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和弗朗索瓦, 一对真·青梅竹马,从来不担心没有共同话题。而随着“灵与肉的关系”愈发亲密,聊天之时, 也更加坦诚以对, 肆无忌惮。
“你要去探望伊丽莎白?”玛丽一双睡眼, 半睁半闭。
帘幕之内,两人躺在高脚床上,羽绒被把胸口及以下盖得紧紧。弗朗索瓦正绕着玛丽的鬓发, 觉得它们卷起来很可爱。“只是一个想法……你不赞成?”
“没有。”玛丽捏住他捣乱的手, 慢悠悠道。“我想,如果我不陪同前去的话,她应该不会拒绝。”
“咦?”
“英格兰女王并不喜欢费神应酬我。”玛丽笑了笑。“然而,如果来访者是个男人,尤其是年轻有地位的男人, 她还是比较乐意接受的。”
“我听说, 她之前不愿意见人,几乎把访客都拒之门外?”弗朗索瓦问道。
玛丽微微摇头。“起初,她几乎只能接受塞西尔和达德利——一个是曾经最信任的国务大臣,一个是最宠爱的‘情人’。后来, 渐渐又多了几个忠心的亲戚, 比如表亲诺利斯勋爵等,为她传达枢密院的新闻。最近, 她已收拾好心情,开始更积极的会客了。”
“不过,对于女人、尤其是我这个篡权者,她仍然不大欢迎。”
弗朗索瓦看着妻子,还是有点疑惑。“你的意思是……”
玛丽耐心解释:“伊丽莎白陛下, 仍想要维持和外界的联络,期待有朝一日重整旗鼓。但若和年轻女客相处,她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心情会格外不好。”
玛丽叹道:“之前,外交官迈尔维尔同我说得很刻薄:她口称不嫁,却喜欢被男性环绕;她卖弄风情,享受暧昧,陶醉于受追求的欢愉……我当时并不大相信。直到来伦敦,住进怀特霍尔宫,我终于明白,她也和我一样,有着女性的虚荣。”【注一】
“而因为她的身体尚无归属,这种心情,更易浮现在外。”
听到这儿,弗朗索瓦斜睨她一眼,仿佛意味深长。
脱口说出实话的玛丽,忽然间有点心虚。她伸手搂住他脖子。“亲爱的,我和她,其实真的很不一样。”
“唔。”他反抱她,手掌落在她腰线最凹之处。
“瞧,她十分善变,始终不肯定下一个结婚对象。”玛丽还想为自己辩解。“而我,打一开始就认定了你。”
弗朗索瓦则直直的看她,看得玛丽心里有点发毛,他方道:
“我相信。”
半响,法国王储终于认真关心起了伊丽莎白。“但她现在,和哈布斯堡王室的大使洽谈婚约……会影响到你的执政吧?”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玛丽回答。“如果她最终嫁给奥地利的查尔斯大公,我恐怕,就在英格兰待不下去了。”
“那么……”弗朗索瓦不无担忧的望向她。
“不要紧。”玛丽忍不住嘲讽。“我们都记得,这位英格兰女王,独立自尊,忌讳和人分享王权,所以数年来不愿步入婚姻。她又犹豫善变。哪怕如今境况不佳,她也不会轻易下决定。毕竟,选一个丈夫来排斥我,无非驱狼吞虎之计;于她自己,好处并不明显。”
“但是,长远来说,她总不会真的不结婚吧。”弗朗索瓦心存疑虑。“至少这样子,未来统治英格兰的,有可能是她亲自抚养的孩子?”
玛丽莞尔。“不,她很可能就是这么倔强。”
然后,玛丽和他细细描述伊丽莎白的“不幸历史”:没满三岁,母亲安妮·博林就因涉嫌出轨遭到斩首;八岁时,还算怜惜她的继母凯瑟琳·霍华德,亦由于“通奸罪”被杀;童年的她,长期受憎恶前妻的父亲鄙视贬低……这些失败的婚姻,给她带来了深重的阴霾。
“等到屡次杀妻的亨利八世去世,她被交付他最后一任王后凯瑟琳·帕尔抚养。这位前王后,改嫁给了托马斯·西摩,新王爱德华六世的舅舅之一。这位国舅出于种种目的,试图引诱她。而情窦初开的公主,不久后发现,托马斯因为这个缘故,还加上其他几项罪名,被与其不和的兄长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下令处死。”
因此,情(;)欲和婚姻,在伊丽莎白心里,恐怕永远和流血的恐怖相伴。【注二】
“她还惧怕生育。”玛丽又想起另一个被后世学者推测过的理由。“她的两任继母,简·西摩死于产褥热,凯瑟琳·帕尔死于难产;甚至她的祖母,亨利七世的伊丽莎白王后,亦因为难产殒命。”
玛丽总结:“所以,她一直在逃避结婚。”
“看来,你对她的了解真的很深。”弗朗索瓦叹道。
“因为她曾是我的偶像。”玛丽一不小心说出实情。“但在这个年代,她又是我最重要的对手。”
对手可以理解,但是,“‘偶像’?”
玛丽意识到自己大概说漏了嘴。“呃,意思是我以前崇拜、钦佩她。”
弗朗索瓦有点惊讶。“我好像,从未觉得?”
“天主曾予我提示……我过去就一直相信,她不是简单的、被厌弃的私生女。果然,前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在位不久,便众叛亲离,怨声载道;贵族和平民都转而倾心于她,投入其麾下……”
弗朗索瓦依然有一丝疑惑:那个时候,玛丽明明在法国,在自己身边;他没发现她有多关注海峡那边啊?
“好吧……”
玛丽赶紧把歪了的楼扶正。“总之我认为,伊丽莎白不会和外国人结婚——她害怕重蹈血腥玛丽的覆辙,害怕国民对她的排斥。”
“比起来,挑个英格兰人更符合民意。不过,她如果下嫁臣子,权力分配则会成为大问题,新国王的地位太不好控制,政府很可能因此陷入分裂。”
她轻笑。“倘若她就这么权衡利弊,长期拖延;随着时间流逝,局势对我更有利。”
弗朗索瓦听着,想:假设伊丽莎白一直踌躇不决……那英格兰枢密院,会容忍她继续蹉跎时光么?
怀着种种疑虑,法兰西王储终于在一个午后,见到了英格兰女王。
是时,她刚刚送走另一位访客,哈布斯堡的特使。从这位特使离去时的欣慰表情来看,弗朗索瓦有理由相信,他和女王的谈话,大约取得了某种程度的进展。
等弗朗索瓦被引入室内,他瞅着伊丽莎白的脸上渐渐淡下去的欢喜,又更倾向于玛丽的说法了。
这是一间“晦暗”的谒见室。尽管是白天,但冬季那本就稀薄的日光,被重重帷幕遮蔽大半,并不能从窗口漏进多少来。而作为补偿,烛台上火光灼灼,驱散了部分阴森。
“尊敬的法兰西王太子及苏格兰国王陛下……”
可怜的女王,必须通过侍女传报,才知晓此刻来者是谁。
屋子里,玫瑰香水浓郁得呛人。弗朗索瓦轻嗅了嗅。唔,还混杂着他毫不陌生的、意大利皮手套的特殊气味。
“很遗憾我身体欠佳,没能在更庄严宏大的场所招待您。”年近三旬的伊丽莎白,语调略带伤感。“听闻您年少英俊,器宇不凡,我只恨我无法亲见。”
被妻子恶补一通“知识”、受她诸多提点的弗朗索瓦,回答得很为巧妙。“就我所见,您妆容精致,皮肤白皙,如我耳闻的一般华丽。”
嗯,他听人们这样形容伊丽莎白:金红色的卷发,高高的颧骨,眉毛细且弯。今日定睛一看,的确符合想象。
至于面部,更是如玛丽所述:白得如粉刷半干的墙。
他忽然有点莫名担心,万一脸部动作太大,那上面是否会“簌簌”掉下齑粉?
伊丽莎白却因他的称赞开心不已。她的肩膀颤了颤,周身珠宝纷纷抖动,熠熠发光。
可惜,最该明亮的眼眸,却仿佛无从聚焦,好似蒙着一层灰。
“而且,您的谒见室布置得也很漂亮,绝不辱没任何一位王公贵族。”弗朗索瓦好人做到底,又多捧了两句。“踏在这华贵的土耳其地毯上,一点杂音也没有。”
伊丽莎白掩嘴。“您过奖了。我很害怕噪声,幸好还有它们,能帮助保持安静。”
常规几句寒暄过后,弗朗索瓦刻意谈到了前一位来访者。
“我们有了点小进展。不过,”伊丽莎白双颊泛红,神情却有点古怪,“您知道,虽然追求者地位斐然;但一国女王对于婚姻,总需要仔细思量。”
“而我们英格兰的贵族们,免不了急躁冒进。每一次婚姻协商,他们总在不停的催促……”
她继而抱怨道:
“唉,他们认为,一个女人若不结婚,就好像没有活过,就好像这是不健康,就好像这是心智不全……”
她扬起手指,展示那上面硕大的王者之戒。“其实,我已嫁给了我的国家,英格兰。我甘愿将身心,都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他’。”【注三】
弗朗索瓦内心默念:她倒没说全身心侍奉上帝——那样就该进修道院了。
唔,不对,崇尚加尔文教义的,哪怕神职人员,都可以结婚呢。
当他走神之时,英格兰女王开始自谦自怜。“请原谅,我只是有感而发,言辞或许不当,让您见笑……”
得了,弗朗索瓦真是佩服她了。伊丽莎白很懂得利用女性的优势。哪怕她如今“魅力不如前”;他也被七拐八绕,竟一点没打探出她婚姻谈判的实际进展。
瞧,她演得更起劲了——侍女恭敬的递给她一方手帕,女王指尖轻捏,慢慢遮住双眼。
“听这些琐碎,您一定厌烦了吧?”
“不,一点也不……”
他还能做什么,只好匆忙安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