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时光荏苒

1566年, 伦敦王家交易所建立。

这是英格兰历史上,第一所专业的商业建筑。该交易所外观的灵感,来自王家商人托马斯·格雷欣在安特卫普所见到的、当地同类型建筑——他曾长期待在尼德兰, 为英格兰国君管理债务。为表彰他历年的出色表现, 伊丽莎白在她即位第二年, 赐予了格雷欣“爵士”称号。

作为伊丽莎白智囊团一员,他深受女王信赖。不过,格雷欣并不拘泥于“门户之见”。玛丽·斯图亚特上位之后, 对他尽心招揽, 他便顺势投入摄政王麾下,成为新主子的高级顾问。

呃,这不完全是因为她长得更漂亮的缘故——格雷欣明明很专注事业的。都怪摄政王礼贤下士,肯花大时间跟他商谈进出口贸易;还非常积极的催促,要他早日为政府建起伦敦交易所;甚至主动投资、鼓励他来日成立以他名字命名的商学院。

后一件, 尤其令格雷欣舒心:玛丽·斯图亚特十分开明, 提供资金却不干预他的工作(其实玛丽知道自己那点粗浅知识根本不够看,索性当甩手掌柜),给予充分自由,甚至要求将“独立教学”这条, 写到学院章程中去。

手下轻易跳槽, 女王自然颇不开心,但她毕竟已远离朝堂。而伊丽莎白的首席大臣、塞西尔也并没对他的“背叛”作出太多指责, 只提醒格雷欣,日后要继续努力,为英格兰经济发展出谋献策。

被“爱国主义”鼓舞到的格雷欣,越发干劲十足。现在,王家交易所的招牌“Royal Exchange”已经挂出来了, “格雷欣学院”还会远吗?

而他赞誉有加的漂亮摄政王,此时却正关心着另一所更重要的大学——玛丽·斯图亚特,继1564年访问剑桥之后,又于1566年,拜访了牛津。

场面盛大那是一定的。而摄政王的语言能力,则令教职工和学生们相当佩服——她倾听拉丁文演说,用拉丁文提问;她以流畅的希腊语,答谢学院的希腊文欢迎辞;她的法文书写优美,手迹在学院内传阅;告别时,她的英语字正腔圆:

“……身处这恢弘的学堂,目视这宏伟的广场,我心中倍感光荣。为学术界尽力,是我作为执政者的理想和骄傲。我以摄政之名允诺,不久之后,牛津将增添一所新学院……再会吧,勤勉的学子;再会吧,尊敬的学者!上帝赐福牛津,祝你们的研学之路,通达顺畅!”【注一】

她最后的离别辞,赢得满堂喝彩。学生们高叫着,欢呼着,为国家有这样一位摄政王感到骄傲——他们几乎忘记,过去,他们曾旗帜鲜明的反对苏格兰女王这种外国人、来干涉英格兰内政。连在场的塞西尔,都忍不住频频拍掌。

同玛丽共事三年有余,国务大臣的固有成见已逐渐消退。塞西尔从未预料,一个女人竟可以如她这般热衷实务;很难想像,她竟是瓦卢瓦那种文艺宫廷所培养出来的淑媛。她居然关心针织机改良与欧洲纺织业格局;她注意到在民间,煤炭已逐步取代木材、成为主要能源,她极力鼓励这种能源降价,说会促进其他工业发展……

当然,她依旧是个讲究细节的女人。她时不时提醒臣下,纺织女工的健康关系着民族下一代;她要求监督煤矿开采,尽可能改进模式、减少对环境的污染;号称秉承天主教慈爱精神的她,甚至表示,需根据现状,颁布一部《济贫法案》,来维护社会平稳、保护底层劳动人民。

除此之外,她格外关心“营养医学”(似乎是她自创的说法),希望给底层民众医疗救助;她欲促进医学院改革,亟亟于培育专科人才;她颇重视公众卫生,还发明了个“免疫”的名词,聚集了一批似她想法出格、激进大胆的医师,

但她远算不上爱心泛滥。玛丽·斯图亚特的善良,并未让她禁止新兴的、海外贩奴贸易。不过,她试图制定规范、呼吁保护“自由民”,尽量避免一些不太人道的作法。而且,她提出给海员配备新鲜果蔬以预防坏血病,刚刚已被证实,是切实有效的。

咳,她投资的眼光,同他一样准确。1565年9月,远航的约翰·霍金斯船长偕同他的表弟德雷克,满载财富回到了普利茅斯。他们在三角贸易中获利巨大,按比例上缴所得后,国库倏忽就增加了数万镑的财富。

如此种种,令塞西尔怀疑,自己坚定跟随的伊丽莎白,对于英格兰来说,是否真是最佳选择?

独宠达德利的女王陛下啊,她几乎耽于情爱,忽略了自己下嫁将带来何等政治动荡。

是的,塞西尔基本能够确定,伊丽莎白所谓“深思熟虑的结果”,依然是……中意于莱斯特伯爵。

且不论让这小子摄政将如何如何……数年前,他妻子爱米的意外过世,真的无懈可击、真的全被遗忘了吗?

塞西尔握紧拳头,牙齿磨出了声响。

与此同时,前往爱丁堡的王家马车上,玛丽也在和弗朗索瓦讨论英格兰女王的婚事。

“我有预感,伊丽莎白很可能不久便要订婚了。”

“什么,跟谁?”

“还有谁,莱斯特伯爵呀。”

弗朗索瓦愣道:“她最近一年,难道不是又开始商议和西班牙王储……”

“不,不,病弱的唐·卡洛斯从来不受欢迎。这一回,也只是伊丽莎白糊弄众人的烟雾(;)弹。”玛丽解释道。“西班牙那边刚传来消息,王储近来精神愈发不好;大家甚至说,哪怕海上一丁点颠簸,都可能夺去他的性命……”

“这么严重。”弗朗索瓦颇为吃惊。“难怪……丽兹信中提他越来越少。”

“卡洛斯到底是腓力二世唯一的儿子。这些坏消息,身为继后的她,恐怕也不便透露太多。”

玛丽叹道:“还是说伊丽莎白女王和莱斯特伯爵吧。她这几年闭塞宫中,越来越离不开别人的奉承,尤其是达德利。我猜,若有可能,她倒宁愿一直吊着他不松口。可是,她如今权力稀薄,能再给他的十分有限;只靠日常相处,她已无法继续……保证他绝对忠诚、不离不弃。”

“譬如她去年突又起意和西班牙谈婚事,其实是在试探达德利的反应。果然他有段时间分外殷勤,努力表现……不过我觉得,她还存有足够的理智。他甜言蜜语的诱惑,并非驱动她下决心的唯一理由。”

玛丽娓娓道来。“我相信,唐·卡洛斯的身体欠佳亦给了她警示:英格兰女王合适的婚配选择——又或挡箭牌——正越来越少。况且她年龄渐长,似乎容不得耽搁了。”

“那,你计划怎么办?”弗朗索瓦看着气定神闲的玛丽,觉得她应该有所准备。

玛丽淡淡一笑。“人人皆知,天花导致的……复明再无希望。枢密院也慢慢习惯了她的缺席,并运行良好。因为我的存在,以及,格雷姐妹俩……他们对她的婚事,其实关心度下降。连她信赖的塞西尔、培根等人,都不很热衷于打破现有平衡了。”

“而诺福克公爵他们,一直百般防备。即便他们没有太好的理由阻拦女王结婚,他们也要竭力压制莱斯特伯爵,保护自己,捍卫利益。”

“所以,暂时,我的位置受影响不大。

弗朗索瓦看向妻子的目光里,平添几分担忧。“英格兰增加一位‘国王’,真的不要紧?而这个重要时节,你不留在伦敦,真没关系?”

玛丽把脑袋放到弗朗索瓦肩膀上。“没关系的。首先,不一定是‘国王’。其次,嗯,我和他们谈过,我相信他们。他们那么积极,又精于此道……大家都懂得妥协,一定能得到个好结果。”

他们?弗朗索瓦眨眨眼。是指诺福克公爵等,还是,包括了整个枢密院?

弗朗索瓦抬手抚过妻子的脸。得了,玛丽说是好结果,肯定她很好,别人就不一定好……

玛丽眯上眼睛。“比起来,暂时,爱丁堡这边更值得我操心。”

1562年冬到1566年秋,三年多近四年里,苏格兰女王就没踏足故乡,主要靠遥控梅特兰德执政。苏格兰国王自1654年年末起,“替她”看家约一年(期间偶尔还去伦敦),之后便回到法兰西疗养……玛丽真庆幸,这么长时间,居然一直没出过大岔子。

嗯,不仅没出岔子,还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工作:马铃薯的初步推广种植。

这,便是玛丽热切回来的原因之一。

“……梅特兰德汇报,四分之一的王室直属领地都已铺开种植。爱丁堡附近,这一季收成尚可……主要是作为饲料;经劝导,部分贫农也渐渐开始尝试新食物。”

弗朗索瓦听着,点点头。“若想迅速扩大影响,使更多平民受惠,君主还得出一份力。”

这个史上倒有例可学,届时照搬无妨。玛丽一边掰手指一边说:“梅特兰德已在做计划。我很期待另一件也顺顺利利。”

弗朗索瓦挪了下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是那个‘种痘’计划吧。”

“没错。今年的医学交流会挪到夏天,就是希望弗卢德医生,把他在死囚身上得到的试验结果早些公诸于众,并赶在冬季到来前,再接种一批。弗莱明小姐,不,梅特兰德夫人已接待过他了……”

医学交流会的提前,还因为另一桩喜事。年初从小西班牙岛(海地岛)归来的某位医师,带来一些“关于橘子汁与坏血病”的治疗记录,并和同僚撰写了篇论文;玛丽迫不及待,想要他们宣传发表呢。

当然,关于“营养医学”的尝试也不全是成功的。当夜盲症病例报告逐渐详尽时,迟迟看不到疗效的“脚气病”“佝偻病”试验,已然搁浅了。玛丽倒没有气馁,她宽慰自己,只要种下种子,总有发芽的那天。

只是,照此发展速度;自己今生,恐怕都别指望见到“抗生素”这种“比黄金还贵重的灵丹妙药”了。

啧,苏格兰有许多叫弗莱明的,究竟时谁家后辈,发明了盘尼西林呢……

车厢摇啊摇,玛丽一时欢欣一时沮丧,睡意慢慢涌了上来。就在这时,四轮马车停了下来。

“陛下,到驿站了。”

侍卫长恭敬的拉开车门,请两位下地休息。

此去苏格兰,走的陆路。玛丽不禁感慨,比起法苏,英格兰公共交通真挺不错。瞧这驿站,结实牢靠,装潢尚可,就是一国君主住起来,应该也不会嫌太差。

哦,她记得,前几年伊丽莎白还主张加大投资呢。

今天,算是沾她的光了?

侍女去屋内整理铺盖,玛丽站在篱笆旁东张西望。这时,弗朗索瓦提议:

“刚刚,稍稍前面一点,有个果园。要去看看么?”

玛丽瞥过天边的红霞。“还是派个人去吧。”

她视线扫过,见弗朗索瓦似乎有点失望——大概,他是想邀她一道去散步。

去私人果园啊。

她忽然忆起一个“笑话”来着——

从前有个女王,和丈夫微服私访,闲逛到某片私家庄园,擅自摘、吃树上水果,结果被主人发现,关到地窖里待了一整夜。

她和老公大喊“朕乃奥地利女王玛丽娅·特蕾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朗茨”都不顶用。

这对倒霉夫妻,后来居然没有降罪庄园。主人也傲得很,经此之后,索性还竖了个牌子:“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玛丽想着想着,不由自主笑开了花。

弗朗索瓦有些不明就里,总觉得她笑得莫名暧昧。他自个围着驿站转了一圈,凑回玛丽身边,跟她咬耳朵。

“这里……房间隔音不大好。”

所以,要注意点什么?

“没关系,我不会……”玛丽踮脚,轻轻吐气。“我只用手。”

呵,今晚歇这里,应该不会太无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