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歌谣还在继续。志郎一步一步登上台阶,确实距离声源越来越近。真是不可思议啊,身在这条暗无边际的通道里,他竟觉这歌声甚是可爱。
没记错的话,这栋建筑共有十一层,这是第几层?似乎已经爬了七八层有余吧,但又似乎只在三楼左右?
志郎沉默着继续一阶一阶向上登,现在他已经大汗淋漓,湿透的衬衫紧贴在背,伴随着汗液排出的热量立刻被冬夜的寒风夺去,志郎几乎以为自己的身躯正覆着一层冬霜。
突然,台阶戛然而止,原来他已经来到最上层。
志郎就地坐下,调整着急促的呼吸,也不忘拿起手电确认周围环境。他想来上一支烟,却遍寻不着烟盒,对了,烟盒被他搁在车里了。
还有什么东西留在车里了?还有甚五郎的小猫崽。
明明处在眼下这般糟糕的境地,志郎却露出了笑容。
还真没想到,甚五郎竟然是只母猫。那家伙又肥又壮,庞大的身子怎么看也是雄性,没想到他们都弄错了。
不知丽子是否已经发现了甚五郎的真实性别,她要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吧。她啊,绝对会瞪大眼睛笑个不停,还不停高呼“骗谁呢”。
眼泪又快憋不住了。志郎本以为周身的水分早已随着汗液流尽,没想到还有流眼泪的余裕。
志郎再深吸一口气,重新站起身来。
无论甚五郎还是丽子,都已成为遥不可及的存在,不过啊,自己并非孤单一人,为了那只小家伙,自己必须活着回去。
志郎借着手电的照明慢慢往国王的所在进发。耳边的歌谣一刻未停,仿佛永无止境般绵绵延续。志郎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步入连接着通道的走廊。
急速加快的心跳势如擂鼓,几乎就在他耳边激烈敲打。
分别握着木刀和电筒的双手已经汗湿,志郎不知在裤腰上擦了多少回,但细密的汗珠立刻又会布满掌心。
歌声渐渐近了。
呼吸声似已化作狂风,呼啸着刮至耳畔。双脚踏着冷如寒冰的水泥地面,早已没有知觉。
更近了。
在哪儿?
尚未完工的公寓走廊如同蚁巢。
走廊右侧是一字排开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只是用混凝土切割出的方格,至多不过预留着安置门窗的窟窿,通过这些空洞就能在各个房间自由进出。
左边的情况更加糟糕。走廊左侧什么也没有,连栏杆也没有。工程在建时,这里想必铺着脚手架和安全绳,但现在已经撤了个干净,形成了一座人工悬崖。黑暗之中,神音镇朴素的夜景尽收眼底,一轮银月悬浮于空,却不见圣诞老人忙碌的身影。
贯穿十一楼的穿堂风玩弄着志郎汗湿的发梢,他尽量保持身体平衡,偷偷朝楼下望去。
地面竟然如此遥远,工程使用的器材堆放在一起,看在志郎眼中只是些木柜大小的小木箱而已。要是从这里失足跌下去,也别指望能活命了。
这时,国王的歌声停止了。
“我来了,国王。”志郎主动出声招呼。事到如今,逃避或是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正似回应志郎般,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出现了白色的身影——是国王。
志郎将木刀紧紧握住,深深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终于啊……终于到时候了。
志郎在脑海深处一声感叹,同时举起木刀,摆好姿势。国王也伏下身子开始低吟,那吟唱正是异世界的魔法咒文,划破了无尽的黑暗。
下一个瞬间,国王一跃而起。
志郎几乎无法捕捉它的动作,比起方才在空地里的追逐,这一跳的速度可谓脱胎换骨。
果然如此!
志郎知道自己料对了。刚才他就在琢磨,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国王在空地中的迟缓动作其实只是假象,为的就是将自己一路引诱至最后的舞台。
国王以骇人的速度和力量直接撞上志郎的身体。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间,从左肩传来一阵剧痛,国王的牙齿刺入了肩头的皮肉。
“哇啊!”
这是被生吞活刮的剧痛。国王毫不留情地从志郎肩头撕咬下一团肉块。皮开肉绽,身体的一部分被剥离,这是志郎今生从未体验过的疼痛。
畜生!
国王就势钻入志郎怀中,獠牙对准了他的咽喉,志郎忙向后一倒,勉强避过致命一击。国王的上下牙齿碰撞在一起,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志郎倒在铺满尘埃的地面,不忘将反手握住的刀柄反复刺向白色野兽的咽喉。他原本只是情急之下胡乱发动攻击,甚至还打中了自己乱挥的手臂,但反复的尝试总算有了回报,国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终于放开志郎的身体。
志郎立刻跳起身,间不容发地向国王挥下木刀。现在已经不是一人一猫的对决,而是野兽和野兽的搏命。
国王轻而易举地避过这一击,纵身和志郎拉开距离。国王看似停下了动作,下一瞬,一道酷似相机闪光的刺目光芒贯穿夜幕。
啪嚓!志郎耳边响起了物体炸裂的巨响,接着有无数细针向他面门袭来。志郎刚闭上眼睛护住眼球,密集的细针就毫不客气地刺了他满脸。
是木刀,横在眼前的木刀从根部整个炸开,细碎的木渣正是攻击志郎的元凶。
“糟了!”
志郎硬是强忍住就地蹲下的本能,他很清楚,国王的能力是使物体从内部爆炸,而它的第二击正是瞄准了自己的血肉之躯。
志郎转而将手中残留的刀柄往前一砸,已成碎块的木料回转着向国王飞去。
强光再次一闪。
国王果然经历了长足的成长,现在已经能够连续发动如此强劲的技能。第二道闪光意外落空,国王轻松补上第三击,成功将残留的刀柄打飞。
“哇!”
志郎吓得一声悲鸣,转身就向反方向逃去。他毫无形象地一路逃窜,还不住回头戒备,就怕国王跳上他的脊背。
“完了!”
志郎挥舞着手中的电筒,一股脑逃进了身边的房间。此举无疑是自断后路,房间里除了阳台再无其他去处,而且阳台上没有围栏,一米来宽的平台正好提供了从十一楼直达一楼的跳板。
志郎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瞎窜,如果他能借着黑暗躲过国王逃回走廊,那尚有一线生机。可是区区人类怎能和猫比快,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志郎根本无法做出像样的抵抗,他很快就被逼至紧连阳台的隔间。隔间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志郎背朝阳台,国王则从玄关渐渐迫近。
高下立断,胜负已分。
如果国王现在发动怪力,志郎根本毫无躲闪之机,对方轻易就能从他身体上削去某一部分。要想躲避国王的攻击,他唯有从十一楼飞身而下,于是乎,志郎开始拼命回忆那些从高楼坠下却奇迹生还的奇闻轶事。
终于,国王伏下身躯,开始阵阵低吟,白色的体毛也浮起朦胧微光。
看来国王已经胜券在握,它并不急于使出致命一击,而是悠然地耗着时间,仿佛正借此让志郎体会无穷无尽的恐怖。
白色野兽的身体眼看着绽放出越发强烈的光辉,志郎知道,即将到来的攻击必定无比强劲。已经不得不准备受死了,他的下场或许会比奥斯瓦尔德和路易还惨,等着他的不是在脑门上开个洞,而是整颗头颅被炸成碎渣吧。
“我明白得很,国王。”
如此关头,志郎的语调却出乎意料地冷静。
说话间,志郎竟主动向前迈出一步,国王也理所当然般地后退一步。
志郎再往前一步,国王又后退一步。
确信自己的推测准确无误的瞬间,志郎朝着国王飞扑而去。
强烈的光线一闪而逝。
然而,强光的力量并未击中志郎。不,应该这么说,强光穿过了志郎,却未造成丝毫破坏。
接着,一声巨响在屋内响起,这是一记抡起榔头奋力撞击混凝土块的闷响,紧挨志郎方才所站位置的墙壁出现了圆球状的凹槽。不对,是一整块圆球状的混凝土被炸飞了。
“我全都明白了!简单得很!”
志郎扑向国王,下狠手掐紧了它的脖颈。国王疯狂地扭动身子,拼命挣扎着,但志郎的双手没有丝毫松懈。
志郎已经看穿了国王的能力。虽不能说了解透彻,但他至少能推断出大致轮廓。
据说,有一种鲸鱼能够发出超声波将对手击晕,国王的特殊能力或许正是某种形式的声波。
桥本老夫人年轻时曾亲眼见过,獯这种生物眉间有隆起,喉头并排有一双豆状凸起,用她丈夫桥本京三郎的话说,“此乃獯之所以为獯也。”
志郎推测,或许这两处异常正是能发出声波的特殊器官。
从这两处器官同时发出的两股声波能像凸透镜集中太阳光线一般,在任意空间进行叠加,聚集成束。同一空间中的物质分子会随声波束进行共振,进而发生炸裂。如此说来,国王的能力同微波炉近似,只是体积极小功率极强,借相同的原理将大脑和头盖骨从内部进行破坏。
当然,这一能力并非完美无缺。
从原理来看,国王是利用两种声波的聚集获得力量,也就是说,在声波充分聚集成束之前,它无法调用这一力量,如果对手始终处于激烈的运动状态,它就无法使声波在正确的空间进行叠加。这样一来就简单了,只要对手不停左右移动,使脑袋的位置不停变换,国王就只能一次次重启聚能过程,也就无法最终完成攻击。这就是国王最大的破绽。
当然,志郎并不可能对具体原理了如指掌。
只是,当他先前朝国王投掷刀柄时,国王并没能一次性击中刀柄,而是补上一击才终于命中。就在两次攻击的间隙,志郎无意间发现国王迅速往后一退,拉开一定间隔之后发动的攻击便奏效了。那时志郎就隐约悟到,国王的能力或许并不擅长应付距离上的骤然缩短。
恰巧留意到的那一瞬间为志郎招来了幸运,或许这正是圣诞老人特别赠送的礼物吧。
“只有你,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志郎再次掐紧国王的脖子将它高高吊起,国王痛苦地张大嘴巴拼命吸入空气,从它的咽喉间发出了近似哨音的吁吁声。
“针对我也就算了,竟然还对无辜的小婴儿出手。”
这时,国王从出其不意的方向踢出一脚,志郎躲闪不及,被国王的后爪命中脖颈,在皮肤上刻下了三道深入筋肉的血痕。
“怎么能输……我才不会输给你这种混蛋!”
所幸国王的攻击并未伤及动脉,但火烧般的剧痛让他不由放松了手指的力道。国王迅速扭过头,重新顺过气来。
“说好了,我要杀掉你,去死吧!”
志郎伸直食指,猛向国王金光闪闪的右眼刺去。凄厉的悲号响彻鬼屋,鲜血一气喷上志郎的脸颊。这已不是人类同未知怪物的战斗,这是两只野兽的厮杀。
糟了!
黏稠的血液滑至指间,志郎掐在国王咽喉的右手一个打滑,松开了。国王拼命歪着脑袋张大了嘴巴,志郎立刻意识到国王打算在零距离发动能力。
来了!
几乎就在强光乍起的同一瞬间,志郎一头朝着国王面孔撞去。主动靠近对方,这是现在能帮志郎逃过一劫的唯一方法。
两股难以形容的麻痹感同时从正面侵入志郎的大脑,仿佛有两颗振动节拍各不相同的弹力球顺着他的耳孔鼻孔涌进脑中,又从后脑勺脱离出去。
两股异样在空无一物的空间激烈碰撞,就像相互接触的高压电极般噼啪绽开,恐怕这就是从獯的奇特器官中产生的攻击声波吧。
“呃……”
下一瞬,真正的胜负揭晓了。
志郎成功避开了声波的致命一击,然而颈项也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国王眼前。
当他察觉不妙时,尖锐的獠牙已深深埋入右侧的脖颈。国王只需就势一记撕扯,一切就结束了。
完了……死了!
不过……
管它的,就这样吧……
志郎心中的某一处,瞬间竟升起期待。自己在这世上已没有执著或迷恋,既然如此,被这家伙杀掉也不赖嘛。
抱歉啊……拉奇……
志郎紧闭双眼,坦然接受即将造访的死亡,他只觉得若能死得痛快些就更好了。不料他等了又等,却迟迟不见国王的獠牙有后续动作。
插在颈中的獠牙既没有拔出,也没有就势撕裂。
一切的一切都已停止,只剩下狂乱的喘息。
这时,在志郎的耳朵深处传来一阵微弱的蝉鸣。很早很早以前,没错,就在王子死后不久,当他和国王在那片空地决裂时,也曾有相同的鸣叫传入耳中。
恐怕这声音也能和方才的声波共鸣吧。这家伙不想咬死我,而是打算动用那种力量结束一切吗……志郎什么也不去想,静静地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