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暗战尼德兰

1568年, 于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来说,是前所未有糟糕的一年。

首先是他的长子病故。唐·卡洛斯经历了数年的精神障碍,终于还是在他的住所、马德里城堡去世。年仅二十三的王储, 虽然不受父亲喜欢, 但到底是他目前唯一的儿子;腓力二世为此着实烦恼了一段时间。

接着更严重的打击来临。他的爱妻, 法兰西公主伊丽莎白,听闻继子的凶讯后健康急剧恶化,致使她的第四次怀孕以娩下个未成活的男胎而告终。且伊丽莎白的生命力也因此耗尽, 第二日凌晨便撒手人寰, 终年二十三岁。

家事如此不幸,国事也没好到哪去。因为1567年颁布的法令,禁止境内居民使用阿拉伯语、或保留阿拉伯的书籍;西班牙南部、格拉纳达地区的摩尔人(他们都是穆;;斯;;林)近期终于纷纷揭竿而起。

“异族”点燃的战火,让国王着实忙碌了好一阵。可令国王烦躁的还不仅如此。这一年,尼德兰再度暴发大面积战乱。大约是因为阿尔瓦公爵的镇压血腥过头, 又或者是他新征了太多税, 战况较去年骤然加重。偏生,从热那亚银行家那里筹借来的军饷,竟遭遇了英格兰私掠(海盗)船,使得尼德兰总督愈发捉襟见肘。

而为那艘载满大量金银归国的私掠船, 英格兰枢密院上下, 进行了相当激烈的讨论。

“这恰是从西班牙那儿得来的补偿!”克拉伦斯公爵高谈阔论。“前些日子,霍金斯船长等在墨西哥海湾遇袭, 历经艰险才回到祖国;他们的舰队七零八落,连同政府的投资都血本无归……如今我们的船只拉回了黄金,这就是补偿!”【注一】

诺福克公爵却发表不同意见。“这个阶段,公开抢夺西班牙军饷,很可能直接引来他们的强烈报复。别忘了六年前普利茅斯所受的威胁, 那就发生在英格兰本土!”

当然还有个观点,诺福克公爵顾虑到枢密院内的“异端”们,没说出口:西班牙筹集军费,是去打压新教徒的;出于信仰问题,他和摄政王至少本该“支持”一二,更不适合抢人家的饷银。

彭布罗克伯爵帮腔道:“西班牙确实不容小觑。英格兰现今的实力,还不宜惹恼对手、跟他们正面冲突。”

掌玺大臣培根则皱了皱眉,语气充满不确定。“两国在海上贸易过程中,些许摩擦总是难免。这一次,勉强可算作民间纠纷……由我们调停……”

达德利自信的接话:“西班牙正陷入尼德兰内战泥潭,未必有力气来计较。我倒认为,这时该趁热打铁,继续消耗对手,直到我们一雪前耻。而且,那些船长们,如霍金斯和德雷克,不都发誓要报仇吗?应再多发些私掠许可……”

塞西尔有些犯难。他望了望玛丽,道:“摄政王以为如何?”

国务大臣内心颇为犹豫。无论是从利益或民族感情上考量,他都希望不浪费这个报复西班牙的机会。毕竟,由于摄政王的缘故,西班牙忌惮着法国,再度贸然攻击本土的可能性不大。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态度将十分重要。

玛丽悠悠长叹。“和西班牙的关系,需要从长计议。海上贸易,我们和他们是竞争对手;未来,也有可能采取激进的战争手段。然而,眼下的英格兰海军还存在差距。那么,最好的办法,是继续私掠,来打击他们的势力、同时补充我们的实力。”

历史上的伊丽莎白一世就是这么做的:利用自己婚姻未定,变着法子在欧洲拉拢盟友,拖延和西班牙对决的时间;此期间大肆颁发私掠许可,利用那些王家海盗,一步步损害西班牙的海上力量。她也最终扛住了“无敌舰队”的大举进攻,扬名于世,为国立威,熬到西班牙彻底衰落,再不能和英格兰争锋海洋。

从达德利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这个时空的伊丽莎白,大概秉承着同样的思路。

现今英格兰和法国正是“天然同盟”;大概率腓力二世会比真实历史中,更不想和他们开战。以私掠削弱西班牙,仿佛十分稳妥。

然而,玛丽当下仅是英格兰摄政,还需提防王夫克拉伦斯公爵夺权。伊丽莎白大约不能完全放心丈夫,但只要对付苏格兰女王,她一定竭力帮他作势。玛丽哪怕有九十九分的把握,也得谨慎处理,避免任何意外风险。

玛丽沉吟道:“总之,应允许霍金斯他们以特别方法来挽回损失。这是以最小的代价、去争取最大的成果。不过,得尽可能做得隐秘,避免激怒西班牙。毕竟,英格兰急需时间来发展壮大。”

“至于已经被他们知晓的、最近被带回国内的那一批,就作为补偿留下——船长们正渴望政府的鼓励,也要继续投入资本。腓力二世那边,外交上务必慎重周旋,必要时和法国呼应……”【注二】

玛丽朝诺福克公爵使了个眼色。“西班牙是英格兰亟待追赶的对手,尼德兰人的抗争于我们诸多益处。所以,可考虑帮一帮当地人。”

诺福克公爵迟疑之际,塞西尔却率先会意:“不错,我们扣住阿尔瓦公爵的军饷,算是个支持的信号。还可以找准时机,暗中提供些资助。”

玛丽微笑,点头。

这里,玛丽和史上的伊丽莎白一样,暂不打算明面上帮扶尼德兰人民。尽管很想拖住西班牙,身为天主教徒的她,做这种事显得更不地道——别说弗朗索瓦一世敢和奥斯曼土耳其拉帮结派了;人家是唯我独尊的骑士国王,至少法兰西境内一直收拾得服服帖帖。玛丽作为女性君主,在英格兰又还没完全站稳脚跟,声誉上自然得格外小心。

尤其不轻言军事援助。战争被认为是经济手段的延续。发动或插足战争,绝非简单的决定。且不提玛丽生于和平年代、颇有厌战情绪。海军对垒,还可以考虑争夺贸易份额什么的;陆地上的战事,劫掠破坏常常比收益更大——除非是彻底占领、转为长久统治。呵,问题在于,尼德兰当下分明“有主”;这一不小心、就把西班牙得罪狠了么。

其实,玛丽思索,低地真是个好地方。那里的人超会做生意,商誉极高,还拥有着后世极力赞美的自由精神。他们的重商主义,蕴含巨大的经济能量,若能纳入自家版图,简直是美好至极——虽然北边那些联合省(荷兰等)新教占主导,南边佛兰德斯等地(今比利时)天主教徒不少,还是可以跟她“合拍”的。

然而,考虑这片土地自由精神的厉害(反抗西班牙八十年,最终成立了共和国),贸然干预并不见得真能拉拢人心。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商业和航海业发达,也是跟未来英格兰争蛋糕的主,不得不防。

意思意思帮助下,捞点人气就得了。她里里外外诸多改良计划,到处都想投资,正“缺钱”着呢。目前,西班牙在低地的势力仍根深蒂固,兵强马也壮。等他们两败俱伤,她再设法居中调停……

从长计议啊从长计议。

英吉利海峡的另一端,瓦卢瓦宫廷里,亦展开了一场如何应对尼德兰起义的大讨论。

作为上台一年余的新君,弗朗索瓦本是极为抗拒战事的。妹妹伊丽莎白过世,他和母亲几多伤感;但外甥女实在年幼(一个两岁、一个一岁),瓦卢瓦同西班牙哈布斯堡的温情也就变淡了。作为一个抱负的法兰西国王,看着局势变换,弗朗索瓦心情有点微妙起来。

宫廷里,洛林红衣主教虽说对西班牙幸灾乐祸,却也不愿给尼德兰的新教叛逆们任何好处,只建议隔岸观火。洛比塔尔和蒙莫朗西,皆务实的认为,即使国库渐渐充裕,财政也还禁不起折腾,边境和平比涉外征战要获利更多。

对于这几位重臣、尤其是后两位有理有据的建议,弗朗索瓦自然表示非常赞同。

然而蒙莫朗西的外甥、科利尼提出了不同意见。

今年年初,王室统帅拼着面子,给他弄回了个皮卡第大区总督一职。作为交换,其他更多城市或要塞驻守的任命,经国王陛下授意,撇开王室统帅的人事权,由吉斯家族安排到了他们所信任的一派人身上。于是,科利尼更激起“奋发图强”的念头,格外期望干出有价值的大事——

譬如,以边境纠纷的名义,果断介入尼德兰战场。

科利尼口若悬河,慷慨激昂,气势十足:“……这么做,正是为法兰西的未来。尼德兰本是富得流油的奶牛,腓力二世在它身上已经索取太多。我们若帮助那里的人民,将有希望得到丰厚的回报!”

将将十五岁的旺多姆公爵,凝神注视着科利尼,仿佛为他的魅力所折服。接着,他又顺着科利尼的视线,看了看大他三岁的吉斯公爵亨利——那家伙正臭着一张脸,似乎对前海军元帅的说辞颇为不屑。想到吉斯家族曾经对波旁宗亲多有侮慢,年轻的亨利·德·波旁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瞧你这胆小鬼,我偏要战”的冲动。

然而在旺多姆公爵开口前,王弟奥尔良公爵查理先咳嗽了两声。“我理解并尊重你的壮志,科利尼。但这关系着法兰西王国的立场,唯有陛下才能做最终决定。”

哦,旺多姆公爵想,奥尔良公爵尽管看似比兄长还羸弱,但总是做出很坚定的样子,时时表示拥护他的决定,仿若忠诚得不行。在弗朗索瓦二世结婚多年无子的情况下,查理实质是法兰西王位头号继承人,他的态度不容小觑。

而这个王国现今排位第二的继承人安茹公爵、比他大两岁、和他同名的另一个亨利,在会议中却显得十足漫不经心——他还不时还和被特许旁听、十三岁未成年的阿朗松公爵埃居尔说悄悄话。真是不知所谓。考虑奥尔良公爵不大壮实,也还没儿子;挤眉弄眼的这俩,没准真有机会带上至尊的王冠呢。

旺多姆公爵目光扫过在场唯一一位女性,一袭黑衣的王太后凯瑟琳,感觉到一丝压力。这个意大利女人盯他很紧,如果不愿宣罗马那边的誓词,大约宫廷是不肯放自己回旺多姆封地或纳瓦拉的……

“嗳,”王太后发话了,“主动干预尼德兰内乱,实则两边都不讨好。西班牙肯定不喜欢我们掺和,那些新教暴民也未必会感恩。陛下愿意接受臣属意见,从国家经济角度考虑得失,实乃是法兰西之福。”

话里话外,也是支持弗朗索瓦原本的打算:维持和平,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科利尼瞪圆了眼睛。“啊,我多盼望英勇无比的先王仍然坐在这儿;我惟愿全心全意追随他,为伟大的法兰西建功立业!可惜,从前那个善战的吉斯公爵竟早早离开尘世;而同样骁勇的孔代亲王——”

他顿了顿,道:“却被某些人排挤出这个宫廷。”

闻言,内穆尔公爵、波旁红衣主教等人各顾各的叹气。对亲叔叔孔代颇为孺慕的旺多姆公爵,则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

蒙莫朗西给外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叫嚣,接着打圆场道:“无论如何,陛下已作出最稳妥的决定,讨论该适可而止了。不过,呃,这次孔代亲王没能参加会议,的确是个遗憾。毕竟,王室宗亲中间,他是第一出类拔萃之人……”

科利尼的拳头,暗暗握紧而后又松开。他深吸几口气,终于可以较为平静的向国王恳求了:“尊贵的陛下,我服从您的决策,此为臣子的行为准则。我也相信,您是宽宏大量的君主。孔代亲王已被冷待不少时日,他也在家中反省思过了。适时召见他,更方便他对您、对国家效忠……”

弗朗索瓦拧眉,看向科利尼。他几乎开始后悔让前海军元帅重回宫廷的那桩政治交易——虽然他早有预料,但科利尼真的在自己跟前上窜下跳,还是非常刺激神经。还有孔代——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二人,曾如何散播王后的谣言。

弗朗索瓦心中一阵发狠,他冷声道:

“很好。如果孔代亲王自个愿意回归这个宫廷,我不会反对。但是,他必须时刻谨记,谁才是法兰西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