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的天主教徒, 敬爱着唯一的上帝,却也会崇拜其他偶像。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地方传说和异教神话, 往往在人们生活中占据重要的一席, 甚至深受喜爱。
而占卜、星象、预测等学问, 尽管同宗教教义有些相悖,尽管遭到教会的排斥,却也并未彻底沦落为“非法”。这些神秘学, 小心翼翼游走在迷信和巫术的边缘, 亦拥有相当数目的信众,尤其受着权贵的追捧和保护。
作为一个占星术士,诺查丹玛斯可谓是传奇。一方面,因为他一度受到法兰西王后的召见,并颇被信赖;一方面, 则是因为他还出版了套《预言诗集》, 曾在上层社会风靡一时。
很可惜,这位预言家已在1566年与世长辞。当他下葬的消息从普罗旺斯传来,远在巴黎的凯瑟琳王后,甚至很是难过了一阵子。
而死者并未已矣。时隔一年后, 他的名字忽然又成为了瓦卢瓦宫廷的流行词, 热度直超生前。
这是因为,凯瑟琳王太后终于承认, 多年前,诺查丹玛斯就曾向她警告,先王亨利二世,极有可能死于他最擅长的比武。
而且,还有“确凿的文字”记载, 那就是他的诗集。
亨利二世之死的确是个悲剧,但如今宫廷内,讨论诺查丹玛斯那令人不安的预言诗,根本不算禁忌。
虽然在某些有识之士看来,这种“神秘荒诞”的言论近乎儿戏;但是,王国上层却摆出了信服的态度……
而且,如某些人所料,相应的,关于新王后“曾作预言”的讨论声,显著微弱下来。
就算有,也和“巫术”“诅咒”毫不相干。
——也许是被透露过消息?
——没准这位陛下也感受过天启?
“一定是故意的。”闻言,孔代亲王着实忿忿不平。“这个节骨眼,突然爆出来,分明就是掩护。”
科利尼亦闷闷不乐。“但王太后表了态,还有许多人跟风,还有一部诗集……舆论已经被吸引,我们再针对……恐怕也无济于事。”
蒙莫朗西则默默在心底叹息:王太后的态度至关重要;她对先王的爱毋庸置疑,高等法院和民众也都支持她;她若认定此事为意外,那王国上下,就都没什么可反驳的。
只能接受现实了。
他们满腹牢骚,大失所望的时候,玛丽则松了口气:一场可能的大风暴消弭于无形,实在太好了。
令谣言平息的最好方式,就是炒热另一个更大的新闻,分散人们的注意力。玛丽说不上深谙此道,但毕竟经历过后世信息轰炸,自然清楚这样做的效果——更何况,制造新闻的,是信誉相当高的凯瑟琳王太后。
弗朗索瓦认为,若有其他人对先王作过类似预言,恰好佐证玛丽的无辜。不过,他和玛丽万万没想到,那位曾深受凯瑟琳信赖的诺查丹玛斯,不仅真的口述过此事故,甚至还留下了文字证据。
本来新国王准备拜托母亲,谈谈占星预言有别于巫术诅咒——甚至不惜撒点小谎,替玛丽“开脱”。没想到,凯瑟琳王太后含着悲伤,一时触动,把埋藏心底的旧事,全部都倾倒出来。
简直“意外之喜”。
如今,一套发行量不算小的《预言诗集》,已让梅里勋爵手握信笺中的那几句玛丽的“预测”,几乎失去了深挖的意义。
当然,此情况下,梅里也不会傻到再拿妹妹的书信作文章。他见势不妙,迅速恭敬的把证据交还给了两位陛下,以期达成和解。
念及这些年他的“安分”,念及他曾照顾年轻太子妃……为了不节外生枝,弗朗索瓦甚至安抚他,表示:日后将赐他一个合适的职位。
“真是个识时务的家伙。”玛丽嘀咕道。
咳,在女王实力足够碾压、没有把柄流出时,梅里的姿态总是低得非常恰当。对这种套上锁链的狼,玛丽没兴趣使劲报复。于是,她决定依着弗朗索瓦,顾念一下旧情,以后,再找个地方远远把他打发了去。
玛丽指挥着比顿,把她的字迹投入壁炉。比顿小姐一边照做,一边咬着唇,眼睛红红的。“谢天谢地……”
赛顿和里维斯顿小姐亦跟着念叨,感恩天主,庆幸不已。
至于差点惹出大祸的夏特里亚尔,说是被王室总管“释放”了。见他憔悴伤感跑过来跪地请罪,想想他从前制造的欢乐,玛丽对这个糊涂蛋猪队友也没了太多脾气。
于是她挥挥手,请他闭紧嘴巴,收拾收拾,今后,就待乡下老家算了。
宫廷里,被驱逐的还有瓦伦蒂努瓦夫人。
准确来说,她是自行主动离开的——就在亨利二世的心脏,存放到西斯廷修道院之后。她“侵占”的珠宝和舍农索堡均归还于王室,她从此退居诺曼底的阿内堡——另一座耗费过王室巨资的城堡。
这一点上,凯瑟琳听从了建议,并未赶尽杀绝。因为狄安娜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吉斯家族的欧马勒公爵,另一个则是布荣公爵夫人;考虑为新即位的儿子笼络人心,王太后克制住自己,没有大肆清算。
报复情妇,只稍稍减轻了凯瑟琳的沉痛,失去丈夫的悲伤一直笼罩着她。亨利二世的丧礼结束后,王太后宣布,自此,她余生都只穿黑衣了。
弗朗索瓦十分感激母亲为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是发声支持王后,还是顾全大局没凶狠处置那位夫人。不久之后,他当众声明,即使他年纪早已够独立执政,王太后仍有辅政权。而且,各重要公开场合,他坚持请母亲伴随出席。
唔,按规定,法国国王死后,他的寡妻该在黑屋子里卧床六周、不见外人。但是弗朗索瓦相信,适当的交际活动,可以分散注意力,减轻母亲的痛楚。
玛丽亦投桃报李。新王后时不时去安慰婆婆,并请弟媳安娜也多来探望陪伴。她还很贴心的表示,希望早日举办边境巡游,以便王太后和洛林公爵夫人克洛德、甚至西班牙王后伊丽莎白相会。她亦很赞成凯瑟琳离开卢浮宫别住的想法,提出就在卢浮宫西面建造一所新王宫——名曰杜伊勒里宫——以便太后安度余生。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当下最要紧的,是举办新国王与新王后的加冕仪式。
这一次,将由洛林红衣主教来主持。
兰斯大教堂装扮一新,各位权贵悉数到场,共庆登基盛典。前些日子宫廷内那场“隐约”的风波,宛如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此时已完全失去了痕迹。
尽管天气炎热,国王和王后却也扛住了那沉重的礼服。新君的加冕,一如往昔规矩,既庄严,又宏大,充满奢华气息,且再次点醒一切在场者:亨利二世的时代已落下帷幕,弗朗索瓦二世的时代,从此正式开始。
凯瑟琳亲眼看着长子戴上王冠,眼眶一阵湿润。二十年前,她曾在这里,见证丈夫走向权力之巅;如今,她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幸好,除了远嫁的长女与次女,她和亨利“爱情之见证”的其余孩子,尚围绕她膝下。并且,她还能感受到另一层安慰:新的法兰西国王和王后,均表示将“一如既往珍视母亲的意见”——而新王后不日将前往伦敦,仍需由她担任瓦卢瓦宫廷的首席女主人。
没错,刚刚成为法兰西第一女性的玛丽,顾不上享受王后的尊荣,就要奔赴英格兰的权力战场。
因亨利二世骤然死亡,玛丽参加完小叔子婚礼就回去的计划被打乱。英格兰摄政不得不在法国多耽搁了近两个月;为此,枢密院滋生不少抱怨的声音;伴随伊丽莎白女王婚礼的临近,玛丽感到地位仿若动摇。
对于妻子的匆匆离去,弗朗索瓦相当不舍。
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不是么?法国国王扪心自问。玛丽固然是他的王后,但她并不属于他一个人,她也不仅仅肩负着唯一一个法兰西王国。况且,宫廷内,吉斯家族和蒙莫朗西的权力交替才刚刚开始,他宁愿玛丽置身事外,并不希望这些斗争,再有意无意把火引到她身上……
只不过,无论从各个角度找理由宽慰自己,弗朗索瓦仍觉得胸口几分酸涩。
玛丽的舅舅、洛林红衣主教亦颇不自在。在他看来,如今是法国形势正复杂的时候,刚荣获后冠的外甥女却匆忙离开,于吉斯家族即便算不上釜底抽薪,至少也是一大损失。
唉,为了朝堂平衡,也为了政局稳定,新王弗朗索瓦二世,从妻子名誉险些受损的愤怒中冷静下来,遵从洛比塔尔大法官的建议,只暗示蒙莫朗西辞去王室总管一职,仍保留了他的王室统帅身份,还假意表示器重,请他“务必继续为宫廷效力”。
昔年蒙莫朗西同首席情妇狄安娜沆瀣一气,“名义上的王后”凯瑟琳没少受委屈。现今那位夫人被赶走、离群索居(听说身体还每况愈下),王太后总算出了半口恶气;她甚至劝导长子,亨利·德·吉斯尚年轻,威望有所不足,暂时还得依赖蒙莫朗西稳住军队。可以想见,若没有玛丽在后宫帮忙进一步造势;内阁首相洛林红衣主教,尽管大权在握,势必仍长期忍受宿敌的掣肘。
朗格维尔公爵倒是被任命为了寝宫主管,可确保内廷安稳。至于在亨利二世去世后传播流言的科利尼,其职务则交由內穆尔公爵接替——总算还是半个自己人。同样对王后不敬的孔代,宗室亲王之衔没法简单剥夺,受了些训斥,赋闲回老家思过去了。
玛丽却只能暂时忽略亲人的怨念。伊丽莎白大婚在即,英格兰摄政王能感觉到威胁在加重;秘书李乔屡屡来信,提醒她万不可轻忽,须得赶紧回伦敦主持大局,否则数年心血恐将毁于一旦。
1567年7月,一个风朗气清的日子,载着法国王后的大船,终于在罗斯科夫港扬帆起航。
船舱中靠着软垫、胡乱翻书的玛丽,心神却愈发不宁。
只要稍稍闭眼,她仿佛就能看到离别时弗朗索瓦那故作坚强的脸。他的声音似乎还不时在耳边回响:“我知道英格兰对你很重要。抱歉,现今宫廷内存在那些不安定因素,我也希望你远离……我也会努力,建造一个清明、安稳的法兰西,等你回来……”
骤然失去父亲,妻子再度远离;即使还有母亲襄助,新君要承担的压力,绝对非同小可……那样的落寞,竟像到了一个极致。
自己仿佛多么残忍……玛丽遮住眼睛,脑子里嗡嗡一片。
她几乎不知道,这晚自己是怎么睡下的。
一夜过去,天明时分,玛丽迎着晨曦,走上甲板,她忽然完全惊呆了。
这是做梦吗,玛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经过一天缓行,她竟还能遥遥望见——那是,法兰西的海岸线!
泪水霎时如断线的珍珠,从她脸颊滚滚滑落。
玛丽扯紧了披风,哽咽着道:“现在,立刻,我们掉头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