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7年, 一个凉爽的秋日。巴黎杜伊勒里宫的王家剧场里,此刻座无虚席。
清脆嘹亮的嗓音,正在剧场中回响。
“萨利克法典, 明确禁止女人继承土地和爵位。”
“听起来多么可憎的律条, 究竟谁制定的?”
“一个叫萨利安的古代文盲民族。他们所谓的成文法律规定:在萨利克领土上, 女人,不能继承任何不动产。”
“但那,已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过去数百年, 时代在变, 习俗也在改变。”
“所有的法律规则,都是从无到有。如果人类法律,是从民间惯例发展而来,那就应该挑选、确定、继承他们之中最好的那部分。法律条文,应当符合接受法律的大部分人的利益, 而不是制定法律者的个人利益。”【注一】
“如此真知灼见, 我尊贵的女主人,您简直就是文明的曙光!”
说着,舞台上,那个装扮鲜艳、挤眉弄眼的宫廷小丑便跪了下去, 捧着大氅一角亲吻起来。“您宛如湖中仙女薇薇安, 您好似圣泉仙女莫卢西娜,您就是最美丽的仙后格罗丽亚娜……”
演员那夸张、俏皮的表演, 赢得台下贵妇一众喝彩。她们纷纷交头接耳:“《维罗纳的罗瑟琳》,这出新剧真是太棒了。”
而陪同太太或情人,又或是单身的贵族男士们,却不见得都沉浸在剧作的欢快气氛中。首先,能受邀来王家剧场来看戏, 固然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但新王宫其实还远没建完,环境尚欠舒适;其次,瓦卢瓦王室近三年,包括远走波兰的安茹公爵在内,合法的下一代仍只有三个女孩,什么‘考虑女性继承权’的风言风语,竟渐渐流传开来,这仿佛很不利于国家稳定……
宗亲蒙庞西埃公爵,用他那不很灵光的脑袋想了想,道:“这样的剧目,不完全是贵妇的闲情逸致。听说王后资助的?那就是王后有这种念头了。嗯,不管怎样,她的女儿还是可以继承英格兰和苏格兰嘛……”
蒙庞西埃夫人挥了挥御赐团扇,扇柄上的穗子扫过丈夫的胳膊。“敬爱的爵爷,中立、公正的说,法兰西出一位女王,也未必太糟糕吧?”
这位祖籍波旁的爵爷,冲着娇媚的妻子咧嘴道:“事实上,回想当年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又或者是如今的不列颠女王……也算太平了。然而法兰西不行,我们的传统,乃是国家的根基。”
“那还真有点可惜。我觉得,剧中那些台词意味深长呢。”公爵夫人叹口气,旋即扭头,跟包厢内另一位闺蜜开始叽叽喳喳。
蒙庞西埃公爵打了个哈哈,抬眼继续欣赏女演员那漂亮白皙的天鹅颈。而同为波旁宗亲、更是主支首位、坐在他附近的旺多姆公爵亨利,心情则复杂多了。
按现行法律,该算是法国第四号继承人的亨利,对这种威胁自己继承权的信号,是有几分警惕的。诚然,弗朗索瓦二世之下,尚有奥尔良公爵、安茹公爵、阿朗松公爵三位王弟,可能成为未来的法国国君;然而他们似乎都不很健壮,也不像能生儿子:弗朗索瓦被不再怀孕的老婆管得死死,查理唯一的私生子夭折了,长年花天酒地的亨利和埃居尔竟都还一无所出……
“咳咳,咳咳咳……”不远处传来一阵咳嗽,恰是王国目前头号继承人、奥尔良公爵查理。亨利瞅着奥地利公主安娜一脸温柔的安抚其夫,忽然又觉泄气。
真是,暗中讥讽瓦卢瓦家的病秧子,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哈布斯堡的安娜好歹娴静淑雅,自己的老婆却恃宠而骄;查理至少和正妻生了一个女儿、情妇也诞下过男胎;自己三年来却膝下空虚、找女人还处处受限……
亨利的目光,最终投向钻到王后身边的玛戈。他感到怨气仿佛从鼻孔中喷薄而出,最后形成长长一声“哼”。
玛戈却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丈夫身上。这位热爱文娱的公主,正拉着嫂子玛丽,期盼她讲讲那动人的故事:“所以,《维罗纳》的下一部中,原本仰慕罗瑟琳的年轻骑士罗密欧,将另有一段罗曼史,对吗?”
被小姑子缠着剧透的玛丽,不疾不徐道:“不错,该剧的第二部,主要演出敌对世家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纠葛……最终,维罗纳女领主为他们解决困难,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玛丽详细介绍:筹备中的第二部戏剧,将演绎女领主罗瑟琳如何处理领地内的争端——维罗纳两大名门,凯普莱特与蒙太古,是一对世仇;一家的女儿朱丽叶容貌昳丽,另一家的儿子罗密欧机敏热情;这对年轻人偶然相遇,坠入情网,却因为家族冲突,险些双双殉情;幸亏女领主以上帝旨意为名,阻止他们殉情,以一场婚礼彻底化解了两家矛盾。
唔,其实,该故事并非莎士比亚首创,玛丽新近便读到了类似的小故事。她算了算那位英国大文豪的创作年代,只觉等不及,于是指挥手下文人,按她的“记忆”先排个剧来观赏一下。
恰好,这位法国籍御用作家,计划把故事塞进了她另一部寄予厚望、夹带私货的系列剧中。
不过——
“哎,第二部中的爱情戏太吸引人了。”玛丽翻着剧本道。“这样,会不会喧宾夺主?”
“就是因为他们绝望悲伤,险些自戕……情况如此危急,才能显示出罗瑟琳领主果然是智慧的象征啊。”宫廷诗人拍马屁道。
摆满枝状烛台的华丽大厅里,有着一副好嗓子的秘书李乔,正受邀而引吭高歌。他唱的,便是罗密欧的一段咏赞:“……你是我的主宰,你是我的希望之光……我无法抗拒,被欲;;望所束缚……”
玛丽.比顿充满深情的望着李乔。多年来,她心仪的意大利秘书总对她若即若离。但如今,陛下资助的新剧,似乎给了她希望——比顿小姐觉得,既然罗密欧将不再痴迷于高高在上的女领主、转而开启新恋情,或许李乔也会依此预兆、开始寻找真正适合他的对象。
李乔难得客串表演,在场的贵妇都很给面子的鼓起掌来。旺多姆公爵夫人玛戈尤其热切,她展开丝绸折扇,半遮住笑脸,叹道:“多么伶俐,真羡慕王后身边有如此妙人呢。”
“可不是么。”她的闺蜜兼跟班一边附和,一边艳羡的、偷眼瞧法兰西公主那通身锦缎。“虽是出身平民,但若经陛下首肯、娶个有钱寡妇……”
“嘻,这般宽肩窄腰,定能教人着迷。”
坐在她们旁边、一袭黑衣的王太后凯瑟琳,闻言皱了皱眉头。李乔这个意大利老乡,状似浪漫多情,对女主人仿若真心爱慕……本来并不值得担忧。然而近年来,玛丽在巴黎待的时间变长,又纵容他随意交际;瓦卢瓦宫廷内的贵妇们,出于种种心态,颇乐意同他玩暧昧……
啧,凯瑟琳主要是担忧小女儿,唯恐她闹出什么丑闻来。
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玛戈作为法兰西王国最小、最漂亮的公主,原本就很受长兄长嫂宠爱,迟迟不能抛下小女孩的幻想。而且她定亲比较晚,在宫中居留时间又格外久,受女性追捧,受男性追求,不可避免沾染上几分轻浮……
凯瑟琳知道,这几年来,玛戈和丈夫一直不大和谐,连表面的敬爱,都维持得艰难。她也眼见女儿和其他男性亲热、耳闻她青睐某个侍臣,仿佛情人数目还不止一个。
因为波旁家的年轻公爵被陛下勒令留在巴黎,又有奥尔良公爵看顾,玛戈如今过得还算自在。但将来,又会怎样呢?
想着想着,凯瑟琳就觉得心酸。
法国的公主啊。
她的小姑子玛格丽特,在萨伏依领地如鱼得水,也生了儿子;然而1574年9月15日,远离故土的她骤然去世。她的长女伊丽莎白,深受腓力二世的宠爱,年纪轻轻却死在了产房里。她的次女克洛德,和洛林公爵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诞育九个孩子,仍不敌命运的摧残,于1575年2月21日,亦因难产而早逝。
她仅剩的小女儿玛戈啊,日后又要遭遇何种磨难呢?
这时候,这个王宫真正的女主人玛丽,忽然起身,款款向凯瑟琳走来。
王太后瞅着王后还算纤细的腰肢,想着她为两个女儿——薇薇安和玛蒂尔达——暗中开始努力争取法国王位继承权,内心一阵彷徨。
曾经弗朗索瓦宣称不再要孩子时,凯瑟琳很是怀疑;不料这么些年来,他竟践行了他的承诺。回顾自己的生育经历,追忆她那两个在产床上丧命的女儿,再联想前一位英格兰女王以一尸两命告终……凯瑟琳其实颇能理解长子的决定。
如洛林公爵那般,哀叹爱妻克洛德之死、发誓毕生不再娶又如何呢?逝者已矣,留下的,唯有无尽的想念与哀思。
一袭黑衣的王太后,不由攥紧了胸前的十字架。
她嫉妒她的长媳。她的儿子,不像她挚爱的亡夫那般迷恋情妇、让女{表}子干政,洁身自好到不可思议;她的儿子,为确保避孕,不惜牺牲闺房之乐,还千方百计嘱人钻研道具——以前是亚麻布,后来是羊肠,最近又在捣鼓什么“橡胶”。
哦,也许不完全是医师的建议。她的长媳从小就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点子。玛丽.斯图亚特,自幼装得像个虔诚的、蒙主关怀的圣女,说一切都按神谕行事;其实她和先王弗朗索瓦一世所宠爱的那位达.芬奇差不多,满脑子各种异想天开、甚至离经叛道——还偏偏,都给做成了。
矛盾得令人疑惑,却又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或许,这便是长子对她情深意切、言听计从的原因。
过去,他已经为她一再让步;如今,他还想为她改变传统。
他竟向母亲表示,希望女儿也能有机会继承法兰西王位。
“薇薇安”和“玛蒂尔达”,多么生僻的名字;就那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能看出什么“国君资质”哟。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意志。
眼见玛丽越走越近,明黄的裙摆飞舞飘扬,宛如最灿烂的向日葵花瓣……凯瑟琳自嘲的弯起嘴角:这般绚丽耀眼的存在,果真教人难以抵抗?
世事真是难料。其实,不知不觉间,她也不得不认可这个看着长大的女孩,成为宫廷绝对的女主人了……
随着玛丽舒缓的脚步,窗边的小提琴,亦流淌起一阵悠扬婉转的音乐——那是前太子妃让乐师谱的《化蝶》。如今的法兰西王后,近来还说要为之配上一部凄美的爱情悲剧,真当吊人胃口。
凯瑟琳的手指,不由得轻轻摩挲起新进的红绿间色的陶瓷杯。这令人惊叹的精美产品,却并非来自东方,而是玛丽发掘的法兰西本地技艺。可以想像,继镀银小镜之后,她的“创作”,将再度大肆收割西班牙的财富——不,它们将风靡全欧,足以吸干所有贵族的土地与金库。
呵,以玛丽对香料的回避,尚不能阻止她推广宣扬、投入买卖。至于她本人更钟爱的陶瓷,她更会不遗余力使之成为流行典范,并专注经营生产、来充实国库吧。
王后终于踱到了她婆婆身边。在这样一个富丽堂皇、纸醉金迷的晚宴上,凯瑟琳揣测,她不会谈及政务,而是继续说珍宝首饰的话题,又或者关于文娱艺术之类。然而王太后都猜错了,玛丽是迫不及待,来同她分享一则国外刚传回的“好消息”:
“我们尊贵的波兰国王陛下,终于,找到了一位中意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