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为止的寒冷终于有所缓解,阳光投射的温度营造出初春的错觉,从树木枝丫间摘下片片枯叶的寒风也带了温度,今天的天气无比舒适。
庭院里有一张暴露在风吹日晒下的红色塑料椅,巧克力正蜷在上头昏昏欲睡。
这张椅子是巧克力在庭院中的专属领地,它还清晰地记得初次碰触塑料制品的怪异感,不过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人工造物,甚至要是离了这张椅子反而会坐立不安。
在塑料椅旁边还并排放置着一台小小的古旧洗衣机,洗衣机的正上方有一组木架,其间放着装有洗衣粉或晾衣夹的储存盒。每当暖阳普照庭院,雪糕就会躺在木架上打盹,亏它还嫌洗衣机的轰隆声吵它清梦。
雪糕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回家了,巧克力无数次想去国王陛下的森林打探兄长的行踪,但它不能离开家门,或者说,它已经没有能力独自出行。
因为它已经完全丧失了听力。
巧克力也尝试过沿着烂熟于心的路线外出,但刚一出门就身陷险境。险些被汽车碾过已经不是两三次,就连小孩子骑着儿童自行车朝它冲来,它也丝毫无法察觉。
对于猫这种生物来说,听力的缺失足以致命。比起视觉或者嗅觉,听觉才是猫类最为重要的情报来源。
如果最大限度发挥胡须的功用,它还是能探知空气振动的,但也仅此而已。就算它费尽力气发觉了空气中的细微变化,仍无法判断变化发生的原因,也无从分辨周遭的物体。在这样的状态下走出家门,无疑会遭受致命的危险。
不用说,和听觉一并丧失的,还有和同伴交流的能力。它已经无法用新种猫的方式说话,不过这一点影响不大,现在根本没有同伴愿意和它交谈,因为正是它间接害死了国王陛下的孩子。
突然,巧克力感觉头顶传来一阵瘙痒,它吃惊地睁开眼,发现那不过是片卷作一团的枯叶,正像人类的帽子一样落在自己头顶。枯叶挣脱了树枝的束缚,在天空中轻飘飘地荡来荡去,最终停在它的两耳之间。
巧克力用力摇头,将枯叶帽甩落。就在这时,一团白色进入了它的视野。
那团白色停在庭中一棵矮树的枝头,巧克力朝那儿看去,视线一片清晰。
那是一只猫。它不知何时就已经待在那里,但失去听力的巧克力丝毫没能察觉对方的存在,那只猫是——
雪糕!
巧克力用新种猫的方式大叫兄长的名字,但它的耳中寂静一片,也就无从判断自己是否发出了正确的音节。
雪糕纵身从枝头轻轻跳下,刚一着地就朝着巧克力飞奔而来。
我好想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回家?
两只小猫抱作一团滚倒在地,尽情品味着重逢的喜悦。
对了!得告诉老婆婆。老婆婆很担心!
巧克力作势要向老婆婆报平安,却被兄长轻轻咬住了脖颈。雪糕冲它摇摇头,似乎在说“别去”。
不能告诉老婆婆吗?
雪糕并未作答,而是伸出粗糙的舌头轻舔巧克力的鼻尖和嘴角。只是这样,巧克力就乖乖地停下脚步,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久别的兄弟双双跳上洗衣机上方的木架,亲昵地磨蹭着身子。
耳朵……还是听不见。
听巧克力这么说,雪糕满带歉意地舔舐着它的耳朵。
所以啊,没有雪糕真是寂寞得要命……你哪儿也不会去了吧?
巧克力向身边看去,却见雪糕正用难懂的表情看着自己。
大家怎么样了?它们还生我的气吗?
雪糕正对它说着什么。巧克力什么也听不见,但它很清楚,双耳中用于接收声音的部分正微微震动着,只是它无法解读其中的任何含义。
只有一点它可以确定,雪糕的话语中带着深切的寂寞,除此之外却又不时带上异常的兴奋。
它很快就会再次离去吧——巧克力静静感受着雪糕每一句话的震动,心中已经了然。
今天它是专程来看看自己,不一会儿就会回到国王陛下身边去。虽然自己一无所知,但森林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若非如此雪糕不会回来。
巧克力突然明白了,森林中的变故一定和国王陛下死去的孩子有关,那个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死的孩子……虽说成为新种猫后自己的脑子也不算灵光,但这种程度的想象力还是有的。
终于,雪糕静静地站起身来。
又要离开了吗?
雪糕不发一言,只是再次舔舔巧克力的脸。
然后,它低喃了什么。
这一刻,巧克力头一次庆幸自己失去了听力。雪糕留下的这句话里,一定带着深重的悲伤。雪糕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一定带着最深最重的、无尽的悲伤。
雪糕怀念地环视了老婆婆的庭院,然后一个纵身跃上枝头,像是再也没有留恋地离开了。它没有一次回头,没有一次止步,决然地离开了。
雪糕!雪糕……快回来!
巧克力一直追到篱笆的尽头,不住朝着消失的身影喊叫着。
雪糕原本只打算远远地看看它。从篱笆的缝隙间悄悄地看看它,然后了无牵挂地离去。
然而,看着巧克力独自蜷缩在塑料椅上的身影,雪糕怎么也无法平静。那身影实在太小,实在太过寂寞。
被独自抛下一定非常痛苦吧……想到这里,雪糕改变了最初的计划,它必须向巧克力道别。
哦豪将里!曾波阔?贵曾俄既词故葵恰?
走近时,巧克力的嘴里却冒出一大通莫名其妙的音节,雪糕不由得心头一惊。
巧克力,你怎么了?
就算自己发问,巧克力却没做出任何回答。这下雪糕全都明白了——巧克力的耳朵听不见。
这么说来,从“敌人”那里回到森林时,巧克力曾对它说过自己的耳朵有些问题,但那时它只想着让巧克力尽快逃走,回头就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可怜的巧克力。耳朵聋了,也没了能够交谈的伙伴,被孤单地抛在这里……雪糕心头满是悲伤,就算巧克力还有老婆婆做伴,但人和猫毕竟不同啊……
给靠促咯薄薄!
巧克力激动地大叫一番,转身就往屋里冲,它是想告诉老婆婆自己终于回家了吧。但雪糕轻轻咬住巧克力的脖颈,示意它别去。
它又何尝不想见老婆婆,可是如果见了面,它就再也无法决然地离去。
自己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完成这项使命就是自己的头等大事。如果被老婆婆抱在怀里轻挠喉头,它的决心一定会动摇。
雪糕带着久别的兄弟跳上洗衣机上方的木架,亲昵地相互磨蹭着身子。
对雪糕来说,这是充满怀念的场所。天气晴朗时,这里总会沐浴着阳光。说起来,巧克力曾在这里发生过小小的意外,当时它们还很小,巧克力想上木架玩耍,就往洗衣机上纵身一跳,没料洗衣机的盖子恰好开着,它就扑通一下跌进了装满水的洗衣缸里,好不容易逃出来时身子早已经湿透。说来奇怪,那时候自己和巧克力还都是旧种猫,不知为何这段记忆却清晰地留在脑海。那时候自己又惊又怕,真被它吓得够呛。
俄托……开斯提故欠。
雪糕勉强明白了弟弟的意思,它说自己的耳朵还是听不见。
可怜的小兄弟……快些好起来吧。
雪糕舔舐着巧克力的耳朵。
说句过分的话,现在听不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我正是为了道别而来的。
看来比预想的来得轻松,最后一次,向它道别吧。
现在森林里的情况很糟糕,很多伙伴被那个人类杀掉了……就连国王陛下也受了伤。那家伙不仅杀了国王陛下的孩子,还杀了别的伙伴。
巧克力一脸迷茫,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那模样就像无知无觉的旧种猫,看得雪糕心中一阵焦躁。
巧克力,就算你的耳朵治好了,最好也别接近森林,那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片森林了。聚在那里的同伴已经和人类势不两立,就算现在还吃着人类的食物,还允许人类抚摸它们的脑袋,等这场战斗结束之后,大家也会远离人类,只在那片森林里生活。我们会在那里建立自己的王国。
为此,雪糕愿意付出一切。
巧克力,你知道什么是王国吗?就是只有新种猫的城邦。没有其他动物,只有我们能在那里生活。你看,我们已经不能和普通的猫类混为一谈了,对吧?所以路易说了,我们应该拥有自己的国度。不,正是为了建立这样一个王国,我们才会变得与众不同。
说话间,枯叶纷纷离开枝头,打着转儿跌落在地。如果换作往日,兄弟俩一定会忘我地追逐着落叶撒欢吧。满地枯叶在暖风驱赶下跑跑停停,简直就似拥有生命的造物。
现在,身为新种猫的它们已不会在枯叶间嬉戏。它们知道,这些起舞的叶片只是空洞的躯壳。
国王陛下伤得不轻,暂时会回到地面下休养。没错,国王陛下一直睡在土里呢,你还不知道吧?
雪糕只用双眼追逐着满庭枯叶,嘴里继续叨念着。一旁的巧克力则拼命扇动已经失去功用的耳朵,努力接收它的只言片语。
路易说,不知道国王陛下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凭自己的力量杀掉那个人类。我们没能保护国王陛下的孩子,所以必须负起责任……当然,国王陛下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它像往常一样,只是静静地坐着,不时会唱唱歌。但即便它什么也不说,大家也都能体会它的悲伤和痛苦。所以大家都决定照着路易的提议去做,它真的很聪明。
说完,雪糕静静地站起身,身边的巧克力一脸惊讶。可是自己不得不离开啊,再多待一秒,心就会动摇。
巧克力,为了国王陛下我必须去做一件事。所以,我们不能再见了。
巧克力再次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音节,但雪糕多少能明白它的意思。毕竟是从出生起就一直伴在左右的兄弟,这也是理所当然吧。巧克力正在质问自己,是否又会扔下它独自离去。
嗯,我得走了。
雪糕低声答道。
可爱的巧克力啊……大概,我会死吧。不,应该是非死不可,否则一切就没有意义……当然,我也很害怕,可是路易说了,这么做全是为了国王陛下。
说着,雪糕舔上弟弟的脸。
如果没有遇到国王陛下,我们一定只能作为旧种猫过完一生吧。成天只知道打盹,什么也记不住,更不会知道头顶上竟有如此辽阔的天空……遇见国王陛下之后,我们变得多么幸福呀,所以这一回,我必须回报国王陛下的恩情。
或许这也是一种幸福吧,雪糕认真地思索着。这么做,无论对自己或是对巧克力,无疑都是最好的选择。不过可以想见,巧克力一定不会领情。
离去之前,雪糕最后一次回望了这座令它深深怀念的庭院。
作为旧种猫时的记忆已经无比模糊,但它知道,这座庭院里埋藏了太多太多的怀念,就连无心滚动的碎石里,也镌刻着数不清的回忆。还有,还有它最喜爱的老婆婆——果然,还是想和她见上最后一面啊。
永别了,巧克力。
雪糕留下最后一句诀别之语,飞身跃上了庭中的矮树。
它迅速在树木的枝丫间蹦跳穿行。它没有一次回头,没有一次止步,飞奔着离开了。
雪尻,雪尻,怪葵凯!
直到离开很远很远,巧克力的呼唤仍然倔强地回荡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