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安宁骤然被打破,沈寄时倏然睁眼,对上少女那双水润的杏眸。
“女郎,时辰到了。”
桥妧枝垂下手臂,将他掌心的绒花重新插回发间,全然没有要理外面说话之人的意思。
晌午已过,日渐西移。
身穿青色儒袍的书生立在日光下,岿然不动。
许久无人应答,张渊再次开口,“小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耳坠华贵,小生不敢随便处置,若是车内有人,可否出来辨认一番?”
他似乎笃定车内有人,固执地等人出来相见。
又不知过了多久,车帘内缓缓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根根如葱,犹如凝脂白玉,一看便是属于妙龄女子的手。
张渊眸光深远,面不改色,只是捏着耳坠的指尖微微发紧。
桥妧枝原本不准备露面,无奈对方烦不胜烦,只好出来将人打发走。
她将车帘掀开一角,确保烈阳不会照到身侧的之人,这才看向立在外面的热心郎君,却不想这一看,她当即怔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女郎。”张渊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见她不语,轻笑一声,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翠色云纹耳坠,“不知女郎可识得这耳坠?”
桥妧枝稳下心神,看向他手中耳坠,道:“这是我母亲的耳坠,兴许是刚刚掉了,多谢郎君归还。”
“既然是令慈的,那张渊便物归原主了。”
青年缓步上前,将耳坠放在马车的横梁上,不曾想一弯腰,别在腰间的短笛突然滑落,顺着马车的坡度,缓缓滚到桥妧枝裙边。
四周一静,青年面上露出一丝窘迫,温声道:“女郎可否将竹笛归还?”
桥妧枝看着裙边的短笛,目光缓缓落在书生颊边的黑痣上,状似无意问:“郎君会吹笛?”
青年叹了口气,“只是喜欢,吹得不好,甚至称得上难听。”
桥妧枝点了点头:“倒是很像我一个故人。”
她拾起地上的短笛递还过去,在他接过的瞬间突然问:“我见郎君很是眼熟,郎君之前可曾见过我?”
青年接过短笛的手一顿,神色坦然:“未曾。”
他回答的坦荡,桥妧枝笑了笑,没有再问。
待青年男子远去,马车内的沈寄时幽幽开口:“女郎,你已看许久了。”
桥妧枝回身看他,深色认真:“郎君那日在沈府所见的生魂,是这番模样吗?”
沈寄时剑眉微挑,一字一句道:“别无二致。”
—
桥府今日气氛有些压抑,家中奴仆都知夫人与女郎起了争执,两人晚膳都未曾吃,独留桥大人一人对着几碟清汤小菜长吁短叹。
桥妧枝将自己关进屋子,在宣纸上一笔一画的写下张渊的名字。
“张渊应当是今年的举子,我曾从我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她凭借记忆努力回想,“我爹曾夸赞他的文章针砭时弊,一针见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明年春闱,定然能够拔得头筹。”
可就是这样一个初到长安的举人,怎么会变成生魂出现在沈府呢?
桥妧枝抿唇,“沈郎君,你说这样一个人,当真是那晚冒充沈寄时的生魂吗?”
沈寄时本就心不在焉,听她叫自己,视线方才从宣纸挪到她脸上,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这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桥妧枝语塞,有些失落。
确实,这件事情与他无关,他并没有责任替她出谋划策。
放下宣纸,桥妧枝一把捞起脚边喵喵乱叫的小花抱进怀里,低头蹭了蹭。
此时正逢黄昏,日月交替,东方渐暗,西边还留有浅淡的余白。
日落的余晖洒在少女身上,为她披上一层朦胧光晕,沈寄时立在她身侧,看着她的目光格外专注。
有一瞬间,仿佛时间回溯,他们一同回到了许多年前。
也是今日这般,落日的余晖映在屋檐,她抱着狸奴在窗下逗趣儿,十六岁的沈寄时则用书盖着脸,仰躺在她身侧装睡。
当时只道是寻常......
沈寄时回神,眼看着苍穹缓缓归于黑暗,突然想到什么,缓步出了房间。
桥妧枝没有问他去做什么,随着最后一点余晖落下,她将小花放下,眨了眨眼,突然觉得一阵晕眩。
七月末,残月如钩,长安城内鬼气森森。
临近子时,酆都大门即将关闭,鬼魅疯了一般游荡在城内,或是嘶吼或是哭嚎,吵闹声好似要冲破长安。
人一共有三把魂火,桥脉脉如今只剩额头一把,最易招惹鬼怪欺身。今日又逢鬼门关闭,难保没有不怕死的前来一试。
沈寄时面无表情立在院中央,别在腰间的折扇早就已经化成一柄长枪,月光照在锋利的枪尖,泛出摄人的冷光,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
无论生前死后,沈小将军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人,哪怕是孤魂野鬼,也没鬼愿意来触他霉头。
除了一只不通人事的小狸猫。
小花从屋檐上跳下,慌乱奔至他身边,妄图用牙齿撕扯他衣袍,可却扑了个空。它急得喵喵乱叫,在他身边不停围绕,看起来格外焦躁。
沈寄时看了它一会儿,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桥妧枝紧闭的房门,心下一沉。
—
桥妧枝烧得有些糊涂了。
没了肩头两把魂火,每到百鬼夜行之际,阴气一冲,她便会发烧。不同于上次发热时大梦一场,这一次,她似乎陷入了经年噩梦中,不断呓语出声。
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额头,桥妧枝强撑着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身边之人的面容。
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下意识问:“沈寄时,是你吗?”
坐在身边的人没出声,可额头上那双手却突然颤了一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伸手攥住额头上那只手的手臂,将它缓缓放到自己脸侧,低声道:“沈寄时,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还找错了。”
沈寄时,我找了你好久。
她应当是有很大的怨气,所以每次见他第一句,总是要先告诉他,她找了他很久很久。
沈寄时指尖在她鬓角轻轻摩挲,声音沙哑:“对不起,总是让你找那么久。”
桥妧枝抿唇,突然觉得很委屈。
她的头很疼,嗓子也很疼,浑身都很疼。她其实知道自己不应当再说话,可她有很多话想要与他说。
“沈寄时,你的棺椁被抬回长安那日,我正在绣嫁衣。郁荷姐姐跑来,告诉我你死了,我还以为她在与我开玩笑,生了好大的气。后来阿娘也慌慌张张跑过来,也和我说你战死了,我还是不信,非要自己去看看。”
她顿了顿,仿佛想到什么很痛苦的回忆,微微颤抖,“那天我冲到朱雀大街上,隔着很远就看到了回京军队上的白幡,我吓了一跳,一路跟在白幡后面跑,可是街上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一点都挤不进去。我看到很多人都在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总觉得躺在棺椁里的人不是你。”
她似乎难受极了,却还在说:“我一路跟着棺椁进了兴宁坊,穿过我们常走的那个巷子,眼睁睁看着棺椁被抬进了沈府。我看到沈萤趴在棺椁上面哭,心好想被嚼碎了一样。我想进去,但是被阿婆拦住了。阿婆说,我已经和你退了婚,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进你的灵堂,以免毁我清誉。她说,我以后还是要嫁人的。”
沈寄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是,脉脉以后是要嫁人的。最好子孙满堂,福寿绵长。”
桥妧枝没出声,她不太喜欢这句话,想要和他生气,但是又有些舍不得。她们以前好像生了太多的气,吵了太多的架,一下子就把后半生的架都吵完了。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和沈寄时说,比如他们退婚的事,又或者她这一年里寻他的经历。可是她实在是太难受,难受到身上的骨头如同被打碎重组,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渐渐安静下来,迷迷糊糊中,似是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沈寄时没有抽回手,他用另一只自由的手为少女掖紧被角,却在无意中摸到一块方形软玉。
软玉质地极好,却并不光滑,上面布满裂纹,似被人摔碎后又重新粘好。
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他们的结亲玉佩。
—
承平二十七年冬,长安大雪。
彼时,大梁迁回长安已有两年光景,可故土虽归,日子却远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好。
那场长达数十年的盛世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长安再也不复昔日繁华,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拖着身上的李氏王朝缓缓向前走。
那场大雪一下就是七日,城中大街小巷皆被一层厚厚的冰雪覆盖,路上行人稀少,放眼望去,只有一辆简陋的马车在冰雪上缓缓前行。
桥妧枝便在这辆马车上。
朔风呼啸,马车上的暖炉在这刺骨的寒冷中仿佛成了摆件。
桥妧枝裹着兽皮制成的大氅,低声催促驾车的马夫,“可否再快些?”
“女郎,已经是最快,再快下去,马车就要翻了。冰上行车本就危险重重,若是翻了车可不是好受的。”
闻言桥妧枝不再催促,只抱着暖炉望着外面的大雪出神。
七日前,长安城内出现一队东胡刺客,刺客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箭射杀当今太子,又慌忙逃出城外。
不巧,那日正好是沈寄时当值。
沈氏满门忠烈,沈寄时父母更是皆被东胡人所杀,早就对东胡恨之入骨,当即便单枪匹马追了上去,只是这一追,便是七日未归。
昨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沈寄时手持止危枪满身鲜血跪在地上,胸前被箭矢射穿,死在了长安城门处。
她几乎一下子就被惊醒,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马不停蹄地往城外去。
雪地难行,马车走了许久才能遥遥望见城门。
越往城外,地上积雪越厚,马车几乎以一种近乎静止的速度向前行。
桥妧枝急出了一层薄汗,再也等不急,索性直接跳下马车,艰难地往城门跑。
马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女郎!雪地路滑,你跑慢点,小心摔跤!”
天地广袤,大雪纷纷,桥妧枝来不及应答,只气喘吁吁往前跑。
她迫不及待地想到城门外看一看,以此来安定自己惶惶了一整日的心。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桥妧枝来不及回头,任凭声音越来越近。
一队铁骑踏冰而来,正向城门的方向奔去。为首之人路过她身边,突然停了下来。
大雪迷了眼,她看不清带队之人是谁,直到那人惊讶出声:“桥姑娘?”
李御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看到她禁不住皱眉:“桥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路上难行,今日还是不要出城为好。”
桥妧枝摇了摇头,道:“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出城一趟。”
“去何处?”
“就在城门外。”
李御不解,皱眉问:“就在城门外?”
桥妧枝点头,没有提噩梦的事,只道:“我觉得沈寄时今日可能会回来,我想去等等他。”
“沈危止真是上辈子修得好福气!”李御磨牙,愤愤道:“偏生了一副见人就咬的狗脾气,也不知女郎喜欢他什么。”
他拍了拍身边的马,“女郎上马,本皇子带你出城。至于沈寄时,这人祸害遗千年,女郎大可不必担心,不过是几个东胡人,还要不了他的命。”
桥妧枝呼出一口气,感激道:“多谢十二皇子。”
李御摆摆手,将她带到城门处,这才带着人马继续赶路。
城门外没有沈寄时,更没有沈寄时的尸体,桥妧枝立在城门下躲雪,缓缓舒了一口气。
她没有立即往回走,心想兴许等一等就能将人等回来,却不想这一等便是一整日。
临近黄昏时,守城的将士都已经换过一轮,她却还是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想来今日是等不到了,她失落敛眸,走到昏昏欲睡的马夫身边,道:“我们回去吧。”
她将已经凉透了的暖炉放进马车,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回头,又往城外看了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她看到远方天地交汇处缓缓行来一人一骑。
沈寄时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负枪,慢悠悠地往回走。
他浑身是血,衣服上的血迹有的已经干涸,有的还略显鲜艳,仿佛从血池子里滚过好几遍。
桥妧枝怔怔看着他,突然想到,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一月有余了。
上一次依旧是不欢而散,好像自从回到长安之后,他们总是因为各种事情吵架,平和相处的时日少之又少,她算了算,好像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可是这怨谁呢?
桥妧枝看着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近,薄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沈寄时一直低着头,骑马骑得心不在焉,直到接近城门时,忽有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在前方炸起:“沈寄时!”
他猛地抬头,一眼便对上少女通红的眸子。
缓缓勒住缰绳,他隔着一片白茫,看到立在城门前裹着深色大氅的少女。少女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沈寄时心绪滚烫,不管不顾地翻身下马,一瘸一拐向少女走去。他走得勉强,似乎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每走一步,唇色便肉眼可见的苍白一分。
无暇的雪地被他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桥妧枝脸色越来越难看,见他走近,突然冷声道:“沈寄时,好玩吗?”
沈寄时脚步一顿,意识到什么,挺住脚步,没有说话。
“让人担心好玩吗?”桥妧枝双目通红,说出来的话却咄咄逼人,“你怎么总是这么莽撞!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沈萤会担心,阿婆也会担心?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在乎你的人!”
紧张了一天的情绪在见到沈寄时的瞬间突然爆发,桥妧枝说话时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有什么好担心的!”沈寄时眸中的温度骤然冷下来,“我一个人就可在东胡军队中杀个来回,如今不过是区区几个东湖人,还不是被我悉数斩杀?他们杀了我爹娘,只要是东胡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区区几个东胡人?
总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桥妧枝看着他,少年立在雪中,清俊的脸上满是冷意。即便周身狼狈不堪,可脊背依旧挺得僵直。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怒火中烧。
她一把扯下挂在腰间的玉佩,“沈寄时,我们退婚吧!”
沈寄时浑身一震,下颌紧绷,“你说什么?”
“我们退婚吧!”少女激动不已,使了全身的力气喊道:“我再也不想和你争执下去了,我们退婚,我不管你,永远都不管你!以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玉佩在雪中呆了太久,拿在手中一片冰冷,冻得少女牙齿都在打颤。
沈寄时喉结滚动,双手紧握成拳,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翻身上马:“随你,退婚就退婚,你别后悔!”
他说完,调转缰绳就走。
桥妧枝立在雪中,被气得掉眼泪,拿起玉佩向他砸去。
“沈寄时!”
少年脊背一僵,没有回头。
玉佩落地,顷刻间,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