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房东过世了。
机缘巧合,志郎送老夫人走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程。
那是距离志郎搬来神音镇四个月后的某一天,虽说是个星期天,但丽子恰好需要加班,没能来志郎家度周末。
丽子的上班地点是位于市中心的设计师事务所。事务所的规模虽小,但在业界享有相当的知名度,主要负责设计大型楼盘的促销广告,或是著名卖场的商品目录和宣传海报,丽子正是他们的年轻设计师。
设计界通常偏爱资历丰富、备受历练的人才,虽然丽子还只算初出茅庐的半新人,但她对工作的真挚和热情打动了上司,最近已经开始负责电车广告之类较有分量的工作。以丽子的年纪来说,无疑算是年轻有为。
志郎非常认同丽子的才华,并且抱着由衷的尊重。虽说女友的津贴远高于自己这一点让志郎的心情很有些复杂,但他从未阻拦过依靠自身才华努力打拼的恋人。
其实丽子原本拒绝了周末的加班,她不想打乱两人原定于今天去池袋参观美术展的计划,但最后还是在志郎的全力劝说下,才接受了延期约会的决定,乖乖回去上班。崇尚自由的丽子还没能意识到服从上级安排的重要,既然如此,只好由志郎帮她一把。
话虽如此,没有丽子陪伴的周末果然闲得无聊。志郎一早做完大扫除,就百无聊赖地看起了租来的录影带。
这是一个宁静无风的晴朗夏日。甚五郎照旧睡在阳台上晒太阳,约阿希姆一大早就出了门,一直不见回来,或许比起志郎不怎么开空调的房间,它还有更中意的纳凉场所吧。
一日中最热的时段,无疑是午后两点。
志郎正躺在床上翻来滚去地看着杂志,阳台上的甚五郎难得地发出了叫唤。那不是一直以来慵懒的呼呼声,而是情绪紧张的呻吟。志郎有些担心,索性走上阳台看个究竟。
不知为何,甚五郎正焦虑地在阳台上绕着“8”字,它不时心事重重地停下脚步,朝远方发出几声长鸣,接着又继续不安地来回走动。甚五郎就这么继续着奇怪的举动,志郎还从未见过它如此慌神的模样。
“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志郎站在阳台上向下张望,眼前的景色一如往常,就连一步之隔的那片空地也照旧茫茫铺展着,并无异样,附近也没有小鸟或是飞虫的身影。
“你在烦躁个什么劲儿?”
志郎蹲下身来安慰甚五郎,谁知它竟躲开志郎的抚摸,移到阳台另一头继续走来走去。
“真是个怪家伙。”
志郎正打算回到屋里,紧邻公寓的侧路尽头出现了一位打着阳伞的女性。
糟了,是房东!
不错,来人正是桥本老夫人。她身着浅黄色和服,举着带花朵刺绣的白色阳伞,脊背挺得笔直,迈着端庄的小碎步向公寓走来。
要是让房东发现自己在家里养猫可就糟了,这栋公寓原则上并不允许住户饲养宠物。
志郎一揽胳膊夹起兀自踱步的甚五郎,转身把它扔进屋里,接着一把关上滑门,自己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阳台上看风景。志郎刻意伸展四肢遮挡着身后的玻璃,这样就算甚五郎靠近滑门,从楼下应该也无法看出破绽。
楼下的桥本老夫人注意到志郎拉上滑门的声响,抬起头来。
“哎呀,您好。”
听到志郎的问候,老夫人停下来向他颔首回礼,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无奈两人离得太远,志郎并没听到说话的内容。
恭敬地回过礼后,桥本老夫人继续迈步前进,志郎则目送着精致的白伞渐渐远去。等那抹白色离开足够远后,志郎终于松了一口气,拉开滑门打算进房间去。
就在门开的一瞬间,甚五郎竟以雷霆之势飞蹿出去。
“喂!还不能出去!”
志郎慌了神,赶紧转身去抓,哪知甚五郎哧溜一下就逃过他的魔爪,哪有半点儿平日里慢慢吞吞的模样。志郎一连扑了好几下,终于压住了甚五郎肥胖的身子,与此同时,一声惊叫远远传来。
“不!”
这悲鸣,听起来就像被嘎吱嘎吱折断的枯枝。志郎惊讶地向声源望去,只见桥本老夫人正倒在公寓和空地之间的马路上,她倒下的姿势就仿佛全身的骨头在瞬间被剔除一般。
“糟糕!”
志郎心头一惊,急忙冲回房里跑下楼梯,就穿着拖鞋一路飞奔出去。
虽然不知老夫人为何突然摔倒,但她毕竟已是年过八十的老人,就算突然发病也不奇怪。虽说这几天还算凉爽,但到底还是八月的炎夏时节。
为防止中途把拖鞋甩飞,志郎用力扣紧脚趾,全力朝房东的方向奔去。
可是年迈的老人并不打算躺在原地等待救援,她竟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挣扎着向前移动,仿佛想逃开什么可怕的东西。对她这般年纪的人来说,这种行为简直无异于自杀。
“桥本老夫人,请停下来,千万别乱来!”
志郎一路大叫着朝房东跑去。
老夫人好几次回过头来,她无疑听到了志郎的喊叫,但嘴里不停地发出凄厉的惨叫,满脸痛苦和恐惧,似有什么万分可怕的东西正追赶着她。
逐渐靠近后,志郎发觉老夫人的视线并未投向自己,而是紧盯着芒草丛生的空地。志郎也随之望向身边的草原,但目所能及之处并没什么值得躲避的对象。
桥本老夫人又一次摔倒在地,这一回摔得很重。
“您没事吧?”
志郎终于赶到老夫人身边,他焦急地打量着趴倒在地的老人。
从老夫人嘴里吐出了大量白沫,志郎不知这种情况下能不能随意搬动老人,一时间没了主意。
“桥本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老人的脸色逐渐变得像用旧的荧光灯一般惨白,她双目圆睁,满是白沫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无助地吸入微薄的空气。
志郎手足无措地四下寻找着帮手,正好看见同一公寓里的年轻母亲正站在二楼的阳台往这边张望。
“请帮忙叫一下救护车!”
对方听到志郎的大叫后用力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跑进屋去。
“救护车很快就来,请您务必坚持一下。”
听到身边人的安慰,老夫人用力睁开眼看向志郎,她的嘴角不住颤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或许,这就将成为老人的临终遗言吧……志郎意识到这一点,赶紧将耳朵凑到老人嘴边,想尽可能地听清老人的最后交待。
“从……小……”
老人断续发出几个音节,是“小松”还是“小莳”?她的气息太过微弱,志郎听不真切。
“请……原谅……饶恕我……”
老人说完这几个字,猛吸一大口气,痛苦地拱起了身子,她充满血丝的双眼圆睁着,猩红一片。
志郎从未见过人类露出这般表情,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在全身扩散开来——这是人类面对死亡时本能的恐惧。
“请振作!桥本老夫人!”
志郎的失声大叫或许已经无法传到老人耳中。
老人的眼球就像老虎机的表盘一样急速地上下翻动,她的气息已经全乱了,每当吸气时喉头就像颤动的纸片一样发出嘶嘶声,听来痛苦万分。
这里没有医生,志郎也完全没有应急处理方面的知识,他只能带着恐惧,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生命之火逐渐微弱下去。志郎轻轻调整老人的头部,虽然自己对生命的流逝无能为力,但至少让她呼吸得舒坦一些吧。
终于,桥本老夫人脸上浮现出强忍痛苦的表情,志郎以为她会尝试着深呼吸,没料老夫人竟双手合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请宽恕我!”
下一秒,老人轻轻阖上了双眼。
伴随尖叫举在胸前的双手也脱了力气,啪的一声滑落在柏油路面上,恰如椿花折首。
没能等到救护车赶来,老夫人就在布满尘埃的路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身为神音镇的豪门之主,这样的结局未免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