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八年六月廿六,时逢破日,亦是钦天监监正周云青作坛祈雨的第七日。
那一日,碧空万里无云,接近午时,忽有狂风刮过,乌云蔽日。长安百姓驻足仰头,等了许久,最终还是失望了。
终究还是没有落雨,监正仰头望天,孤坐许久,傍晚便换了朝服面圣。
年过花甲的监正匍匐阶下,掷地有声:“国库空虚,忠臣横死,佞臣当道,七万英魂埋骨浮屠峪,百姓民不聊生,陛下,这是天罚!”
圣人暴怒,赏了监正七十廷杖。监正年过花甲,打到第三十下,吐血而亡。
没人发话,小太监们就不敢停,硬生生将七十廷杖一个不落的打完了。
血肉横飞,鲜血顺着石阶蜿蜒而下,白布一盖,前一日还风头无两的监正大人,今日尸身就被丢在了乱葬岗。
桥妧枝赶到兴宁坊尽头时,周府的牌匾正被摘下。
府中下人背着包袱四散奔逃,屋里的东西被禁军抬出,她望了一眼,只一个不大的木箱,钱财甚少,大多都是些书籍。
桥妧枝看着那些书,久久移不开目光。
周围看热闹的人太多,禁军出入往来,没人注意到她。她下意识跟着那箱书走,只是刚迈出两步,身后却有人唤她。
桥妧枝回头,被铁甲反射而来的光闪了眼。她指尖微动,努力睁大眸子,忍着酸涩去看出声之人。
那人越走越近,桥妧枝很快回过神来,行礼道:“十二皇子。”
李御摆了摆手,低头看着消瘦了许多的少女,欲言又止,种种思绪最终只化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来看看……”
李御不在意她的敷衍,不动声色挡住她,压低声音道:“周大人触怒天颜,朝中无人敢多言,还是快些回去。”
点到为止,不必多言。
他说完,匆匆越过她要走。
桥妧枝犹豫了一瞬,下定决心,向前追了两步:“等等!”
李御回头,有些诧异。
桥妧枝问:“那些书,要被送去哪里?”
“烧了。”
“烧了?”桥妧枝怔然。
李御看着她不说话,算是默认。
桥妧枝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低声道:“总归都要烧了,能不能送到我府上.......”
声音越来越小......
李御:“......”
周大人的书很多,负责抄家的十二皇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半箱子书就神不知鬼不觉从周府送到了桥妧枝的阁楼上。
拿人手短,况且桥妧枝只与那位周大人有几面之缘,人家毕生心血就这么进了她手中,她总是不太安心。
那位周大人无妻无子,也不知是哪里人,死后无人收尸。桥妧枝差人去了一趟乱葬岗,花银子雇了几个人,将周大人的尸身从尸山里拖出来立了个简单的冢,算是为他料理了身后事。
之后数日,桥妧枝将自己闷在屋内将那箱书翻了又翻,可却再也没有看到与青女香有关的消息。
最后一本书看到结尾,桥妧枝合上书,垂眸发了好一会儿呆。
终归还是有些不甘心,可似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青女香兴许只是周大人的杜撰,世上根本就没有,毕竟所谓招魂,即便是汉武帝都做不到。
她幽幽叹了口气,将装书的箱子缓缓合上。铜锁咔哒一声落下,身后烛火发出轻轻的爆破声。
桥妧枝歪头,隐约间看到烛光处立着一道模糊的影子。
她怔愣一瞬,张了张嘴,想要叫他名字,可再眨眼时,人影荡然无存。
良久,她低笑出声。
桥妧枝知道自己病了,时隔一年,她再次见到了沈寄时,或者说,是看到了有关沈寄时的幻觉。
一连数日,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她总能猝不及防看到“他”。
白日里,她坐在窗边誊写,透过窗户,能看到少年于树下练剑。少年身姿矫捷,手腕反转间衣袍翻飞,合欢花簌簌落下,落在他束起的长发上,仿佛簪了满头红花。
傍晚时,她在灯下叠元宝,沈寄时便坐在她对面,一边擦着止危枪,一边神采飞扬与她讲笑话。
桥妧枝侧耳听着,手中动作不停,却偶尔弯起眉眼,被逗得扑哧笑出声。
少年见她笑了,眉梢眼底皆是笑意。
只是幻象终究是幻象,将最后一只元宝叠好时候,她再次抬头,身边的椅子已经变得空荡荡。
桥妧枝抿唇,起身推门而出。
守在门外的郁荷接过她手中篮子,小声道:“时候还早,女郎用了晚膳再去吧,夫人在膳厅等您。”
桥妧枝没拒绝,转身去了膳房。
今日是七月十四,长安灯火彻夜不熄,静待子时中元,逝者归家。长安百姓夜间放河灯,燃篝火,或为之烧去所需之物,以寄思念。
往年这一日,沈寄时会纵马去城外祭祖,祭告亡父,桥妧枝会去闹市放河灯,看着自己的祈福河灯越飘越远,保佑他们都得先祖蒙阴。
只是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七月十五这一日,也会成为沈寄时的忌日。
桥母将炸的金黄酥脆的茄饼夹到她碗中,温声道:“夜里寒凉,早些回来。”
桥妧枝乖巧点头,目光游移间,又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侧的“沈寄时”。
桥母又道:“今夜虽热闹,但子时就是中元节,天下不太平,街上人多,莫要出了兴宁坊。”
桥妧枝又是点头,心满意足将酥脆的茄饼吃下。
桥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白日里买来的鸡冠花放进她早就准备好的篮子里。
桥妧枝撂下筷子时,身侧的沈寄时又不见了。
她神色不变,收回目光,拿起篮子,回身对桥母道:“阿娘,我去给沈寄时烧纸了。”
桥母立在门前,笑着点了点头。
门关上的瞬间,桥母神色一凛,对身侧嬷嬷道:“你去寻老爷,让他去太医署请个太医回来,不要声张。”
日落西山,暮色幽幽。
长安城内鬼影幢幢,河灯从护城河上顺流而下。
往日热闹的街道行人无几,只隐约能听到些低语声。
漫天明灯悠然腾空,又是一年中元日。
桥妧枝蹲在拐角处,用火折子点燃折好的金元宝,失神片刻,低声道:“沈寄时,我来给你烧纸了。”
这些元宝都是她白日亲自折出来的,折了整整一日,手上起了一层薄茧,隐隐作痛。
眼看着金箔纸制成的元宝慢慢燃烧殆尽,她又将白日从一品酥买的红枣糕工整摆好,这才转头去点周大人的火盆。
拿了人家的心血,终究有些过意不去,只是她精力有限,和沈寄时那堆成小山似的元宝相比,周大人这里就显得有些寒酸。
明火投下,火光映在脸上,余灰四起,分外灼热,桥妧枝眨了眨眼,下意识偏头避开。掐在此时,余光扫过属于沈寄时的祭品,少女眸光微凝,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包红枣酥有六块,她未曾碰,如今竟凭空消失了一块。
桥妧枝睁大眸子,猛地站起,急急环顾四周。
夜风徐徐,火星分散落于她杏色长衫,很快归于暗淡。偶尔有啼哭声顺着清风飘来,那是生者在悼念亡故之人,她的周围,无人亦无鬼。
桥妧枝缓缓垂眸,看着地上的红枣酥,神色黯淡。
盆中的元宝即将被燃烧殆尽时,一只形如枯槁的手突然闯进视线,堂而皇之拿走两块红枣糕。
桥妧枝猛地抬头,只见一白衣道人立在身前,嘴角还挂着红枣糕的碎屑。
“福生无量,多谢女郎款待。”道士说完,将最后一点红枣酥塞进口中。
“……”桥妧枝心头一塞,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
道士不觉自己拿死人东西有什么不对,吃得格外享受,甚至眉飞色舞对她道:“这长安的糕点就是比我们上清山的好吃,怪不得行周的不愿回去。”
桥妧枝扯了扯嘴角,转身将周大人的那一份也递给他。
道士诧异:“女郎不生气?”
周遭光亮暗了一些,桥妧枝蹲下,一边收拾残局一边道:“本就是给人吃的。”
鬼吃不了,总不能丢了。
她没说后半句。
道士啧啧两声,上前挑剔,“你这样烧纸不对。”
他拿石笔画了个圈,“要在这里面烧,不然孤魂野鬼会来抢,你祭奠的人收不到。”
“孤魂野鬼打不过他。”
桥妧枝头也不抬,将鸡冠花放进篮子里,语气笃定。
沈寄时那么凶,怎么可能会被抢走东西。
道士喔了一声,问:“女郎要不要算一卦?”
桥妧枝头也不抬,没搭腔,手下动作不停。
道士又说:“不要钱,姻缘、子孙、今后福禄,趋吉避凶,都行。姑娘云英未嫁之身,不想知道自己的正缘吗?”
“再不济,我这里有辟邪符。”
道士从袖子里掏出一连串黄纸,见她不为所动,咬了咬牙,又从鞋子里掏出一串手珠:“还有辟邪珠,戴上之后,鬼怪不敢近身,哪怕是离魂进了阴曹地府,也能平安回来。”
桥妧枝拍了拍裙摆上的余灰,起身就走。
“哎?”道士急了,跟在她身后道:“上清山不入世,不把周云青的敛尸债还了,小道回不去!小道把辟邪符给你,就当还了债!”
桥妧枝脚步一顿,突然回头,确认道:“周云青?钦天监的周大人?”
道士松了口气,掏出符篆就要往她身上贴,笑眯眯道:“周云青是小道师弟,前不久小道喝多了,误了给他敛尸的时辰,多亏了女郎心善,要不然他那点肉身就要入了豺狼虎豹的五脏庙。不想要符篆也可,小道还能给女郎算几卦,童叟无欺。”
桥妧枝躲开他的符篆,突然说:“长安城算命先生一次只需要十文钱,他们的符纸三十文能买一大摞。”
“那能一样吗?”道士没好气儿。
桥妧枝不吭声。
道士讪讪:“那.....一卦加上辟邪符再加上辟邪珠?”
桥妧枝将剩下的红枣酥都给他,深吸一口气,“这些我都不要,我只想问,道长可有青女香……”
道士一僵,脸色垮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