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0年1月, 伦敦罕有的下了场雪。
冰冷的寒潮席卷整座城市,让怀特霍尔宫的新年,更充满凄苦悲切。
丧钟的鸣响, 让不少人心碎。首先是, 英格兰女王, 提早娩出一个死胎——没有睁开眼睛,没有一声啼哭,是个未能存活的孩子。之后, 年逾三十六岁的产妇, 发生了致命的大出血。全不列颠最好的医师们聚在一起,竭尽全力,也没能挽救她。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上了年纪的国玺大臣培根,跺着脚,哈着气。“谁能想到, 伊丽莎白陛下会突然去世……”
“是啊。”曾经的财务大臣瑟洛摩顿, 特地赶回来送她一程。“这样子,曾经显赫无比的都铎王朝,竟就此结束……”
诺利斯勋爵心情沉重,裹着披风, 和德比伯爵走在后头。“陛下曾经那样信任塞西尔, 他大约这时候,只顾和诺福克公爵等几位讲条件了吧……毕竟摄政王一直挺看重他……啧, 真是左右逢源的家伙。”
德比伯爵耸耸肩。“没办法。虽然,若从亨利八世的继承者名单算起,该轮到信新教的凯瑟琳·格雷女士;但女王生前,一直都不喜欢她、连同她的儿子一起。直到不久前,她才刚从伦敦塔里出来, 却连夫家都不肯承认她。”
诺利斯勋爵不住叹气。“是啊,如此一来……有简·格雷女士前车之鉴,谁又敢轻易扶植她那更平庸、笨拙的妹妹呢。”
德比伯爵抬眼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说到底,陛下本人,也在《爱丁堡条约》中承认过摄政王的合法继承地位……”
比起以上几位愁眉苦脸的新教拥趸,坎特伯雷大主教等几位天主教领袖,虽遗憾女王骤然离世,但想到新君人选,反而比较欣慰。
“毫无疑问,摄政王登基后,英格兰重回罗马教廷之怀抱,指日可待。”
旧教徒如诺福克公爵等,却没有主教们这样乐观。他们开了许多会,屡屡讨论:“其他枢密院成员有何动作”,“要尽快达成一致、以免夜长梦多”,“可惜玛丽陛下还在法国”,“生育风险很高,陛下本人更重要,不能随意移居”,“务必先稳住局势”……
英格兰女王蓦然薨逝,于西欧政坛实乃一次巨幅地震——尽管伊丽莎白近些年实权寥寥,但她到底是位变数颇多的一国之君。英格兰的大小权贵们,尽可能迅速齐聚至震中的伦敦,磋商国本大事。可惜,他们讨论的焦点人物摄政王,暂时、甚至是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还不能归来。
迟些时候,才接到自己最大对手突然死亡讯息的玛丽,可谓百感交集。
她以外国旧教女王身份,在不乏民族情绪、宗教对立的英格兰政坛能顺利站稳脚跟,多半建立在这位表姑的坎坷不幸之上——个人努力,仅占据一小部分。
从她穿越以来,伊丽莎白仿佛就变得厄运缠身——其实也只在两个重要节点发生了意外。但那两个意外,一个毫不客气、把英格兰女王推入失权的深渊;一个真真正正、直接将她置于死地。
好像,是上天特地要成就玛丽·斯图亚特似的。
第一次,造成了玛丽的登堂入室、摄政英格兰;第二次,简直就是把英格兰王冠丢进了她怀里。
不过,玛丽短期还不打算奔赴伦敦,去接受这天赐的礼物。
在法国王后兼苏格兰女王的近侍们看来,这些日子,女主子大有稳坐钓鱼台的姿态。实际上,玛丽表面恬淡,内心却清楚,自己继位并非万无一失。
英格兰枢密院绝非铁板一块,玛丽·斯图亚特的身份地位,还达不到众望所归。另有西班牙在一旁虎视眈眈——没了伊丽莎白·德·瓦卢瓦王后这层姻亲关系,他们对于法兰西和英格兰合并的可能,难免提防阻碍。
只是那又能如何?玛丽再怎么垂涎英格兰王位,也比不上保护身体要紧——尽管她目前正处于稳定期,且体感良好;但伊丽莎白罹难在前,她的孕期管理,可一点也不敢松懈了。
“所以,在孩子平安出生之前,我绝不再挪动。”玛丽对着弗朗索瓦,信誓旦旦。
有了妻子的贴心保证,法国国王脸色舒缓不少。“枫丹白露宫是个好地方。我,还有查理他们,都出生于此。这里是瓦卢瓦王家的福地,也一定会保佑你。”
玛丽瞧他霁颜,亦眉梢上扬。恰在此时,侍女通报秘书迈尔维尔前来谒见。玛丽思索片刻,不再回避弗朗索瓦,直接让迈尔维尔过来汇报。
她先好好夸奖了风尘仆仆的迈尔维尔。“从伦敦匆匆赶来这里,一路辛苦……请原原本本,把那儿的情况再给我说说。”
“呃,前位秘书回来时,已向您报告主要信息……”
一直以来,迈尔维尔的主要任务,是帮玛丽处理各种私密事情——他时常顶着外交官名号,在欧洲各地奔波,搜集、掌握、利用某些不太光彩的情报,替主子牟利。他罕有当着法兰西国王的面,和女王交流讯息。现在,房里骤然多了位特殊听众,他言辞便略有迟疑。
“你的所见所想,请尽情阐述。”玛丽笑着侧头,望了望弗朗索瓦,而后又开始称赞迈尔维尔。“很多细节,我认为,一定需要通过你的观察,才足够还原事情本来面貌。”
被女王亲切的目光所鼓励,迈尔维尔坦然不少。“伊丽莎白女王突然离世,克拉伦斯公爵可谓不幸至极。前段时间的‘杀妻’丑闻,已令他焦头烂额;近来,阿伦德尔伯爵当众指责,是他的秽事触怒了英格兰女王,才导致她早产早逝,建议追究其罪责。”
“但坎特伯雷大主教主张息事宁人,不再过多审判。‘他已遭遇沉重打击,接受了良心的谴责,他需要的是为往事忏悔。’掌玺大臣也同意低调处理。‘反正,达德利现在失去倚仗,地位一落千丈,不该赶尽杀绝。’”
迈尔维尔重点提到塞西尔:“国务大臣呼吁,既然达德利再掀不起风浪,为伊丽莎白一世、以及王室之名誉,此事不宜再过分深究。”
玛丽感慨道:“他果然有情有义,尽力维护她……英格兰新教之女王。”
抛开塞西尔不谈。其实,于罗伯特·达德利,玛丽只嫌他碍事,对他本人,并没多少仇恨。达德利身上,所谓九年、十年前的谋杀罪名,其实很难确定。之前,诺福克公爵等穷追猛打,舆论造势,最终目的,是剥夺达德利后代的法定王位继承权。如今,伊丽莎白已然离世,王嗣也未存活——
“唉,逝者已矣,那就让克拉伦斯公爵跟着……清静清静吧。”
迈尔维尔颔首。“您的意思,诺福克公爵和彭布罗克伯爵早有领会。他们一致说,您素来宽宏,定愿意顾全大局。”
他语气中几分怜悯。“我离开伦敦时,有传言,那位公爵濒临崩溃,好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他妹妹、西得尼夫人也跑去寝殿哭。连侍女长都说,怀恩霍尔宫阴森森……”
“可怜的‘姐姐’。”玛丽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滴下的,也不知是否鳄鱼的眼泪。“宽容的,就此请达德利回老家休养罢了。应有的津贴,最好不要克扣、遗漏。我记得,曾经,伊丽莎白陛下指定过护国公的退休金数额呢。”
“陛下真是慈悲心肠。”迈尔维尔偷眼瞟过沉默寡言的弗朗索瓦,恭维道。“英格兰上下,正期盼您回去……”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我都没法动身,恐怕要使他们失望了。”玛丽摇摇头,顺手握住弗朗索瓦。“对了,据闻,英格兰女王弥留之际……近臣和侍从听到她呼唤‘玛丽’?”
迈尔维尔点点头。“是的。他们起初疑惑,究竟是指哪一位……陛下。”
“嗯?”
伊丽莎白在生命最后时刻,口中叫出的那个名字,究竟是曾传位于她的姐姐,还是她警惕提防多年的摄政王?
迈尔维尔先提了前者。“她的表亲、诺利斯勋爵解释,很久以前,伊丽莎白女王提过:愿在异母姐姐的身边留一块空地,作为她驾崩后安葬之处。”
玛丽微垂下头,若有所思。
传言,伊丽莎白对血腥玛丽的感情非常复杂。她的小三母亲安妮·博林,硬生生挤走了亨利八世的原配;还把阿拉贡的凯瑟琳唯一的女儿玛丽,当侍女派去照顾幼年期的伊丽莎白。但没多久安妮也因生不出儿子、被侍女简·西摩“小四”上位,连累伊丽莎白沦为私生女。那之后,年龄相差十七岁的玛丽·都铎小姐和伊丽莎白·都铎小姐(她们不被允许叫公主了),长期地位尴尬,可谓同病相怜。
她们都被强势的父亲恨屋及乌,均尝遍忽视与冷落,偶尔才能感受某个继母(一共四届)的些许照顾与垂怜。因她们两位母亲之间的夺位之恨、及宗教信仰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伊丽莎白和血腥玛丽不曾抱团取暖。然而,亨利八世血脉稀薄,使得继承权靠前、婚事悬而未决的她俩,某种意义上又不得不相互依存。
血腥玛丽面对伊丽莎白,有怨恨,有警惕,有排斥,有骄傲与自负——她曾特邀妹妹来观看自己分娩(其实是假孕)——而在妹妹假意改信旧教后,她亦无奈的将英格兰王冠托付出去。而伊丽莎白,被姐姐关伦敦塔,差点变成死囚,最终因坚韧隐忍熬到了登基……经历姐姐所致的大起大落,吸取其婚姻之教训,还同受子嗣问题的困扰,她对血腥玛丽的苦楚不幸,很有几分感悟与共鸣;内心亦缅怀她们之间那“稀薄”的亲情……
以上,皆是玛丽的猜测——她晓得原本历史中,伊丽莎白一世确实和异母姐姐合葬了。以后果推前因,大概不会错得离谱。
“不过,”迈尔维尔打断了玛丽的思绪,“此后,国务大臣和国玺大臣联合声明,这应是伊丽莎白陛下的遗志,请摄政王即位的意思。”
“什么?”玛丽觉得,很需要确认一下自己听力是否正常。
迈尔维尔瞥了眼比妻子显得更镇定的法国国王,道:“他们,在和三大主教、诺福克公爵等商议后,愿公布此事,表达对陛下您成为英格兰新国君的支持。”
弗朗索瓦挑眉道:“即是说,枢密院这已算达成一致了?”
“大体,如此。”
“还真是,老练果断的决定呢。”笑容慢慢在玛丽脸上绽放。“释放这般信号,大约很快,枢密院便会派人过来了。看看他们,将给我提什么样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