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1年秋, 法兰西国王和王后,终于下定决心,预备在高等法院当众摊牌, 颁布全新的王室继承法案,意在商量法兰西未来很可能由一位女王主政的情况。
从墨洛温王朝到加洛林王朝到卡佩王朝再到瓦卢瓦王朝,法兰克-西法兰克-法兰西王国,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女性君主。不过说到底,其实也仅是“巴黎公爵”搞唯男性继承这一套;其他封建领如阿奎丹勃艮第……女继承人皆合法有效。所以,大权在握的国君认为, “法理”不是最大问题。
至于高顿法院的态度,弗朗索瓦则颇有几分把握。在法国,君主的法令或是遗嘱, 都需要最高法院核准签字, 才能生效。弗朗索瓦第一站选择和他们“讨论”,亦是向他们展现“诚意”。更遑论,这十余年来他提拔不少穿袍贵族,又在财政诸事上同各位合作愉快, 尤其还有洛比塔尔鼎力支持——
大法官说:“我虽年迈, 但宁愿为陛下之事业奋斗至死。”忠心耿耿毋庸置疑。他当然也盼望:“统一两岸, 陛下若有个儿子就完美了。”不过仍旧对“不肯再孕”的王后钦佩恭敬。他很坦然:“奥尔良公爵堪当王储, 可惜他亦无子;后面的安茹公爵和阿朗松公爵,尚不如十一岁的大公主谦逊好学、待人宽和, 也未必能稳定我法兰西。”可谓相当务实。
而弗朗索瓦的弟弟们……尤其与王位继承权联系最紧密的奥尔良公爵,恰恰遇上一件伤心事,愈发动摇得厉害。
奥尔良公爵夫人,奥地利的安娜公主,前些日子不幸流产, 抑郁不已。查理非常难过:妻子加上唯一情妇,十余年来累计怀孕区区三次,如今只有大女儿存活……
凯瑟琳亦为此掉了几滴眼泪。王太后甚至怀疑,瓦卢瓦男丁是否遭受了某种诅咒——远在波兰的的安茹公爵亨利和妻子,也到处寻访了奇人异士,然而迄今尚无所出;阿朗松公爵吊儿郎当,游戏花丛,竟一个私生子/女也没见着?
这母子二人常年待巴黎,被拴在国王陛下身边,笼罩于他的势力下,受他的频繁怂恿,渐渐都有点相信,若不让“英武的亨利二世”之血脉流传于法兰西王座,将是一场无比忧伤的悲剧。至于弗朗索瓦那个远在波兰的弟弟亨利,爱好享乐,对政务漠不关心,连辅佐他的小蒙莫朗西都被气回国;而继承权更靠后的埃居尔,身边皆是酒囊饭袋,无甚势力支持,通过气就行,暂不必担心……
弗朗索瓦打着如意算盘,趁他们缄默着犹豫着没好意思说反对,伺机把继承顺序敲定下来。当然,如果局势欠佳,他也可以暂不强求马上把薇薇安立为王储,先确定女儿存在继承权,日后再继续进一步谋划。
嗳,舆论上,这些年国王夫妇操纵官报,没少吹嘘各种女君主女领主女继承人的丰功伟绩或高尚美德呢。民意基础也多少有一些了……
偏生,在弗朗索瓦和玛丽卯足了劲,想要前往高等法院高谈阔论、进行“初次试探”、开个好头的时节;看似“至高无上”的王权和中央政府,陡然碰上一轮猛攻。
1581年9月,一个叫史蒂芬·布鲁塔斯(大约是假名)的家伙,发表了一篇《人民有权反对暴君的辩白》,言辞犀利,煽动人心,把“王权”狠狠批判了一顿。【注一】
此文以拉丁文写成,从旺多姆领地开始发酵,迅速被译成各国文字。它宣称:第一,政府该是上帝、人民和君主三者共同组成的盟约,终极目标是维护和服从真正的宗教(索性指明了,就是新教);第二,政府乃是国君与人民之间的协定:君主治理国家得大公无私;臣民则要恭敬驯服,彼此各司其职,皆须遵循第一条神圣自然法则。
总之,国君是推行神圣法则的工具,而非主宰。不按这条原则办事的君主,应被罢黜。至于谁来评价国王的是非,谁能确定他/她是否属于该被废的暴;;君?哦,不是普通群众(乌合之众),“他们就像万头的怪物”。宁可由“地方长官”评定,或者,让国民代表大会一类的议会团体来判决。
玛丽读来,很觉意味深远!
首先,这篇文章,在后世者如她看来,是颇有可取之处的。它有提升人民地位的想法:“人民是一个整体,应被视为王国的绝对主人和所有人”。它反对把君权神圣化。它还初步意识到“全民普选”约莫存在不足,人民(精英)代表大会相对更有权威……
当然,法兰西王后亦清楚其诞生的背景和意义:弗朗索瓦二世在位期间,竭力推进社会世俗化进程,打压喜欢暴力抗争的宗教狂热者(或别有用心者);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包括封建领主和城市自治派)——利益受损集团终于不甘沉默,要为自己发声了。
说就说呗,一国之君又不是人民币(不对,这里叫利弗尔),真的受所有人民喜欢……
换个时间,玛丽可能会更宽宏些,没准和当年应对诺克斯那样,搞一场当面辩论大比拼,而不仅仅是如今报纸上唇枪舌战。然而,这种可能掀起的新风暴,骤然严重攻击王权,大概会影响近来她和弗朗索瓦帮女儿争取继承权的部署。
啧,怎么正撞在这个节骨眼上了。
“他们摆明了用教权冲击王权,以地方之势侵犯中央的威严。”玛丽有点气闷。“也许,这会子我们去和高等法院去‘商量’继承法案,不是好时机。”
弗朗索瓦斩钉截铁道:“绝对,绝对不是好时机。”
咦?
他轻声道:“我们,和波旁,旺多姆公爵和孔代亲王等,没准会在近期开战……”
玛丽表示疑惑:“眼下还只是一篇文章而已。”
“从‘那里’开始播散的《宣言》,就是发难的信号。”弗朗索瓦笃定道。
玛丽盯着他,幡然醒悟。“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自从那位亨利回领地以后,他和玛戈还有宫廷的联系就越来越少。去年,你还断然拒绝让娜女王让玛戈去拉罗谢尔和丈夫团聚的申请——”
弗朗索瓦索性覆到妻子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
“我一直在想,有那样一位母亲,旺多姆公爵,迟早要回归新教信仰。”
“毕竟,波旁宗亲在这个宫廷内日益被边缘化,他们离权力正越来越远。若不笼络胡格诺派,他们可能更快衰落下去。”
“如今纳瓦拉女王年龄见长,旺多姆公爵和孔代亲王却年轻气盛,尤其旺多姆公爵并无婚生子嗣……我巴不得他们纠集新教势力和地方势力,匆匆向我发出挑战。这样,我可以名正言顺出兵,剜掉波旁的毒疮。顺便,可能把纳瓦拉残余的国土也清理一番。”
“我惟愿那位亨利早日宣布他背弃罗马教廷,我很期待他们尽早打响第一枪。我特意促使旧教人士进入他们的领地,尤其是他们的大本营拉罗谢尔,激惹那些狂徒;我已准备多时,不惜逼他们公然挑起内乱,未来好以平叛的名义彻底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时,他充满遗憾的叹了口气。“只不过,没料到,居然撞上了这个时候。”
玛丽虽然同样遗憾,不过她挽住他,柔声安慰道:“你已做得够好了。政局并非你一个人能控制的。换个角度想,这两年若就能把他们解决掉;日后颁布新继承法案,阻力只会变得更小。”
有妻子支持理解,弗朗索瓦心情稍稍好了点。“唉,接下来这场宗教内战……只怕又要拖累王国的发展。”
玛丽亦真心惋惜,不过又觉得弗朗索瓦这种激进作法其实有道理。换作她,大约也宁愿牺牲一段国家利益,为中央集权之目的。一瞬间,她脑子又冒出个极端案例:传闻罗斯福在破译开战信号的情况下,依旧“纵容”日本人炸了珍珠港,就是为了教国内那些反战派闭嘴?
弗朗索瓦也在叹息海军问题呢。“因这些拖累……不提西班牙葡萄牙,英格兰都快打造出一支新型舰队了,法兰西却迟迟没有进入海洋的时代,船只还是那么老旧。”讲着讲着他又咬牙切齿。“都怪科利尼这家伙,霸着位子,从来就没做过正经事!”
玛丽有点啼笑皆非。这显然是迁怒,科利尼都不当海军元帅好多年。弗朗索瓦的宫廷号称要重视军备,重心还是在发展陆权上。海军统领这位子,什么当维尔、塔瓦纳、蒙庞西埃之类如走马灯上任,没多久又被撤换。现在任的科塞元帅虽把王太后哄得满意,但国王和洛林红衣主教总疑心他和科利尼交好……
玛丽一边抚着他的手,一边温言道:“不要紧。我相信内耗的艰难时期会很快过去。假以时日,你的理想终归会实现。”
她扯了扯嘴角。“再说,科利尼不久前陪奥兰治-拿骚的威廉去尼德兰,要回来掺和总还得等一等,我们可以利用……”
弗朗索瓦握紧拳头,差点在妻子面前失态。“什么尼德兰,刚查到,那家伙已经‘偷偷’跑回法国了!”
此时此刻,法国国君所担忧的、内耗中的敌对方,旺多姆公爵和纳瓦拉女王,及其堂弟小孔代亲王,和皮卡第总督科利尼,正共聚一堂,密谋要事。
“虽然有些仓促,但当前,我们已不能再忍气吞声。”让娜语气肯定。“这些年来,法国境内冒出很多旧教教士养成学校,都是耶稣会【注二】为反对新教在培养爪牙。如今,那些最最顽固阴险的旧教徒,正逐步渗透了旺多姆领地,还试图入侵纳瓦拉。为了新教的伟大事业,我们应当尽早清除这些祸害……”
“我疑心,这些家伙是受了国王的指使。”科利尼接口道。“他们之中大概有不少间谍,想要以那些陈腐的旧观点,重新把本地人民拖回盲目偶像崇拜的牢笼里去,使之渐渐丧失斗志和自我,无脑屈从于罗马教廷和专;;制君主的淫威。”
“他们竟忘了,谁才是他们的领主。”旺多姆公爵咬咬牙。“必须给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一点教训。还有,该让王室看到我们的力量。”
“可不是么,”小孔代亲王附和道。“如今宫廷里,都是吉斯这些极端旧教徒的天下。那些追捧外国王后的佞臣贼子,时不时想把我们这些宗亲贵族都栓在他们的管理圈内,插手地方的事未免太过分!”
让娜有些激动,脸色略显潮红。“那又如何,真理中在我们这边!如今,《宣言》已点燃了人们反抗的怒火。就让我们一手捧着《圣经》,一手举起宝剑,去惩戒那些阴谋家、那些□□的帮凶吧!”
旺多姆公爵用力点头。“我敬爱的母亲,你说的没错。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
1581年冬,王室宗亲亨利·德·波旁公开宣布,他自此皈依新教。而他的领地,包括纳瓦拉王国,欢迎所有胡格诺派投奔。他发誓保护人民“信仰自由”。他称他将竭尽所能,为“崇高的神圣自然法则”而奋斗终生。
他很快便展示出他坚定的决心,以及他果敢的行动能力。当月他便“行使其领主权”,专横独断的罢免部分地方官,理由是他们“涉嫌歧视、迫害新教徒”;并且他嘱人向民众解释《宣言》,尤其鼓励胡格诺派去竞选、去争取那些空缺的职位。
而且,他还在科利尼的陪同及支持下,公开演讲,称耶稣会为“非法组织”,是罗马教廷豢养的恶犬,应该停止一切传教活动,速速离开法兰西/纳瓦拉。而说到做到的旺多姆公爵,很快在他和母亲的领地范围内,开启了针对“狂热旧教徒”的清除活动。一时间,城内城外,简直鸡犬不宁。
受这位重要宗亲的影响及精神号召,巴黎之外,不少地区也有胡格诺信徒走上街头,包围旧教教堂及其他宗教场所,乃至冲击市政厅,大声疾呼“信仰自由”,并和阻拦者们爆发了肢体冲突——越靠近法国南部,情况越是激烈。
为此,弗朗索瓦表示他“忍无可忍”。这位王储时期以宽厚仁慈、保护异见者著称的法兰西国王,和王后一起向高等法院提交了增加军费的申请。巴黎的中央政府终于决定,动用常备军,镇压国内所有以宗教之名、制造混乱的叛逆。
自此,弗朗索瓦二世在位期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大型的内战,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