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洞房花烛 · 2

  火光跳跃,满洞皆红。

  拓跋野将鲲腹中冻结的鲸鱼取了一条,剖杀开来,燃鲸油以作灯火,又将鲸鱼的脊肉或生腌,或者烤,脂香四弭,放在极大的冰盆里,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整条冰桌。就连鲸骨、鲸皮也被雨师妾妙手制成了颇为精巧华丽的骨床、皮被。在熊熊火光掩映下,冰冷粗糙的腔室倒也喜气融融,宛如洞房。

  拓跋野倒了两碗热气蒸腾的鲸血,递与龙女,心潮汹涌,微笑道:“好姐姐,隔了十几日才与你洞房花烛,我们这算不算好事多磨?”

  雨师妾耳根一烫,忽然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看他,低下头饮鲸血,嫣然而笑。灯火映照着她的脸,舵红如醉,眼如秋水,娇媚不可方物。

  拓跋野心中突突大跳,突然之间,像是又回到了五年前的东始山下,变作了那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想起当日情景,恍如隔世,咳嗽一声,哑着嗓子微笑道:“仙姑,喝了这交杯酒,你可就是我的人啦。以后可不许再悄悄地跑到树林里洗澡,遇到其他傻蛋可就不好了。”

  雨师妾一怔,旋既明白他是拿初逢之事来调笑,脸上晕红更甚,“呸”了一声,笑道:“小傻蛋,你妈不是说不许你和仙姑一起洗澡么?”

  拓跋野又学着当日模样,装傻也似的挠挠头,愣愣道:“我妈没说。我妈说见了仙姑洗澡,定要偷偷将她衣服藏起来,这样她回不了天庭,只能当我的老婆啦……”

  催情蛇、藤蛇一齐丝丝怪叫,白龙鹿也跟着呜鸣怪叫起来。雨师妾忍不住吃吃笑道:“它们都在羞臊你啦。想不到你这小傻蛋看起来呆头呆脑,却是个窥人洗澡、偷人衣裳的小色狼……”

  话音未落,“嘤·咛”一声,双唇已被他紧紧封堵住了,周身登时软绵绵地瘫类下来,那熟悉又好闻的气息如春风拂面,又像烈火似的熊熊烧灼和。

  那一刹那,体内像是有什么突然爆炸开来,抽搐似的疼痛着,那么强烈,像是陡然被丝扯成了万千碎片,就连心也仿佛蹦出来了。轻飘飘,如浮云柳絮,醉意醺然。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自己耳畔低声说道:“我妈还说,两人抱着睡,胜盖十层被,天寒地冻的,俺们穷人买不起被子,又娶不起媳妇儿,只好拐个仙姑当老婆了……”

  雨师妾“扑哧”一笑,红着脸道:“讨厌!”话音未落,只觉得一个温暖的手臂突然紧紧抠住了自己,不由“啊”地失声惊叫,嘴又被重新封住了。越是挣扎,周身越是滚烫酥麻,如遭电击。

  恍恍惚惚中,只听见火焰噼啪,白龙鹿呜鸣怪叫,接着拓跋野痛吟了一声,像是被蛇咬中,然后又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

  洞内春意融融,就连那呼啸而入的寒风,也莫名变得温柔熙暖起来。火光明灭,两人的影子映在壁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渐渐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

  在鲲鱼腹中,如此昏天黑地,不见昼夜,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两人既然无法脱身,索性找了一个隐秘的洞室,以为婚房,安心定居了下来。虽比不上龙族水晶宫的太子殿,却也其乐融融,甜蜜无间。渐渐地,反而觉得比起勾心斗角、血雨腥风的大荒,这腥臭寒冷的鲲腹世界倒宛如世外桃源,太平安乐得多了。

  拓跋野用鲸鱼骨末做了一个沙漏,聊以记时,每一个沙漏倾尽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时辰,十二个沙漏便是一天。

  “白日”里拓跋野二人骑着白龙鹿前往鲲鱼肠胃“狩猎”一些冰冻的鱼、兽烧炙为食。拓跋野厨艺高超,虽然工具简陋,但原料丰富,菜式花样倒也层出不穷;某些肉质鲜嫩甘美的鳕鱼、鲸豚,便以雪水腌着生吃,倍觉清甜可口。顿顿喷香美味,引得白龙鹿贪婪如饕餮。

  雨师妾则将兽毛、鱼皮缝制成各式衣裳、被。鲲腹越来越寒冷,直如幽明鬼界,两人虽然都真气充沛,亦难以抵受,就连白龙鹿也一起穿上了厚厚的兽皮毛袄,看起来毛乎乎、肉乎乎的颇为有趣。

  闲时无以消遣,拓跋野便与龙女一起修习《五行谱》,参详那晦涩艰深而又残缺不全的“回光诀”,时有所悟,但始终难以尽窥其妙。

  “每夜”临睡之时,拓跋野便以五行真气为龙女逼迫体内的“红颜弹指老”巨毒,原以为有了蛇丹之后,自己的气血也具备了“不死药”的效力,药到病除。岂料那奇毒就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雨师妾的体内,分毫不退。

  好在鲲腹内阴寒无比,加之流沙仙子的不老之血仍有大半积留在龙女体内,因此剧毒倒也一直没有发作,脸上的皱纹也不曾加深。

  拓跋野想起自己无暇向蛇姥追讨“不死药”的药方,每每自怨自艾,深以为恨。龙女虽不畏死,却怕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衰老变丑。以冰为镜,瞧见自己眼角唇边的皱纹时,脸上笑语嫣然,装得毫不介意,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黯然苦涩。但转念又想,横竖都出不了这鲲腹,只要此地永远这般森寒,毒性不发,自己便能与拓跋野相守终老,这才稍感释怀。

  鲲腹虽大,却难免有遇见“邻居”的时候。

  青帝在鲲肚内四处游荡,依旧痴狂疯癫,或是对着冰壁中的影子惊喝怒吼,拳打脚踢;或是盘腿坐地,对着地上刻画回光诀苦苦沉吟。

  起初撞见两人,他免不了疑忌发狂,怒吼着纠缠追杀,好在拓跋野吞服了蛇丹,经脉尽复,每日又以修行为消遣,真气大涨,仗着天元逆刃、定海珠等神器,也能与他周旋游斗,伺机逃走。即便斗他不过,也每每用“影子”、“神与道合”等话题引得灵威仰癫狂迷乱、无暇他顾。

  日子一久,拓跋野更是总结了许多对付青帝的法子,力斗智敌,随心所欲,总能全身而退。

  而青帝常常见到他,与他交手,似是也莫名地生出了亲近之感,更加认定自己便是他的影子,敌意渐消。有时见他二人经过,只呆呆地瞧了几眼,便又低头苦苦沉吟回光诀。到后来,拓跋野二人即便是坐在他身边,他也一声不吭。

  眼见他终日逢头垢面,疯疯癫癫,吃饭、睡觉也不知晓,雨师妾心下怜悯,不时地送他一些兽衣、鱼肉。他却始终皱着眉喃喃自语,视若无睹,常常过了两三日,那些鱼肉还是动也未动,有时饿得极了,才胡乱地抓起兽衣与肉食,一起往嘴里塞去。

  两人看得大为心酸,想到昔年风头无限的一代木族帝尊竟沦落至此,更是感慨无限。紧握双手,均觉人生无常,权位名利不过是浮云变幻,什么都比不过和至亲至爱之人甜蜜平淡地共度一生。

  每过一日,拓跋野便在石壁上刻画一道,以为印记。如此“昼”去“夜”来,石壁上密密麻麻已画了百余道石痕。

  这一日,拓跋野和雨师妾又带了些烧好的兽肉去看望青帝,到了那高九横坐化的腔室前,只见他歪着头,皱着眉瞪视着甬道石壁,口中嘟嘟喃喃,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人凝神一看,心下大奇,那石壁冰层之下赫然写着数千个密密麻麻的蛇文古字,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奇怪的图案,画的像是炉、鼎之物。图文全在冰层之下,分毫无损,自然不是青帝所刻,而是早已存在的了。

  拓跋野心念微动,登时想起那日与白龙鹿、雨师微冲入此洞时,甬道内壁上依稀便有许多古怪的图文,只是当时急着寻找龙女,不曾留意。不知究竟是谁所刻?

  他吞了记事珠后,记忆力极佳,对蛇姥所传授的蛇文含义无不了然在心。加之聪明绝顶,这些日子以来,天天研习蛇文的“回光诀”,对这种太古文字推演猜测,已悟出十之八九,此时逐字逐句地凝神细看,倒也能看懂大半。

  他默读了数百来字,心下恍然,低声道:“是了,这是高九横施展回光诀之前,刻在壁上的心底话。希望蛇姥有朝一日能够看见。”当下择起大要,向雨师妾复述一遍。

  其中说的无非是高九横自与蛇姥相识以来,种种难忘的情事细节,言语虽然平缓简练,但听来却让人莫名地一阵阵悲郁痛楚。

  龙女遥想二人当时,再回看今日,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将头轻轻地靠在拓拔野肩上,心潮激荡,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福。那些眼角、唇边的皱纹,比起他们所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拓拔野道:“他说将孪生子女救出之后,托付与了朱沉如,刻了两块铜牌作为身份标记。铜牌上一个写着‘罗裳独舞,水云渺渺’,说的是他们初逢时的情景,暗藏女儿的名字。另一块则写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说的是他们分别时的情形,暗藏了儿子的名字……”

  那雪白螣蛇突然昂起头,丝丝狂叫,雨师妾只道它想起了晨潇,轻轻地摸了摸蛇身,低声道:“‘罗裳独舞,水云渺渺’,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可惜不知他亲人的下落。”心下怅然。

  秋波流转,凝视着那炉鼎图案,又道:“这些画是什么?”

  拓拔野凝神细看了片刻,又惊又佩,叹道:“难怪他被人叫做‘高神兵’!这上面所刻写的,全都是他锻造神兵利器的独门妙法。他为了劈开九龙索,构想了九种神兵的制炼之法,就连这九龙索也是他当年以北海九条玄龙的铁骨炼铸而成的,自相矛盾,原本极为精彩,可惜没有天下至固的铜炉,无法烧出至利的神兵,终于还是功亏一篑……”

  雨师妾念头一动,脱口道:“两仪钟!天元逆刃!”又惊又喜,颤声笑道:“小野,我们可以出去了!”

  拓拔野一怔,霍然明白其意,心下大震,哈哈大笑道:“不错!天下还有什么比得上两仪钟坚固?又有什么比得上天元逆刃锋利?若以两仪钟为铜炉,重新锻造天元逆刃,这鲲鱼石壁又焉能将我们困住?”

  两人一百余日始见曙光,狂喜欲爆,一齐相视大笑。

  青帝听见他们的笑声,疑心大起,喝道:“快说!你们笑什么?是不是瞧见里面的回光诀了?”目中凶光闪动,转身大步踏上前来,刹时间又起杀机。

  拓拔野不惧反喜,贴着龙女的耳朵,微笑道:“妙极,高九横说要炼造神兵,必需极为炽烈的的青木神火,这可是现成的鼓风炉,咱们可别浪费啦。”

  转过身,故意大声道:“灵威仰,你说得不错,我已经发现了回光诀的秘密。你是我的影子,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这就告诉你吧。”

  从怀中取出饕餮离火鼎,置于其下,架成了一个简易的铜炉,而后又依照高九横图中所示,用天元逆刃从旁边石壁上劈落几块,放在离火鼎中烧化,制成其他形状,封堵两仪钟四周,过不片刻,便成了一个形状极为奇怪的“铜炉”。

  青帝团团绕转,皱眉狐疑地瞪视着拓拔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拓拔野将天元逆刃插入铜炉中,道:“真金不怕火炼,回光诀的秘密就在这炉火之中。你要想亲眼目睹,就和我一道鼓风加大火焰。”双袖鼓舞,青光轰然冲卷,炉火登时“呼”地高蹿起来。

  青帝喝道:“来就来,谁怕谁!”双手碧光怒爆,碧木真气如春江怒水,源源不断地涌入铜炉之中。

  这两人俱是当今天下顶尖的超一流高手,又都浸淫长生诀,碧木真气一个大荒第一,另一个至少可入大荒前五,合在一处,声势直如春雷激爆,飓风海啸。

  更为奇妙的是,那两仪钟中原本就有阴阳两气,互激互生,再加上这火势狂猛的饕餮离火鼎,可谓天下第一神炉。被两人这般催化,更加将威力激化到了最大。

  一时间,炉火呼呼冲天,红苗如万千火蛇奔蹿起舞,直晃人眼。四周热气如蒸,冰雪消融,三人很快便已热汗浃背,如浇大雨。

  雨师妾凝神聚气,按照拓拔野所述,眼见刀身逐渐变得通红了,这才凌空虚握住刀柄,将其抽了出来,然后右手握举高九横的青铜蛇矛,奋力锻打。

  天元逆刃在炉中哄哄激震,龙吟不绝,被那青紫色的火焰疯狂舔,就像是银龙在火海中夭娇飞扬,随时将欲破空飞出。

  拓拔野高声喝道:“灵威仰,看看我的真气厉害,还是你这影子的真气强猛!”气如潮汐,汹汹飙卷,炉火陡然上冲。青帝自不甘示弱,纵声长啸,碧光滚滚澎湃。

  炉火越来越猛烈,变作了妖艳的青碧色,火浪扑面,三人汗水凛凛,直如瀑布。但见那两仪钟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光芒炫目,天元逆刃也变幻出万千瑰丽莫测的颜色。

  雨师妾周身都已湿透了,双手高低交错,铜矛如锤,叮叮当当地砸打着,悦耳得宛如一首曲子,这制炼锻刀的粗重活儿由她来使,竟也是说不出的幽雅曼妙,风情万种。

  又过了两柱香的工夫,炉火转为清白淡紫之色,铜炉又变得红通通一片,铜矛砸在刀刃上的声音越来越清脆,宛如明珠落盘,清泉漱石。

  拓拔野喝道:“起!”陡然收回真气,将铜炉朝上一掀。青帝也立时抽回气浪,仰头上望。

  “轰!”火焰冲天鼓爆,又陡然消失,收为几条碧紫色的火苗,在饕餮离火鼎中吞吐闪耀。

  铜炉“嘭”地撞在地上,“哧哧”激响,白烟乱舞,犹如陷入泥沼一般,不住地往下沉去,那坚硬无比的石地登时被硬生生地“烙”出个六丈来深的大坑。

  拓拔野心中怦怦大跳,屏息凝神,走上前,将天元逆刃陡然抽出,“叮!”银光如月华流动,照得他睁不开眼来。轻轻一挥,那弧形锋刃顿时无声无息刺入石壁,再随意一划一拉,直如切豆腐一般,那刚硬无比的偌大石壁竟被生生剜出了一个数丈方圆的石块,砰然落地。

  拓拔野与雨师妾对望一眼,又惊又喜,青帝亦睁大眼睛,惊愕骇异,似是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锋利之物!

  洞内热气蒸腾,雨师妾眼角扫处,突然发现自己那铜炉映照出的脸容上,似乎又多了几道皱纹,芳心顿时又往下一沉。

  “红颜弹指老”唯有至寒气候才能遏止,一旦出了这鲲腹,温度改变,她会不会毒性骤发,容颜陡老呢?这几个月甜蜜而平淡的日子会不会就此终结呢?想到这里,方才的惊喜欢悦登时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