈洛威说。
“一号,说吧。”索登说。
“该死的老子的脸。”一号说了。哈洛威看看毛毛,爸爸没有反应也没有出声。
“二号。”过了一分钟,索登接着叫号。那人也说了这句话。爸爸没有反应。三号也是一样。
“该死的老子的脸。”奥布里说。
“我认识这个声音,”爸爸说,“这个人那天进了哈洛威的房子里。这个人不是杀害我孩子的人。”
索登目光投向奥布里,脸上的神情在说:可抓着你了。奥布里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五号。”索登继续。
五号也念了那句话,爸爸没有反应。六号,没反应。七号,没反应。
“该死的老子的脸。”德里斯说。
爸爸猛地倒抽一口气,屏住呼吸,接着喊出声来:“我认识这个声音,这个人杀害了我的孩子。这个人杀害了我孩子的伴侣。”
“你确定?”索登说。
“我认识这个声音。”爸爸说。它的语气令人惊讶地坚定。爸爸抬头看着索登的眼睛。“你有孩子吗?如果一个人杀了你的孩子,你会认得那个人。你会认得那个人的脸。你会认得那个人的手。你会认得那个人的气味。你会认得那个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就是杀害我孩子的人的声音。我见不到我的孩子。我抱不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这个人杀了我的孩子。我认得这个声音。”
说完,爸爸跪在证人席上,无声地恸哭——人类无法听见。
法庭沉寂了。
“法官大人。”过了一会儿,哈洛威低声说。
“证词成立。”索登说,“所有人归位就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