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多管齐下

与西班牙为敌, 有很多理由。首先,一个共同的敌人,有利于“英法联盟”的内部团结——哈布斯堡就很适合当这个敌人。然而, 这只双头鹰根基深厚, 势力庞大, 霸主的余晖依旧照耀着欧洲;其西班牙系仍处在“日不落帝国”的上升期,绝对、绝对不容小觑。

该怎样慎重对待这个敌人?撕毁《卡托-康布雷齐和约》绝非一件易事。十七世纪崛起的法兰西,倒是挽起袖子跟哈布斯堡打, 在欧洲大陆争斗三十年。虽打出了威名, 割占了洛林的地,自个却也元气大伤,财政濒临崩溃。搞得后来小国王路易十四差点没坐稳王座,一度被投石党赶出巴黎。

咳咳,连红衣主教黎塞留对本国的评价, 都是:“法国不适合战争。法国人虎头蛇尾, 一开始显得热忱勇敢,但在紧要关头缺乏耐性和冷静,最后意兴索然,变得比妇女更软弱”。

至于不列颠岛——都铎王朝成立前绵长的玫瑰战争, 曾使得英格兰贵族锐减, 平民更是死伤惨重,人们对战争深恶痛绝;而在玛丽回爱丁堡亲政前, 英法借苏格兰长期拉锯,弄得民不聊生,也使得当地人颇有厌战情绪。

所以,玛丽思前想后,总结认为:以“冷战”之策略, 制造本土外的小范围战场,力争加速拖垮西班牙比较好。

听起来耳熟,既无情又邪恶?不,国家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这个决策,首先是建立在经济考量上的。

呃,瓦卢瓦王室就曾经债台高筑,欠款简直是这个年代的天文数字(比起来,英格兰和苏格兰那点赤字简直是毛毛雨)。真不晓得先王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二世,当初怎么睡得着觉?

虽然近些年,法国努力发展工业,发掘了不少经济增长点,使得财政大有好转,国库逐渐充盈;但战争,几乎从来都是个烧钱的无底洞。

还是要有效率的花钱才行。

工农业是立国之基础。哪怕目前奢侈品制造与销售,已让国君渐渐手头宽裕;但还有许多有“钱景”的产品,正亟待大量前期投入——

银镜产业及伴随的玻璃制造也还罢了。希望改良抽水马桶外观、进一步优化如厕体验的玛丽,最近关注的是陶瓷业:如1574年才造出搪瓷的利穆赞,正需要大量经费去提升产品质量;臣下推荐的一位新教徒巴利西,其做瓷釉的水准值得托付全国最大的工厂;利摩日的土壤颇具潜力,完全可以提早开发为瓷器之都……

哦,还有诸多公共设施、道路交通、文教医卫事业在嗷嗷待哺……再考虑对国土安全、社会稳定的影响……和西班牙的矛盾,最好,始终在本土之外解决。

“西属”尼德兰,便是最好的战场之一。

支持尼德兰的反叛军(或者说人民起;;义军),可以拖累西班牙,影响其税收,削弱其实力。于是,瓦卢瓦宫廷在“宽赦”科利尼先前各种“不忠不敬”后;两年前,又出尔反尔,利用他的号召力,将之作为一块牌打了出去——政府不仅暗中资助他私兵作战,还默许新一代孔代亲王,跟随其前去为父报仇。

这种反复无常的表现,亦出现在了英格兰。在玛丽装聋作哑、枢密院部分成员暗示之下,享有高额年金的前王夫、克拉伦斯公爵罗伯特达德利,再度以“个人名义”募集兵勇;他甚至亲自踏上尼德兰土地,期望建功立业。不过,现实是残酷的,这位多年前、曾参加圣康坦战役的果敢骑士,这回竟因一次偶然的伤口感染,死在了自家战营。

在公开层面,英法政府抵死不认他们在陆地上确有干预尼德兰之行为——尽管西班牙对此心知肚明。而在海洋上,他们也假意和那些不列颠出发的私掠船撇清关系。

多么虚伪哟。

和原本历史一样,英格兰的“王家海盗”们,神出鬼没,有时劫掠西班牙,有时回国休养。霍金斯和德雷克在巴拿马沿岸抢了装满银条的西班牙商船队,而后就跑回本土来避风头。英格兰政府则接受了分赃,帮他们藏匿,甚至派正规海军学习他们的技战术。

这些受国家器重的海盗,亦会伺机骚扰尼德兰。若非对手是那个唐.胡安,他们恐怕不仅在海上打转、都能直接入侵好几座城了。

不过,西班牙也仅拥有一个唐.胡安。

这位年轻的名将,被异母兄长腓力二世派来接管尼德兰时,内心颇不乐意。他已被承认为奥地利亲王,他还缺一块理想的封地,尼德兰却只能提供个总督的位置。他喜欢痛痛快快击垮异教徒,并不喜欢和那些有文化的低地民众架起炮台对轰。勒班陀一战的战果他并不满意,他一直盼望再度回地中海去讨伐奥斯曼人。【注一】

比起他的前任、阿尔瓦公爵父子,唐.胡安眼下干得还不坏,名声也要好上几分。但他本人,已然厌倦这种“剿匪”生活,不时给异母兄长写信,表达内心不满。

腓力二世也觉得烦透了。面对英法的钝刀子割肉,西班牙政府的耐性逐渐消磨;然而从上至下,但凡有脑子的,皆没敢叫嚣开战。毕竟,当前的英法联盟,因婚姻关系显得牢不可破;连骨子里其实不珍惜表面和平的腓力二世,都无法不慎重而犹豫。

于是,西班牙就“礼尚往来”,促进爱尔兰动乱来恶心对手。

但他们的对手实在狡诈阴险,竟还妄想抢先占领舆论的制高地。最新一期的《联合周报》,把双重标准,运用得炉火纯青。

“我们听闻,有一股外国势力,正在私下援助爱尔兰叛军。众所周知,这,是违反国际法的。”

“有人或许会说,这明显是报复——毕竟我国的贵族,因为私人交情,和一腔善意,也曾帮助尼德兰人民,发出激昂的声音。”

“但还请诸位有识之士,细细辨别,这其中有着多么大的不同。”

“和爱尔兰那些未开化的、易被挑拨的原住民恰恰相反,低地人多数是文明的。他们曾经富有而自由,忠实而虔诚;如今,却因为当地政府的不公,在信仰上陷入绝境,被重税压得濒临破产,不得不进行激烈的申诉……”

“而爱尔兰的原住民,明明享有最宽松信仰待遇——王国甚至不曾逼迫他们完全放弃那些原始的供奉习俗;得到了大量文化引导——王国素来鼓励他们进入不列颠城市工作、甚至进入大学;获取不少生产及物资帮助——王国正带领他们开垦农田、种植优质作物,甚至尚未就此课税;他们,却轻信某些别有用心者的调唆,忘恩负义,制造暴力冲突……”

“啊,事到如今,我们仍希望爱尔兰人擦亮眼睛,最终理解王国的苦心。当然,我们也会谨慎且耐心,直到引导他们回归正途。”

“至于邻近的尼德兰,我们对那些动乱深感遗憾。我们衷心希望,不同信仰者能尽快得到赦免,贫困潦倒者能尽快恢复体面;和谐与安宁,能尽快回到这片富有活力的土地。”

“愿尼德兰总督,更专注的倾听当地人心声,同文明的子民,共同建造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们的政府,会一如既往尊重西班牙国王对低地的主权。也请尼德兰在法国或是英国的亲戚朋友们,在密切关注局势的同时,尽量克制情绪,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

卢浮宫书房内,玛丽听比顿小姐为她念完以上这长篇大段;她瞅着对面端坐的洛比塔尔,深深叹了口气。

唔,玛丽有点后悔穿越前自己对时事政治缺乏关心,没学到官方社论之精髓。尽管此文是大法官连同数位“资深”编辑共撰,她本人事先也细细过目,但真正出版发行后,她读起来总觉得措辞不够完美。

但涉足报业不久的洛比塔尔,却不太能理解王后的遗憾。“陛下,新一期《联合周报》,目前在巴黎受到不少好评呢。”

玛丽真不忍打断这位老人的良好感觉。事实上他已尽力,她自个,也提供不了更多助力。这个年代,新闻学尚未起步,就这般水平,大概还能撑一段吧……

再慢慢搜罗、培养人才就是了。

于是玛丽扯了扯嘴角,只轻描淡写道:

“在国内被认可,是个好的开始。但愿它们在国际上,依旧能有积极的影响力。”

而后她摆摆手,干脆换了个话题。“爱尔兰和尼德兰,暂时就交给专业的军事人才去负责吧。我们当下,该考虑后方的稳定以及财政健康。唔,上回朗格维尔公爵称《枫丹白露赦令》颁布以来,新教徒们处境好转,矛盾缓和。我想,也是时候,整顿国内的天主教组织了。”

“啊,”洛比塔尔面露讶异,“这个……”

玛丽几乎可以从大法官脸上,看到他未出口的话——又要宗教改革啊?王后真能折腾,这才消停没多久呢。

“迟早总要跨出这一步。”她微笑道。“即便不是现在,也可以利用报纸宣传,助民众树立世俗王国的观念,为将来,早早埋下伏笔。”

洛比塔尔点点头,他似乎听明白了一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对,是改革之前,多吹吹风。

这会儿,意气风发的玛丽,又恢复几分严肃。宗教改革牵涉本就很广,还是在法兰西这种有暴乱土壤的王国,必须非常非常慎重呢。

十多年前,她在苏格兰推行改革,由于国家小而偏僻,且有姻亲法兰西帮忙撑腰,罗马教廷对于她那些夺取自个权力、王权压制教权的行为,可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英格兰那厢,都铎王朝几代君主折腾打下了基础,她坐享其成,亦不难做。如今,她既打算让法国早日脱离宗教思想的桎梏,如六十年后黎塞留那般把世俗王权置于信仰借口之上,就得有屡屡受挫的准备。

不过,世俗化改革远非无根之木。且不说前有不列颠岛上“相对和平”的演变;后来者红衣主教也带法国走出了明路;就说当代,就在教皇国周边,也有可借鉴的对象呢。

“威尼斯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玛丽感慨道:“我和国王陛下,聊过他十余年前的罗马之行。有时会遗憾,他竟不曾抵达威尼斯,亲眼见一见那个没有君主的共和国,见一见那些绝对忠实于天主教、却独立于教廷的政府和司法制度呢。”

大航海时代的意大利,普遍被认为因商贸重心转移而开始没落。“艺术已从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的巅峰时期倾颓,政治思想也失去了马基雅维利的深度与勇气”。【注一】哥白尼亡故,后面的布鲁诺伽利略等也将遭受迫害。然而祖上是如此辉煌,只要稍微翻一翻,就能发现璀璨的明珠。

“威尼斯的世俗化,非常稳定。天主教教士要交税,且服从国内法律。未经许可,禁止建立神龛、修道院、或转让土地给罗马教会。”玛丽不无羡慕的道。“就这样,他们和罗马教廷也处得很好。”

“比起个别修士行为不端;教会占用土地,特权免税,滥用司法权……才是必须修正的根本。王国应当帮他们建立合适的制度,从法律上约束、控制、消除这些弊病。”

“法律”这个词,特别投洛比塔尔所好。于是激动的大法官,朗声道:“陛下,您超乎寻常的远见,真乃法兰西王国之幸。”

听惯了恭维话的玛丽,也不禁为洛比塔尔的盛赞而欣欣然。不过理智犹存的她,特别强调道:“暂时只专注研究土地问题吧。现今国家财政还支撑得住,免税特权的讨论先放一放;司法方面也暂时避开……要始终密切关注教廷那边的反应,毕竟,未来王室的继承顺序,指不定还需要他们的支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