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喜弟

白凤萍死咬着嘴唇,撸起衣袖,将那条横陈着旧伤新疤的手臂露了出来。

“兰兰,表姐求你,求你救救表姐!”

顾着眼前这个让她时至今日还心动不已的男人,白凤萍只是故作泫然欲泣,并未涕泗横流。

“这二十多年我几乎天天挨打,他说……这次我要是带不回孩子,他就要打死我!表姐求求你了!我一定会把这孩子当作亲生女儿!”

景烈兰被那青紫到已看不出原本肤色的手臂震在原地,蠕动了几下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老妇见状已经心疼地扑了上去,“我苦命的凤萍啊!我的女儿怎么这么命苦啊!”

不再瞧抱作一团的母女俩,杜英只沉默地看着妻子。

“兰兰!算我们娘俩求你了!你们已经有这么多孩子了!而且!而且你爹娘要是还在的话,肯定也会劝你这么做的!你不是最听你爹娘的话了吗?”

老妇到现在已经是软硬兼施,甚至搬出了不知身故多少年的妹妹妹夫,她知道景家人最重家风,有恩必报,更受不得旁人的一点诟病。

而她这个外甥女又最是心软孝顺。

果然,突然听到爹娘二字的景烈兰神色微松,只是仍旧沉默不语。

老妇耐心即将告罄,她上前扯住杜英的衣服,嗓音已没有刚刚来时的中气十足:“杜英!杜英,你快劝劝兰兰,你们已经有好几个儿子,也不缺这一个女儿,况且她表姐就嫁在南枝村,你们今后随时要看孩子就去!”

一直没有言语的男人闻言终于开了口:“大姨,不管我们有多少孩子,每一个都是我与兰兰的宝贝。”

宝贝?

哼,白凤萍心中嗤笑出声,好,既然你把她当宝贝,那我偏要将她踩进泥里。

原本对这个襁褓里的孩子无甚特别情感的白凤萍听到杜英的这句话,心中竟顿时生起对这小女娃子的憎恶,是啊,她怎么忘了,这孩子身上还流着她那个好表妹的一半血。

好,还有最后一招。

白凤萍赌气站起,作势要撩开帘子冲出门去,边走还边嚷:

“那我现在就到省里找烈琴去!她也有孩子!”

景烈兰闻言身子下意识往前一扑,差点从炕上栽倒下去。

一直注意着妻女的杜英目眦欲裂,大步上前将面色虚弱苍白的女人搂入怀中,大手一挥,面上已是掩不住的厌恶。

他闭了闭眼,“孩子叫杜应惜,你们抱去吧。”

景烈兰闻言猛地抬头,对上丈夫布满红丝的眼。

夫妻二人神思相交,都能感同身受此刻对方心中的痛意。

杜应明白,今天这孩子……是留不住了。

老妇听到杜英的话,老脸已经笑成一朵风干的菊花,一扫几秒前的刻薄相,不管怎么说,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而已经将一只脚迈出堂屋的白凤萍也是心下一喜,扭头却正对上男人那烦厌的一眼,她如同数九寒天被人浇了一桶冰水,那滋味比起当初跳下冰窟窿的那一刻更令她心颤体寒。

那会儿已经懂事的应景、应珠、应行与应维都不理解父母的决定,就只来得及瞧上一眼刚出生的妹妹,而后妹妹便被不怎么走动的表姨抱走了。

他们只记得娘扑簌簌的泪珠滴下来,手上还得忙着收拾亲自给刚出生的妹妹缝好的小衣服小鞋子。

而一向直挺挺的爹也塌了肩,眉结凸起,沉默地抿紧了唇。

杜应惜就这样被抱走了。

成为了南枝村的董喜弟。

天知道景烈兰在第一次听到表姐叫自己的女儿“喜弟”时的锥心刺骨。

刚开始杜英夫妇见天儿往南枝村跑,三不五时送些小孩子吃的用的过去,但后来再去,白凤萍便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他们别再来,说每回只要他们一走,她就又会挨丈夫毒打。

自表姐顶着乌青的脸给他们下跪后,杜英夫妇就不再明着去南枝村了。

只有在孩子生日、过年时托人送去些吃穿用度,每回表姐也会让那人转达说孩子长得很好。

杜英与景烈兰的心还不能完全放下时,隔壁村又传来一个大消息,说是村里董大家的四十岁媳妇要生头胎了。

景烈兰的心高高悬起,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急急地与丈夫一起朝南枝村赶去。

一进院门,就见到一个灰扑扑的瘦小姑娘在拿着有自己三个高的扫把,小脸憋红,而小身子正在台阶上摇摇欲坠,景烈兰已惊呼出声,身旁的丈夫猛地飞身过去,将这个不满三岁的女孩儿接在了怀里。

如出一辙的眉眼直直对上。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里屋的门“吱呀”一声。

终于因着怀孕能安生在炕上躺几天的白凤萍隐约听见院子里的声音,刚推门出去便对上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脸。

她正要惊喜出声,便很快瞧见后头跟着的女人。

让她嫉恨了一辈子的女人。

脸上的喜意转瞬被憎恶取代,她这几年已经懒得再同景烈兰虚与委蛇,而是冷冰冰道:

“今天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

景烈兰不理会女人的阴阳怪气,她也察觉出表姐这几年对自己态度的转变,只以为是婚姻不幸让表姐变得这样偏激阴沉。

今天她来是有极为重要的事要与表姐商量。

没有被女人开口邀请进屋,景烈兰飞快地侧头看了眼被丈夫抱在怀里的女孩,压低声音,“表姐,听说你有身子了,先恭喜表姐,还有——这几年多谢你照顾应惜,我们今天来是想把她接回去,这样等孩子出生后表姐你也能全心全意照顾。”

白凤萍倚在门框边高昂起头,瞧着台阶下夫妻俩眼里明晃晃的希冀,她灿笑出声:“表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喜弟是我的孩子,你不能因为我怀孕了就把孩子抢走啊!何况我还要好好感谢喜弟,要不是她,说不定也不会给我招来儿子,所以我是不会让你们带走她的。”

杜英夫妇被一口一个“喜弟”摧折得心神俱裂,耳膜仿佛都快要被这尖酸的声音刺破。

男人下意识地紧了紧手,怀中的小女孩懵懂抬头,这个叔叔的怀里真舒服,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被人抱着,就是抱得有些紧,都有点让她发疼。

不过这点痛意远远没有爹的脚踢得疼,娘也常常会把她掐得很疼,肚子也总是饿得很疼。

“表姐……”景烈兰干涩开口。

“行了!你们回吧!以后别再来了,别忘了你们答应过我娘什么。”

白凤萍不耐烦地打断。

是了,去年大姨走的时候,喊了他们三兄妹到炕边,交代他们以后要尽量帮衬表姐,特别是叮嘱自己,说表姐这辈子过得苦,以后如果表姐不愿意让孩子认他们,就不要逼她。

喉间只残存一口气的大姨说罢甚至还想起身要跪求,景烈兰拦住老妇,只能含泪点头。

得到这一个承诺的老人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

“你!你把孩子放下!你们走!”

白凤萍颐指气使,既然做再多也得不到杜英的一个正眼,那能得到他的厌恶也是好的。

夫妻二人只得一步三回头,慢慢踱步出了院子。

而孱弱到刚会走路的杜应惜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爹娘,只对男人宽厚温暖的怀抱残存了一个模糊印象。

讲完吉利话后正被同一桌的姨姨婶婶竞相捏着小脸的杜映雪也感觉到了隔壁桌的特殊氛围,她伸长脖子往前探,只瞧见今儿穿得精神笔挺的爹正从背后搂着妈妈。

杜映雪好奇地溜下了凳子,小跑过去,从她爹的身后偷望。

却对上一个阴狠狠的眼神。

杜映雪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

那种我偏见不得你好的眼神,在上辈子可以说是与她如影随形。

小手扯扯爹的衣服后摆,冒出一个毛茸茸小脑袋:

“爹,这是谁呀?”

她以为自己的小小动作并不惹人注意,但落在对面女人眼里已是刺眼至极。

“哟!这是你们后来又生的一个女儿?我还是头一回见——”白凤萍阴阳怪气地拉长音,“哎呀,和我们喜弟比起来,这小姑娘可水灵多了!”

喜弟?

杜映雪一脑门子问号。

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给孩子取名叫“喜弟”。

脑里拐了个弯才想起来,哦!就是这个年代!

是了,是自己久尝蜂蜜不觉甜,因为爹妈的明理常常让她忽略自己正生活在明晃晃的重男轻女的年代。

后头好歹还会盖块儿遮羞布,可现下特别是农村地区,顶着“招娣”、“盼娣”这样的名字生活了一辈子的女孩一抓一大把。

只是,她家还有这号亲戚?

“表姐!你……”

听到自己妈妈带着颤意的声音,杜映雪小脸一肃,下意识抓紧了她爹的衣袖。

白凤萍犹嫌不够,继续道:

“我们喜弟可没你这个女儿命好,前段时间病了一场稀稀拉拉了大半个月都好不利索……”

“白凤萍!”

轻轻三个字,却有如万钧之力重重锤在白凤萍的心上。

这是杜英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女人止住刻薄言语,呆呆抬头,对上男人蕴含着深沉怒意的眸。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

平时他就是用着双眼温柔地注视景烈兰那个贱人和她生的那些贱种吗?

想到家里那个小贱种与眼前男人极为肖似的眼眸,白凤萍努力吞咽下复杂的心绪,她恨杜英,恨景烈兰,恨阻碍自己同杜英结合的所有人。

在布庄店的那一回,她原本只是对杜英略微有些好感,但直到那个该死的媒婆撮合杜英与景烈兰相看,她才是真真切切地明白——

自己想要杜英,想要这个男人。

想要这个被景烈兰得到的男人。

缠人的念头日日夜夜快要将她折磨疯,就算嫁了人她也没法安心过日子,更别提董大还是个只会打老婆的废物,连杜英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而后在几十年日复一日的毒打中,她竟产生一种诡异的快感,这种快感尤其在抱回那个奶娃娃时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