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布罗克伯爵夫人, 这些年过得颇为惬意。一直以来,她的丈夫虽不算十分伶俐,但和那位素有谋算的诺福克公爵关系不错, 在枢密院坐得稳稳当当。哪怕当年伊丽莎白一世信奉新教、提拔亲信, 也保留了他一席之地。夫人也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 渐渐奠定了她在伦敦上流社交界、女王之下第一贵妇的位置。
而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初来乍到时,彭布罗克夫人担忧被这位年轻美人遮蔽光彩,心情一度有点复杂。但是她很快发现, 新摄政王勤于政务, 交际兴趣不浓,乐意利用且维护伯爵府既有的社交圈;因此她愈发笑颜常开。
如今,苏格兰女王已成为英格兰女王玛丽二世;彭布罗克伯爵夫人,因为丈夫受到“器重”,地位仿佛更为超然了。
固然, 夫人并不敢自诩为女王之闺蜜。谁又敢轻易攀附这位西欧最有权势的女人呢?这位陛下, 拥有不列颠及爱尔兰岛一共三顶王冠,还是高贵的法兰西王后,她的丈夫似乎还千依百顺、唯妻子马首是鞍……她只跺一跺脚,整个西欧都要为之震动。
当然, 长袖善舞的彭布罗克夫人, 依旧同女王相处得不错。尽管夫人偶尔会暗中嘀咕、为何陛下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点子;但只要上头吩咐下来,她一定充满热情的照做, 无论是推广烟草、马铃薯或者其他——即便她更喜欢折扇和镜子。须知,陛下可是浪漫辉煌的法兰西宫廷第一女主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这个年代的时尚标杆呢!
这不,陛下又交待了个“任务”:为她的贴身侍女们, 在英格兰贵族圈中寻访一下,是否有合适的结婚对象。
起初,彭布罗克夫人几分激动:那三位玛丽,可是女王陛下从小到大的亲信啊。然而,听女王细细讲完她的择婿标准,夫人唯有苦笑——去何处,找符合要求的男人呢?
不能太老,不能太丑,不能太胖,不能太瘦;不能太穷,不能太讲究;须温柔体贴,不可风流多情;得受过良好教育,头脑清楚,心胸开阔,忠诚可靠……最好是未婚,或者有婚史却没小孩!
英格兰哪有这样的男人?
彭布罗克夫人不无嫉妒的想:好似,法兰西国王除了体魄不太健壮、外表稍文弱之外,其他都达标?
呃,据闻,他在床上其实也还过得去……
堂堂法兰西国王!怪不得陛下会如此挑剔……
夫人于是很有些遗憾的回禀女王:这一回,恐怕自己无能为力。
陛下一脸宽厚,只说,知道标准略高,有些困难,不急,慢慢留意就好。
是是是,慢慢来……不过,连拥有英格兰王位继承权的格雷姐妹俩,曾被伊丽莎白女王防备得很的凯瑟琳和玛莉,嫁的人也就那样——夫家都还嫌她们不合意呢。
彭布罗克夫人不时旁敲侧击。
玛丽本人,也渐渐明白:这个年代,她以现代的眼光,去为她亲密的贴身侍女们挑选合适的婚配者,的确相当之困难。
她身边剩下的这三位玛丽,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她们虽都有法国血统,但顶着苏格兰领主的姓氏,在权贵如云的瓦卢瓦宫廷尚不够看;容貌个性增加的吸引力有限,最重要的是,嫁妆没丰厚到足以抵消差距……再加上,她们时常陪自己居留伦敦,确实不大适合在法国找对象。
苏格兰的勋爵们,倒普遍对女王的近侍有好感——看看梅特兰德娶了弗莱明小姐,俨然成了摄政文官,好处多得惹人眼红!但玛丽总觉得他们粗鲁狡诈,真不愿身边这些娇花被那些野蛮人给糟;;蹋了。
英格兰这里,最好的办法,就是拜托彭布罗克夫人。然而目前看来,道阻且长……
玛丽有些犯愁。
看看比顿小姐,近来彻底忘却了夏特里亚尔,开始频频盯着秘书李乔,似乎有些意动。这个内心文艺、率真易动情的姑娘哟,真怕她再一次被人给骗了去。毕竟,李乔不像是特别喜欢她;毕竟,李乔来自意大利,私下亲近某些天主教士,同旧主萨伏依公爵也没完全断了联络……
问赛顿小姐,她就一脸凛然,发誓宁愿终生陪伴陛下,无意于婚姻。多追问几次,她就坦承自主意识强,眼光较高,宁缺毋滥云云。
至于里维斯顿小姐,默默做事,很少吭声。若拉着她谈心,这姑娘更显忠肝义胆,表白说自己不能干,无论和哪国人结亲、去往何处,只要能帮助到陛下,绝对毫不犹豫——搞得玛丽一阵惭愧,怎么也得替她择个如意郎君才好。
女王陛下在脑中,又重筛了一遍近臣:博斯维尔花心大萝卜,而且已婚;阿伦德尔伯爵形貌欠佳,年纪也大;鳏夫诺福克公爵算计深沉;异母兄长梅里心怀不轨……唉,靠谱的丈夫人选,究竟在哪儿?!
玛丽坐在欢声笑语的宴席间,视线终于落到一个也许值得考虑的男子身上。
她的外交顾问,迈尔维尔。
当下,他正和她的丈夫弗朗索瓦相谈甚欢。
“……遵照女王陛下的旨意,我前去西班牙、拜谒腓力国王,向他阐述了和谈的理想。不过,那位陛下,对尼德兰局势、以及英法仍非常戒备;大概,他会继续向低地附近投入重重兵力。”
弗朗索瓦点点头。“我明白。不要紧,我相信我们平静的态度,会将战争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法国国王转向另一个话题。“两位小公主,是否一切安好?”
弗朗索瓦询问的,是妹妹遗下的两个女儿。迈尔维尔很肯定的回道:“陛下,两位公主非常可爱,且深受腓力陛下宠爱。她们都郑重感谢您送去的礼物。”
“那就好。”为人舅父的弗朗索瓦叹了口气。
迈尔维尔趁机恭维:“尽管现今西班牙国王已娶了第四任妻子,但宫廷内外,都说,唯有瓦卢瓦的伊丽莎白公主,才是他的挚爱。”
“过去,他对与表亲葡萄牙公主生下的唐.卡洛斯,从不敢报以希望,最后狠心将病弱王储囚禁至死。之后,他匆匆和年长的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缔结婚姻,却不喜她的阴沉古板,一度为她的假孕而尴尬,甚至懒怠前来伦敦……”
“唯有瓦卢瓦的公主,经历天花时,都能让一国之君不惮亲近照顾。可惜,美丽高贵的王后,年纪轻轻却香消玉殒,只留下两位幼小的公主……”
见男主子眉头微蹙,他适时住嘴,好让国王陛下慢慢思索一会儿。
半响,弗朗索瓦又问道:“宫廷之外……说说你对西班牙的整体印象?”
迈尔维尔想了想,娓娓答道:
“我曾拜访……当地的教堂,内部很黑,里面堆满了遗骸。那些恐怖而写实的艺术品,仿佛昭示着中世纪从未结束。”【注一】
“和古时一样,西班牙平民依旧贫穷,教会仍然极端富裕。可叹的是,社会主流,始终将之视作光辉荣耀和理所应当。”
他的描述,令弗朗索瓦侧耳倾听。“人们都知道,下颌突出的腓力国王陛下,是不容置疑的。他公正清高,执着己见,专;;制强硬。他在政治上一贯骄傲,对宗教则一贯虔诚。他深信,上帝选择了他来压制新教之浪潮,来关闭宗教改革之门。”
“多年来,他驱逐异教人士,杀灭新教徒,手段严酷。民众确实噤若寒蝉,但很难说是真正的信服。不少平民商户,或是被排挤、或是主动离开了王国。”
说到这儿的时候,玛丽恰好凑了过来。她冲弗朗索瓦粲然一笑,插话道:
“可见时代变迁,历史的洪流不可阻拦……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是不行的。”
她的丈夫沉吟片刻,表示赞同。“是的,在我们的王国,任何人只要不违背法律,就该享有思想和信仰自由。”
玛丽眉梢微挑。“还有‘表达意见的自由’。”
当然,这是在公开场合,标准的、冠冕堂皇的说辞。表面上不压制舆论自由,但玛丽深知,现今她的政府,还远没有放宽言论自由。一旦涉及社会重要事件,有异议者(往往是传道士)都必须在公众面前保持缄默——不可擅自印发文字、宣传己方主张;也不能聚众集;~会。
毕竟,这是个呼唤“宗教变革”的年代(尽管不少需求,都是假借宗教之名而发声)。“坚守”旧教的君主,常常要面临来自革新派的挑战。英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同意保留前任采用的英语《圣经》,但同时把拉丁文典籍摆在案头;而在王室及政府的官方活动,她也恢复了天主教礼拜仪式——这些,都令新教徒们感到别扭不安。
虽然他们是少数派,但嗓门之大,也许胜过对手三倍还不止。尤其是他们中最极端的清教徒,把加尔文主义奉为瑰宝,永远妄想以宗教控制世俗王国,叫嚣的声音最凶、最响。若不适时让他们闭嘴,放任他们发展信徒,一国之君的统治根基,将会变得相当危险。
玛丽哂笑:“不过我很清楚,即使贵为神授之君主,也不可能使所有国民满意。如英格兰这般开明、重视议会意见的政府,还要被指责‘独断专行’;社会稍开放自由一些,便有人跳出来骂‘世风日下’;民众追求文艺和娱乐,就可能被批评为‘骄奢yin逸放荡不羁’,‘宁愿享受生命也不忧虑身后之事’,‘没有虔诚’……”
弗朗索瓦温柔的拉住妻子的手。“我知道,总有些人,只学习凶狠严苛的摩西,却忘记宽容慈爱的耶稣。但宽容大度的君主,不会因区区小事而介怀。”
玛丽撇撇嘴。“单纯的批评不算什么。我只担心,某些新教徒煽动群众,反抗政府活动,增加‘宗教’纷争。所以,必须及时处置这些妨碍秩序者。”
具体怎么处置?
呵,揣摩上意的诺福克公爵,了解现任天主教女王,不像前一位玛丽那么喜欢烧人,曾建议把反叛的家伙控制起来做苦役,或者“流放”到新大陆去。
后一条,其实就是史上英格兰应用的“正确办法”。
这个办法算是保证了本岛的“和平”。然而,其最终造就了另一个庞然大物——美利坚合众国。
北美啊北美,玛丽想起来真是爱恨交织。那片土地具有很大潜力,却距离太远不好控制……
历史证明,这种殖民地,再怎么费力控制,终有一日都会脱离宗主、成为独立国家。武力统治不易(史上英格兰也因为法国搅局战败,任由那十三个州独立);文化输出也难保不出白眼狼(参见东南亚那些各种给大中华使绊子);哪怕以经济手段牵制,自家体量不足的话,迟早也会被抛在后头……
咳咳,还是先别去愁那太遥远的事,会长很多白头发的。不偏题不偏题,具体怎么处置以清教徒为首的持不同政见者——
玛丽犹豫之时,弗朗索瓦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听说,爱尔兰岛上待开发的土地很多,王国对那里控制不足。若自都柏林周边开辟种植农场——”
他摸了摸胸口别着的鲜花。“别的作物不好说,马铃薯应该会适应良好。”
迈尔维尔适时称赞:“陛下所言甚是。新作物耕作正需要劳力呢。”
玛丽则眼前一亮。好吧,其实,比起美洲,爱尔兰的确贫瘠了些,殖民经济收益不高。但那里的原住民,可几乎都是旧教拥趸呢。
新教徒若大批迁移新大陆,成为当地人口主体,那里将来对英格兰的旧教王室的隔阂,有可能更深。倒是押着他们去“隔壁”爱尔兰去消磨意志,或者稀释一下人数,没准,未来会大不相同。
当然,人民也可以用脚投票,自发跑去美洲……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
玛丽笑盈盈道:“我最最亲爱的陛下,我太喜欢这个绝妙的主意了。”
大厅里,风琴、竖琴、风笛、琵琶正轮番演奏;北欧出产的威士忌酒香四溢。这真是一场欢乐的晚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