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俊是在第二天上午不到十点抵达杜家庄的。
昨天接到大哥的电话,说是大侄子应景马上要结婚了,他高兴得都有些语无伦次,立马给单位去了电话请好假。
当年应景出生时自己刚刚考上铁路学院,和其他学校比,铁路学院的学费算得上是高昂。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收到录取通知时的心情,既激动、喜悦,却又有止不住的怅惘。
大哥刚成家,又很快有了孩子,他们的小家才刚刚起步,哪来的闲钱供自己再念两年书呢?
就算大嫂再开明,他作为一个已经成年的大小伙子,也实在不好意思……
但是,这么好的机会要放弃吗?
自己挑灯夜读好不容易被幸运之神眷顾了一回,真的要就这么与改变命运的机会擦肩而过吗?
就在杜俊满脑子都在思考怎么赚快钱凑学费时,后背突然被大掌重重拍上。
他惊了一跳,回过头,对上了大哥发亮的眼。
他从小到大很少见到大哥这么情绪外露。
“好小子!”
杜英轻快地赞了一句眼前的弟弟,他就知道杜俊一定没问题。
看了眼被攥得发皱的通知书,杜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了弟弟的裤兜里。
杜俊伸手要摸,被哥哥按住手,“这是你大嫂给你的,你只管好好念书。”
听到这温和而有力的一句话,年轻男孩红了眼。
大哥话不多,可“你只管好好念书”这句话自己却听了无数遍,他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样的大哥和大嫂。
而且大哥连结婚置院子都还连带着他的份,竟把西院落在了他杜俊的名下,任凭自己如何反对,都改变不了大哥大嫂的决定。
“小俊,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大哥的这句话他一直记到现在。
他知道大哥有多重视亲人。
在失去父母后,大哥没有一天是不孤独的,虽然他从没听到大哥说过想爹娘这样的话,但他就是知道,大哥心里在痛苦,在哭。
但他也知道,像大哥这样的人,哪怕是自己跪着,也会将他们全家人的天撑起来。
上次回家还是过完年给爹娘上坟时候,市里离杜家庄还是有些距离的,交通又实在有些不便,刚踏上熟悉土地的杜俊有些惭愧地想,后半年一定要常回来看看。
起了个大早赶路的杜俊没有一丝疲态,神采奕奕地朝着熟悉的院门走去。老远就能听到大哥家的四小子那标志性的小鸭嗓。
杜俊微微一笑,将死沉的提包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小叔!”
果然应贤这小子最眼尖,每次都能第一个发现他来。
殊不知自从昨天下午应贤在饭桌上听到爹说要打电话喊小叔回来,他就早早地在院门口等上了,小叔每次回来都会带好多他没见过的好吃的!
“哎!”年过四十的杜俊可是受不起这小蛮牛的顶撞,连忙抬起空着的手掌抵住男孩的脑袋。
“小叔,我都快想死你了!”
被拦住的应贤也不恼,而是嘴巴像抹了蜜一样冲眼前这个儒雅男人道。
马屁他也会拍,拍得可不比糯糯那丫头差,况且他说的这也是真心话!
“好好好,小叔也想你!”杜俊失笑,大哥的每个孩子都很可爱很讨喜,哪像自己的那两个闷葫芦小子,也就小女儿琳琳可爱些,不过和大哥家的小糯糯比起来,他家的琳琳也是个闷罐子。
对了,糯糯呢?
平时最先出来迎他的除了应贤,就要数糯糯了,小姑娘嘴甜得不像话,被抱住软软地喊几声“小叔”,他就是赶路再累也疲惫全消了。
而这会子杜映雪正在放着缝纫机的小屋里陪妈妈,看着女人利落地扯布、裁剪,杜映雪感慨万千,妈妈精干了一辈子,到老也没麻烦他们做子女的一回,就连最后……走,也是丝毫不拖泥带水,生怕折腾了子女一分。
正痴痴地望着母亲的杜映雪被院子里一嗓子喊回神,“糯糯!小叔回来啦!”
小叔!
杜映雪圆溜溜地从炕上滚下来,掀开帘子冲了出去。
“小叔——”
杜俊瞧着东北角的小屋里弹出来一颗红色小球正朝自己发射过来,他放下手里的提包,笑呵呵地伸开双臂准备接个满怀。
嗬!又沉了不少!
“小叔!我好想你呀!”杜映雪扑进这个……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男人怀里,强忍羞意来了一句。
杜俊几乎要乐出声来,对小姑娘软糯糯的思念无比受用,要知道他的那两个臭小子和整天板着小脸的琳琳可从来没这么粘糊地说过想他。
“来瞧瞧小叔给你们带什么了!”杜俊抱着糯糯蹲下身来,就直接在地上拉开了包。
哇!是巧克力!
杜映雪眼前一亮。
这个年代就有巧克力了!妈呀!自己小时候原来吃这么好!
而应贤却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只是看着包装袋是从没见过的高级,估计很好吃!
但爹娘有叮嘱过他,贪吃可以,但只能对着家里人,对旁人要有礼貌有教养,不能因为贪吃就不顾礼仪,只是……小叔算旁人吗?
小应贤正在迷惑地纠结中,杜俊已经为两个孩子撕开了包装纸,露出了棕色的内里。
他将一板儿巧克力掰成两半,递到了孩子们的手里。这是前几天他到邻省出差开会时候主办方送的,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零食,索性就带回来给孩子们尝尝。
“哕——”
好苦!应贤忙得到处抓水杯,这什么零食,怎么会这么苦,味道怪死了!
杜映雪只稍稍咬下一块儿,也被涩味儿苦得抿住了嘴——咦,这个年代的巧克力这么纯的吗?
她以前吃过的巧克力都是甜味大过苦味儿,这个……怕不是女儿说过的那种正宗的黑巧吧?
俩孩子小脸儿都皱成了苦瓜,杜俊在一旁忍俊不禁,身后传来一道温婉女声:
“小俊回来啦,快进来坐着歇歇。”
景烈兰在屋子里也听见了应贤的那一嗓子,只不过动作没有糯糯快,她得将针线从缝纫机上摘下,又拿布子罩住,一是怕糯糯和应贤进来玩儿有危险,二来也是可以起到防尘作用,待麻利地收拾便宜后,景烈兰这才掀开帘子。
“大嫂。”杜俊颔首,露出清俊笑意。
“下次回来不要再带这么多东西了,有些吃的用的你留给遇蓉和孩子们嘛!”景烈兰瞧着小叔子又像往常一样拎着那么多东西,忍不住劝了一嘴。
事实上她基本每次都会这样劝,但杜俊仍然每次回大院都大包小包带,就连他大哥说也不听。
蹲在不远处的斯文男人笑了笑,抱着糯糯站了起来,正要对女人说些什么,他眼一亮,瞅见了从后门进来的大哥。
杜英为着今天要和弟弟讨论大儿子的婚事,特意和大队那边请了一天假。
“大哥!”
杜俊抱着怀里的人上前几步。
“好,小俊,我们上屋里去。”杜英也对多日不见的弟弟展露笑意。
杜俊将带回来的包交到大嫂手里,本想一起放下这颗软球,但是糯糯的小手扒得实在紧,他只能就这么着随大哥进了西屋。
杜映雪心想,爹和小叔一定是要进屋去商量大哥的婚事,自己必须得听一耳朵,万一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呢?
于是她小手越来越紧,几乎是要粘在高瘦男人身上。
“大哥,应景和小韵婚事的筹办你有什么想法吗?”
就着这个姿势落座后,杜俊看向大哥。
“小俊,这次还要请你帮个忙。”
杜俊听到这句,身子瞬间挺直,他……他终于等到大哥的这句话了。
“大哥,你说。”杜俊抬头认真地注视着面前发间已有白丝的大哥,生怕漏掉一个字。
“应景的这四大件里还差手表和自行车没有备齐,我和你大嫂手里没有这两样的票,想问你借……”
“大哥!”杜俊倏然打断,心中涌上股子气馁,大哥提的这个要求根本不算是要求。
而且那个字眼着实刺痛了他的耳朵,连带着心肝脾肺肾都酸麻了起来。
什么叫借?
他是自己的亲大哥啊!
他杜俊除了生命是爹娘给的以外,其余的一切……全是大哥给的。
杜英眼见着对面的弟弟脸色变了又变,又急急出声打断自己,有点摸不着头脑。
杜映雪窝在怒火中烧的小叔怀里,险些要偷偷笑出声来,她爹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后知后觉,怕是现在都不知道小叔为什么突然生气吧!
“大哥,你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吗?你是我的亲大哥,应景是我的亲侄子,办他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和我说借呢?”
杜俊将火气压了又压,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略带燥意的话脱口而出。
杜英被抢白几句,先是一愣,接着又淡笑出声,张口要安抚怒发冲冠的弟弟,却又被杜俊夺过话口:“自行车和手表的票我都有,是单位去年发的,来路正,你不用担心,明天我就让人给应景送回来。”
硬梆梆地扔下这么几句,杜俊抱着糯糯大步流星冲出了房门。
他怕再多留几秒会被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话的大哥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