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铜雀春深 · 2

  蚩尤二人心中一跳,细问其详,御风之狼脸有得意之色,压低声音道:“青帝御苑的后院石井有一处秘道,直通山腹密洞,木圣女必定就被囚禁其中!”

  晏紫苏秀眉一挑,笑吟吟地道:“是么,你怎么如此肯定?”

  御风之狼见她不信,心下大急,道:“鸡有鸡窝,狗有狗道,我乃大荒第一盗神,嗅一嗅鼻子,就知道地下十八层埋了什么!你若是不信,只管跟我来!”

  当下领着二人左推右挤,穿过人群朝南侧山崖走去。此时夜色混沌,山峰上灯火迷蒙,众人又正谈笑风生,觥筹交错,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去向。

  绕过山崖,狂风凛冽,下方便是万丈深渊,雾霭茫茫,如波浪翻腾。

  御风之狼衣裳猎猎,指着左前方那陡峭山壁,道:“我趁着禁卫不备,在那秘道的入口处倒了‘幽冥神水’,地道路线如何,拿这‘幽冥镜’一照便知!”

  从怀中取出一个五角黑铜镜,玄光滚滚,穿过云雾,往那山壁遥遥照去,过不片刻,那山崖上突然隐隐浮现出一道紫金色的曲线,折转朝下,徐徐延伸。

  晏紫苏笑道:“这宝贝倒是不错,从北海任无肠那里偷来的吧,我正好少一梳妆镜,就当是送给姐姐的嫁妆吧。”一把将那铜镜抢过,提着他横空飞掠,朝那山崖冲去。

  御风之狼心疼不已,干笑几声,道:“晏国主倾国倾城,羞花闭月,还要镜子做什么?”

  心底却大骂不止:“臭娘皮,这镜子是照死人的,你抢着去见鬼么?”

  沿着山崖上映照出的紫金光线,三人冲入云雾,折转疾冲,约摸冲落了两百余丈,那道金光戛然而止,想是已到了秘道的尽头。

  蚩尤凌空凝立,拔出苗刀,毕集周身真气,一记“神木刀诀”中的“千根裂”,朝着山壁迎风怒斩。

  “噗”的一声轻响,青光爆闪,苗刀破壁而入。狂猛强霸的碧木真气霎时间如万千根须蔓延扩散,抵达山石十丈深处,接着又听“咯啦啦”一阵轻响,崖壁陡然迸裂开无数细长的裂缝。

  蚩尤猛地将苗刀往外一抽,裂石迸飞如雨,现出一个半丈来宽,一丈来高的甬洞来。

  烟尘弥漫,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箫声,缥缈似流云,疏淡如晓月。

  蚩尤、晏紫苏心下大喜。听这箫声,当是姑射仙子无疑。当下牵手跃入,屏息凝神,朝那黑暗幽深处走去。御风之狼只得尾随其后。

  甬道前方突然亮起蒙蒙红光,摇曳不定,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铁门重重关上,接着又响起沉闷的脚步声,夹杂着一阵混沌不清的话语。

  蚩尤握刀大步在前,绽放青光眼,凝神扫探。那甬洞尽头似是一个极为狭窄的羊肠秘道。

  他这一刀劈入,力量拿捏得果然妙到极处,恰好贯通十丈石壁,却又未将那秘道震塌。

  秘道自上而下,蜿蜒盘旋,那迷蒙的火光便是传自下方。三人沿着倾斜陡峭的石阶无声无息地折转向下。

  绕了半圈,便已到底,前方是一个玄冰铁门,门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混金铁锁,粗逾婴臂,即使锋利如苗刀,也难以斩断。

  御风之狼从怀中取出一根青铁丝,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锁孔,轻轻鼓捣了片刻,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铁锁霍然打开,转头得意地横了二人一眼,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

  走道平直宽敞,可供六人并肩而行。前方火光越来越亮,说话声也渐渐清晰,似是几个禁卫在谈论今日的百花大会,时而爆出一阵阵笑声,但那洞箫声却再也听不见了。

  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一亮,赫然是一个极为高阔的殿堂,灯火通明,雕梁画柱,石壁上镶嵌着许多夜明珠,还悬挂了各种凶兽的毛皮,不像是阴森地牢,倒像是富丽地宫。

  正前方,十余名表衣铁甲的禁卫,低声谈笑,瞥见三人昂首走入,脸色顿时大变,纷纷拔刀喝道:“站住!青帝禁宫,岂容你们擅闯……”

  话音未落,蚩尤已如狂飙疾进,苗刀飞舞,碧光如恕潮汹涌,“叮当”连声,惨叫不绝,鲜血冲天喷溅。

  几颗人头滴溜溜地盘旋飞转,滚落到御风之狼脚下,双目犹自圆睁,满是惊怖骇怒。仅此一合,众禁卫连刀还来不及拔出,便已身首异处。

  御风之狼目瞪口呆,脸色发白,想不到相别不过一年半,这疤脸少年修为精进如斯,狠辣若此!

  蚩尤郁气稍平,哼了一声,大步走到殿堂厢门前,左掌一拍,轰然将铜门震开。

  红烛摇曳,囍字灼灼,两个盛妆红衣的新娘正端坐在龙床上,半揭头巾,美貌容光交相辉映。

  左面那新娘脸似桃花,春波妖娆,嘴角似笑非笑,见所未见;右面那新娘柳眉轻蹙,凤眼斜挑,惊怒交集地盯着他,赫然正是一年多前在日华城遇见过的若草花!

  蚩尤心下一沉,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竟闯入了句芒今夜的洞房!

  ※※※

  烛光如豆,蜡泪长流。

  姑射仙子静静地坐在斗室之中,四壁逼仄,像是被长埋在地底墓中。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除了石壁上自己的影子,随着烛光微微跳跃。

  这光景多么熟悉啊,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师父也常让她独坐山洞,与世隔绝。想起第一次坐在那寒冷漆黑的石洞里,自己曾是那么害怕,哭得那么伤心。想起那时师父说,孩子,要想成为大荒圣女,就要心如磐石,忍受孤独,再不流一颗眼泪。而那时,她不过是六岁大的孩子。

  想起每年三月的时候,春风吹过姑射山,杜鹃鸟彻夜的啼叫,树枝仿佛一夜之间全都绿了。清晨打开窗子,那醉人的花香总让她在煦暖的阳光里,莫名地想哭。

  想起那时山壑里忽然飞出许多候鸟,在窗外的树梢叽叽喳喳,像是在讨论着南方的冬天、这一路的见闻,然后纷纷振翅飞上蓝空,继续朝北飞翔。那时她曾多么羡慕那些鸟儿啊,就连梦里也是莺飞草长的南方。

  想起那时山前山后长满了翠绿的桑树,他悄悄地采撷了许多桑叶,藏在湿漉漉的纱盒里,喂养那乌黑的幼蚕。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变得雪白晶莹,结茧化蛹,然后化成飞蛾,趁着夜色翩翩飞出窗外。心中便说不出的快乐。

  她痴痴地坐着,突然想起了很多许久未曾想起的往事。想起那年夏夜,萤火虫在草丛间缤纷飞舞,荷花开了,露珠在荷叶上盘旋跳动。她悄悄地采了一个碧绿的莲蓬,躺在扁舟里,仰望漫天的星星。

  那些星子摇摇欲坠,像是和她一起浮动在水光里,莲子在舌尖泛开一阵阵宵涩而甘甜的滋味。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一阵缥缈的笛声,不知是谁家少年,在夜色里清亮的放歌。

  她想起九月的风吹过山野,金黄的长草摇曳如浪,她站在山顶,白衣猎猎鼓卷。山坡下是师父的石坟。转过身,阳光灿烂,刺痛上眼,泪水冰凉得如同清晨的寒露。白云在蓝天里聚散飞扬。

  仿佛师父的衣裙,消失在远山的那一端。

  想起那夜突然醒来,月华如水,倾泻半床,秋虫呢喃,她怔怔对着白如霜雪的四壁,影子寂寞无依。

  想起腊月的清晨,白雪皑皑,姑射山像是沉沉地睡着了,那一片红梅如火如荼地开着,绚烂得像沉淀在山谷里的朝霞。她独自一个人穿过了密密的杉树林,绿阴漏着点点阳光,山路那么漫长。

  狂风吹来,雪沫飞扬。她不知该往哪里云,回过身,雪地上的脚印早已不见了。想起师父曾对她说,你既然踏入这片山谷,就再没有回头的路……

  好久没有想起这些了,不知为何,今夜,在这昏暗的斗室里,那些细碎纷扰的往事,那些还来不及怒放便已凋零的青春韶华,突然像雪花一样地在她眼前飘舞着,潮水一样地将她淹没。

  她痴痴地凝望着模糊摇曳的影子,像是突然回到了懵懂的最初,面对四壁,感到一阵惊心动魄,而又凄寒入骨的孤独。

  低下头,手腕、脚踝上的铜链叮当脆响,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再过一天,或许两天,她就要被定罪了,要么被流放到荒芜凄寒的西海,要么被烈火烧死在桐树下……但是,她的心里为何却感觉不到一丝害怕?

  为何那日在东海上,听说他被封镇地底之时,反倒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椎心彻骨的恐惧?

  为何那些日子里,她日夜忐忑,寝食不安,偶尔入梦,梦里也全是他的眼眸、他的身影、他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为何醒来后,脸上泪水犹在,枕畔尽湿,常常会不自觉地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她的脸突然烧烫起来,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他的音容笑貌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却反而烙得更加鲜明了。芳心如撞,羞涩、惶恐又渐渐变成了淡淡的落寞与凄楚。

  不知此时此刻,他究竟是生是死?倘若还活着,究竟身在何处?是……是和龙女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么?听到自己将死的消息,他会不会感到一丝难过呢?心中一酸,泪水倏然滴落,但突然又觉得一种莫名的快意。

  又想,倘若他真的死了呢?真的被吞入鲲鱼腹之中,再不得出呢?一念及此,心底登时剧痛如裂,就连柔肠也仿佛陡然绞扭在了一起,恐惧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过了好久,那疼痛才渐渐消散。她怔怔地凝视着自己滴落在手背上的泪珠,忽然闪过一个从前总也不敢去想的念头。

  在这只影独处的囚室里,在这生死永隔的时刻,所有混沌不明的心事,突然变得如此明晰透彻,就像姑射山谷里的那枝昙花,月夜时层层舒展,在凋零前刹那绽放。

  痴痴也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哐啷”一声轻响,上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听头顶的囚门“当”的一声打开,有人低声道:“仙子!仙子!”

  她抬起头,灯光闪耀,映照着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双眸闪亮,又是欢喜又是焦急地凝视着她,轻声道:“仙子,快随我出去!”竟是族中掌管刑狱的年轻长老尹天湛。

  姑射仙子大为惊呀,奇道:“尹长老,长老会已经定我无罪了么?”

  尹天湛摇了摇头,神色尴尬,低声道:“奢比长老已断定仙子犯了渎职辱神的大罪,只等新任青帝登位,便将仙子烧死祭神。现在他们忙着喝木神的喜酒,再不逃走,就来不及啦!”

  说着从上方一跃而下,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抓出一把青铜钥匙,便要为姑射仙子开锁。

  姑射仙子微微一闪,避了开来,凝视着他淡淡道:“尹长老,长老会既然定我死罪,你为何又要来救我?难道不怕被定下同谋之罪,一齐处死么?”

  尹天湛见好疑心自己,脸色登时涨红,蓦一咬牙,道:“我若欺骗仙子,有如此指!”陡然抽出腰间短剑,青光电闪,竟将自己左手食指生生斩断!

  姑射仙子“啊”的一声,急忙抓起他的左手,纤指疾点,将其左臂经脉封住,止住鲜血,叹道:“尹长老,你……你何苦如此?”语声大转温柔,妙目中满是歉疚。

  尹天湛呆了一呆,感觉到她那冰凉滑腻的手指正扣在自己的脉门上,登时如五雷轰顶,飘飘欲仙,什么疼痛也察觉不到了,心道:“只要能救你,莫说一根手指,就算将我千刀万剐,又有何妨?”

  见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失魂落魄,什么话也不说,姑射仙子耳根一热,松开手,退开两步,淡淡道:“尹长老,多谢你啦。但既然罪名未除,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你请回吧。”

  尹天湛这才蓦地醒过来,脸上又是一红,急道:“仙子冰清玉洁,世人皆知。那些长老为了讨好木神,味心陷害,仙子若再不走,就要平白蒙冤含耻了……”

  姑射仙子心中凄然,摇了摇头,道:“蕾依丽雅既登圣女之位,一人之荣辱,便已关系全族。现在冤屈未雪,若随长老私自离开,在世人眼中,那不是成了畏罪脱逃么?我个人的清白倒也罢了,若因此让全族蒙羞,那可真是百死莫赎其罪啦。”

  尹天湛见她执意不走,心急如焚,顿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仙子何必以身犯险,让小人奸计得逞?只要脱得险境,自有机会洗刷清白……”

  话音未落,忽听上方一人哈哈大笑道:“好一对奸夫淫妇!蕾依丽雅,你不仅勾搭龙族太子,通敌卖族;还色诱尹天湛,沆瀣一气,妄图脱罪潜逃!现在当场被我抓个正着,还有什么狡辩之词?”

  灯火晃动,刀光闪耀,一个青衣男子昂然狂笑,绿眼长鼻,凶光凌厉,双耳高翘,耳垂上两条青蛇摇曳屈伸,腰间悬挂一柄奇异的十字旋光斩,赫然正是执法长老奢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