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561年的弗朗西斯.培根, 自幼聪颖好学,十二岁便进入了剑桥三一学院。年满十五岁后,他又前往欧洲大陆游学, 时不时还蹭着英格兰各外交使团的便车。然而现实非常残酷, 当这个十八岁的小年轻正如海绵一般吸收各种新思想、新学识之时, 最大的依靠父亲突然病逝了。
身为家中的次子,财产继承他基本没份。失去了家庭的有力资助,小培根回到伦敦奔丧后, 就决定去葛雷法学院念书, 并以法学生身份和旧有人脉关系,四处打探,希望获得一个政府职位。【注一】
他也求到了姨父、国务大臣塞西尔头上。
现今英格兰女王玛丽,作为法兰西王后,这几年待在巴黎的时间逐渐增长。英格兰事务, 她几乎都很放心的交给了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尤其前者, 作为多朝老臣,又拥有国君的绝对信任,简直是只手遮天的存在;照理说他给妻侄弄个好位置,并不困难。
但塞西尔迄今并无动静。
玛丽私下询问他的同僚沃尔辛厄姆。尽职尽责的警务大臣表示:“塞西尔认为, 他年纪太轻, 不够稳重,还需要时日磨炼。”
“可是我听闻他相当早慧, 才智过人?”玛丽佯装不解。“再说,低阶文秘之类,不正适合他学习锻炼吗?”
沃尔辛厄姆内心狐疑:陛下怎的就这样看重这名不见经传的次子?国玺大臣的长子也也没见她多关心啊?不过,作为一个好臣子,他还是恭敬回答:“如果陛下觉得他确实不错, 那就该适时给年轻人一个成长的机会。”
玛丽暗暗咬了咬牙。让史上一度郁郁不得志的培根,改善生活环境,提早涉足政界,也许是种冒险。有言道“困难磨砺心志”;没准缺了一段艰苦挣扎的经历,他就发挥不出那样多的光和热了?但玛丽本人,更喜欢“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说法。与其放任那个天才在不知名的地方吃苦,她宁愿帮帮忙,把他拉到跟前来看着。
只不过,单独资助他,似乎太扎眼。那就还是托某人照顾一二吧。
打定了主意的玛丽,和塞西尔聊天时便“顺带”谈到了这点。“……诺利斯的家庭,的确需要好好抚恤……派诺福克公爵前去镇压爱尔兰叛乱,有些大材小用,但不失为一个办法,毕竟他这些年,在烟草生意上捞得已经够多……我们的国玺大臣去得突然,我想他的子嗣,可能会感到一时艰难……”
塞西尔一脸坦然。“是的。好在,培根的孩子们都勤奋好学。我相信,他们迟早也都会崭露头角。”
然后,就此略过,没下文了?国务大臣这是否跟历史传闻一样,因为嫉妒培根的才干、而故意晾着他?哼,管他真实想法如何,在绝对的君权面前,这都不是事。
玛丽撇撇嘴。“培根家的长子倒还罢了。听说他的次子游历欧陆数年,这回返乡……我倒挺想见见他。”
“那么……谨遵君命。”塞西尔灰色的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于是乎,年方十八岁的历史名人(将来的)弗朗西斯.培根,就这么得到了觐见的大好机会。
得知被传召、有幸陛见最美丽尊贵的女王,小年轻培根既兴奋又紧张。过去,他就对这位陛下的事迹有诸多研究,深深拜服于她如先知般的预见、不逊任何男人的学识、惊世卓绝的治国之才——哪怕她只有外界所传的一半高明,都足以令他钦佩不已。因此,谒见前一夜,他几乎都没怎么睡着过……
当培根顶着两个黑眼圈,望着和蔼不失威严的女王向他点头赞许,那心情就更激动了。
而特意被母亲安排在圣詹姆士宫书房旁听的俩公主,在他眼中更成了天使一般的圣洁存在。连她们窃窃私语,仿佛议论自己“手在抖”,都无损她们的高雅和智慧。
培根不愧是国玺大臣的儿子。他极其珍惜这直面天颜的大好机会。待玛丽同他寒暄几句伦敦与欧陆各地生活习俗后,他便敏锐投女王所好,说起了她一直隐隐记挂的某件国家大事——
苏格兰和英格兰合并的问题。
尽管如今,玛丽正身兼两地君主之位,且她的后裔,也极有可能同时继承两个王国;尽管历史上,玛丽.斯图亚特的儿子詹姆士果然成为了两国的共有国王……然而直到一百年后,才由安妮.斯图亚特女王,彻底把苏、英合并成为大不列颠王国。
穿越女不喜欢这样。上辈子习惯了华夏那大一统的观念,玛丽很盼望,这一世在她自个手上,就把合并这事完成。
即便人种来源有差异(苏格兰主要为凯尔特人后裔、英格兰更多是日耳曼的盎格鲁-撒克森部族),语言有差异,但共同居住在这么个狭小的岛上,两国合并是大势所趋。如靠南边的低地苏格兰人和低地苏格兰语,就是被英格兰渗透的结果。就是在苏格兰频频吵着“独立公投”的二十一世纪,实则他们原始的盖尔语几乎已然消亡,全民都会说苏式英语了。
培根侃侃而谈:“……拥有共同的君主,是两国合并的最大基础。然后,要考虑下属的议会。既然苏格兰目前尚无议会,王室直属领地之外的爵爷领主们,接受此观念、加入‘能让他们发挥更多话语权’的英格兰议会,大概不会太难。当然,明面上抬举其高位,实则还是需要设法分权、削弱其封建势力的。”
真真说到玛丽心坎上去了。玛丽让梅特兰德和博斯维尔在爱丁堡经营这么多年,一直压着不组建议会,维持既有分封制度,为的可不就是这招!
史上苏格兰的议会,本是由于爵爷们拿约翰.诺克斯的加尔文主义、借宗教改革之名、以下克上逼女王搞的玩意;后世的安妮女王,还要以债务威逼利诱【注二】,才使得旧议会解散、原成员加入新议会。眼下,玛丽及弗朗索瓦,用强权“动员”一下,或许就能成事啦!
“最后,是关税问题。这部分,和陛下您的收入息息相关。不过就我所知,贸易份额相对小,对您的影响并不大……就看陛下的意思了。”
知音啊知音!玛丽双目放光。“就这样,你说得很有道理。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便是这般合二为一的。”
坐在母亲旁侧的薇薇安,听得似懂非懂,却也认真学着母亲点头。玛蒂尔达也想装模作样,但陌生词汇有点多,她有点忍不住玩手——倒是很乖的、没发出声音来。
“不过,扭转民俗非朝夕之功。想要两个王国顺利融合,尚需日复一日的努力。”被女王赏识,培根更加大胆直言。“幸而,全新的‘不列颠王国’,显然有一个更先进更文明的民族英格兰,且人数占优。这样,以伦敦为中心,逐步同化,将不列颠岛凝聚为一体。”
这,不就是主体民族及主体文化、带来向心力的概念嘛!玛丽赞道:“不错!难得你具备这样的远见卓识。但如果,我的目标还不仅如此呢?”
见培根略有疑惑,一时兴起的玛丽,索性把话挑明了。“如果,我说,我的目标,是让英吉利海峡两岸,法兰西及不列颠,都合并为统一的王国呢?”
“英格兰加威尔士,四百多万人口,已经逐渐形成了岛民特有的民族自尊——尤其在他们失去了加莱之后。倘若,我说,我不愿让不列颠成为孤岛,希望它永远和欧洲大陆相连一起呢?”
比起习惯了女王野心的几位侍女玛丽,乍闻此事的培根几乎瞠目结舌。他定了定神,首先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小心翼翼道:
“可是,法兰西的王位,还需要……一个男性继承人。”
“‘弗朗索瓦-玛丽阿鲁埃’说过,萨利克法就是蛮族遗留。”玛丽不屑的摆了摆手。她才不管培根压根没听过这个法国名字,也不晓得‘未来’此君将游历英国、成为照亮整个欧洲的启蒙学者伏尔泰呢。“总之,那陈旧腐朽的律条,已不匹配这个高速进步的时代。不久之后某一天,我会将其撕碎,为法国君主的女性后代,争取她们应有的权利。”
“若真的如此……乃是一项惊人的壮举。您的志向让全欧洲钦佩,我尊敬的陛下。”培根逐渐镇定下来。“不过,假若两地合并,英格兰恐怕会吃亏。毕竟,法国的人口,疆域,还有法语的影响力——我有些不情愿的承认,显然比英格兰更具备分量。”
瞧,多么务实的年轻人。他肯定胸有丘壑,才能这般及时跟上自己的思路,并作出针对性的发言。玛丽粲然道:“法国人约莫一千五百万,大概是整个不列颠人口的三倍,将成为联合王国的主体。经济、文化上,也的确更占优势。所以,你是担心英格兰就此被边缘化么?”
培根连连点头。玛丽却显得胸有成竹。她朗声道:“不错,是风险,也是……小小的遗憾。然而,我们终究要面向整个辽阔的世界,面向挑战无限的未来。一个统一、强壮的联合王国,分明更能震慑周边,稳定局势,成为西欧乃至世界的核心;有望创造一个更文明、更和平的新时代!”
多么慷慨激昂……这就是拥有三顶王冠的女王、堂堂法兰西的王后!培根心中,骤然涌起一股复杂的勇气。一时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半响,他朝玛丽单膝跪下,口中喃喃道:“您的豪情壮志,堪当世界之雄主。”
虽然,他内心大约还存有几分疑虑,没直接向她表白“誓死追随”;但玛丽已从他眼中,看到了信服和钦佩——也许还有全新的、对人类文明的体悟。
收获了这样一个“理智粉”,玛丽心情大好。年轻人的观念尚未固化,对未来充满想象,也比较不拘一格,值得栽培和倚仗。想想现今英格兰的政坛——除了仍对罗马教廷有牵挂的三大主教,塞西尔等枢密院世俗派重臣,对英法可能合并一事,基本上没啥热情呢。
毕竟,在他们看来,英格兰和外国的区分是很明显的,维持独立自主,才是通往和平安定、通往说英语之民族的伟大兴盛之路。
但是,在大航海时代,在这个业已开始全球化的时代,“区区一个大不列颠岛,体量实在太小太小。”
后世历史为证,英格兰向海外放肆扩张和殖民,终究是为他人作了嫁衣。环境、人群、乃至远离宗主的风俗文化,决定了那些遥远的土地,最后都难免脱离中央的掌控,纷纷独立出去。
“想发展所谓的先进文明,引领时代之潮流,并始终保存大国的体面;那么,必须考虑,在本土维持一个强健、壮硕、不可轻易动摇的核心。”
说着,玛丽瞟过似乎不太专注听讲、小动作多多的薇薇安姐妹,宽容的笑了笑。
唔,念叨自己多么远大的理想,其原本的基础,不过是一段私心:她惟愿她的女儿,她的子孙后代,能够生活在一个庞大而稳定的国家——是不是王国都无所谓——享有更长久的和平,拥有更丰富的物质生活,保有更充足的尊严和自由。
玛丽一挥手,示意培根站起来。“既然,你对英、苏合并统一之事颇有见地;那么,接下来,有空不妨想想,倘若真计划让海峡两岸的两大王国合并,该如何解决问题、不留下后续分裂的隐患?”
以史为鉴,两个“大国”合并绝非易事。响当当的奥匈帝国,著名的二元帝国,一战战败就迅速解体,着实留下了不少教训。
培根“领命”告退。玛丽则接过赛顿小姐递来的蜂蜜水,噙了口润润嗓子。唔,自己也是被年轻的“历史名人”给激励了,才说得这般口干舌燥的。
咦,等一等,好像,有点什么不对。
这一个,被后世科学家百般推崇的实验研究鼻祖,弗朗西斯.培根,今天在自己跟前……展现了一番政治家天赋?
——咳咳,玛丽并不知道,就是这位培根,其在科学、哲学上的成就,更多是他经历官场失意后潜心向学取得的。
好吧,玛丽暂时无暇计较这个。嗯,她此次本是试着接触、提前熟悉下“未来大人物”的,也从没指望培根搞什么发明创造……
要说实用发明,这年代的工匠,已经比较合她心意了。多年前,便有能人按照她想法,研制蒸馏装置、洗鼻壶什么的……近来她名下的橡胶园似乎终于有了点出产,该让他们尝试跟硫磺配比,改善性能,好尽早开发重要的“计生工具”……又或者,问问塞西尔,在尼德兰的探子,有没有挖掘到高超的磨镜匠、有望制出显微镜的那种?
哎呀呀,知识就是力量……自然科学,永无止境啊!
至于,统一海峡两岸这个大工程,其实她自个已大致有了腹稿。不过,还需要继续完善,还需要集思广益,还需要和有识之士共同讨论——譬如她的财务大臣格雷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