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趁火打劫

玛丽犹记得“位面之子”刘秀的传说。

这个东汉开国之君, 大名鼎鼎的汉光武帝,率领不到九千部队驻守昆阳城时,遇上王莽派来四十二万大军围剿。敌我力量悬殊, 算来怎么都打不赢。偏偏这支敌军, 先是晚间被流星砸中, 白天又遭遇蘑菇云压顶;等刘秀率敢死队冲锋过来,惊雷、狂风、暴雨接连而下……其首领被斩杀,其部队土崩瓦解, 就此成为刘秀胜利的垫脚石。【注一】

这场以少胜多、歼灭王莽新朝主力的战役, 便是中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昆阳之战”。种种天文异象,仿佛是上苍在给刘秀铺路,务必助他走向人生巅峰。

如今,玛丽也有种被命运宠爱的感觉。

她原本觉得,这次借西班牙势力, 她能伺机武装干预英格兰, 去拉拢权贵、攒攒人气、奠定日后夺位的基础……就算不错了。毕竟,有诸多朝臣支持,伊丽莎白的政权还比较稳,甚至有越来越牢固的趋势。

熟料, 她最大的对手, 忽然间命在旦夕。

玛丽尽管蓄势待发,期望速战速决, 却也做好了持久拉锯的心理准备;未曾想,现在,似乎有一击制胜的机会?

那么她的行程,必须预备随时调整。

如果伊丽莎白没有重病,玛丽最初的计划, 是让博斯维尔带着瑞士人越过边境,赶去旧教大本营之一诺福克郡——是时英格兰北部郡正骚乱一片,她和东部郡的诺福克公爵,业已商量好“响应”问题。而后,苏格兰女王的这支特别部队,将一边声援天主教徒,一边周旋西班牙与英格兰之间,以期进一步逼迫伊丽莎白。

玛丽的设想中,最好的结果,大概是她争取到英格兰旧教徒的信任;并以维和调停之名,在其枢密院前露面,宣扬“有益英格兰的主张”;最终获得更多支持,从而明确成为伊丽莎白身后、头号接班人。

日后呢,再据着“合法合理”的“王储”名义,设法分权、挤走国君、提前上位。

虽然,按照玛丽对史上那位伊丽莎白的印象,以及对现任英格兰女王的了解,苏格兰女王有理由相信,她是相当不愿意指定一个确切继承人的。

这位伊丽莎白,老早就声称,“储君”的存在,会显著削弱她的权力,影响内政团结,还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灾难。以她自身遭遇来看,这样说倒也没错——因为亨利八世明文将伊丽莎白的继位权排在玛丽·都铎后面,她曾多次卷入谋杀异母姐姐的阴谋叛乱,还被长期关押伦敦塔;也确实曾有一批朝臣,背弃了当时的君主、主动跑到她的阵营来……

历史上,一把手猜忌二把手的、二把手威胁一把手的各种权力斗争,可谓屡见不鲜。对于集权君主来说,护食是本能,严加防备乃理所当然——更遑论那个自幼坎坷、谨慎多虑的伊丽莎白。

所以,要逼她做出立储决定,绝非易事。

不过玛丽知道,伊丽莎白因为身上“私生女”的污点,最担心当孤家寡人,最害怕被一致反对。她总在试图满足一部分人的利益,来换取他们的支持。对自己“昔日偶像”的作风,玛丽曾有过全面研究,很清楚她圆滑能忍,在矛盾太尖锐的时候、习惯于稍作让步……

所以,玛丽一直打算,努力谋求枢密院多数成员的信任,最终让他们“共同推举”自己,来迫使伊丽莎白屈服。

眼下,伊丽莎白陡然生命垂危;玛丽身为英格兰王位继承人之一,干涉邻国的理由仿佛更充分了。

亲身上阵,贸然进入英格兰;虽具有一定危险性,但这样,更昭显“天眷君主”的气势。

王冠,该留给有准备的人!

其实玛丽仍有些顾虑:史上的伊丽莎白,明明比较长命,照理,这应该能很快挺过去的。可现今的局势,仿又真像是上天在给她铺路……莫非,这是穿越女特有的主角光环?

啧,不管了,没准、也许是自己先前一系列作为发挥了作用……反正,局势如此有利,她就凭着直觉,勇敢的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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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院在英格兰,是一个特殊的政务机构,与后世的内阁有些相似。他们由数十名权贵组成,名义上由君主选拔、充当顾问、对君主负责。但实际上,因为比君主更谙习行政、立法、司法的操作,他们官位相当较牢固;有时,他们还反过来左右君主的决定、甚至“罢免”君主。

如当初的九日女王简·格雷,便是被血腥玛丽联合枢密院赶下了台。

这几年,伊丽莎白因过分宠信达德利,和枢密院重臣塞西尔略有龃龉,不过尚不严重。驻伦敦的苏格兰外交官迈尔维尔,倒替他的女王向国务大臣传过好几次话,皆遭到婉拒。玛丽也就暂时将他撇到一边。

然而,枢密院里,某些不算得势的贵族,如彭布罗克伯爵,阿伦德尔伯爵,还有诺福克公爵,均已接过了玛丽抛来的橄榄枝。即使比不上苏格兰的道格拉斯与汉密尔顿家那般、热衷于伊丽莎白的津贴,他们也欣然收下玛丽的昂贵礼物,并不介意为她的利益说说好话。

尤其是后两位。阿伦德尔伯爵追求伊丽莎白曾十分起劲,也一度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却被喜欢享受男人环绕的女王“耍弄”多次,最终灰心丧气,不再乐于服从她。而诺福克身为英格兰最有钱有势的贵族世家,公爵本人议政时,却常被塞西尔等几位撇在一边。

而因为伊丽莎白的新教倾向,因为她即位前后一系列废除弥撒、拒领圣餐、弃用拉丁文等种种有违旧教传统的作法,保守的英格兰各大主教,均对她很有意见。尤其是全国前三大主教之一的约克大主教,尼可拉斯·赫斯,更是曾直白拒绝为她加冕。按照惯例,这位大主教在枢密院拥有固定一席,且地位非常稳固,是个适合结盟的对象。

而在《爱丁堡条约》确认了玛丽“可能的继承权”后,赫斯私下接见过迈尔维尔一次,表露出一定友善。

另外两位对旧教有感情的枢密院高层,坎特伯雷大主教和伦敦大主教,亦对苏格兰女王无明显反感。

以上,都是玛丽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扩展拉拢的助力。

现在,她见到了突破的曙光。

当前的天主教动乱与西班牙入侵,一方面让旧教势力抬头,一方面激发了某种爱国情绪。无论枢密院高层还是英格兰民间,都陷入了剧烈矛盾。偏偏,这个时候,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伊丽莎白命在垂危。

于是,玛丽“怀着庄重的心情”,亲自奔赴伦敦,去关心探望她的“好姐姐”。

正忙于抵御西班牙、还要镇压北部郡旧教徒的英格兰宫廷,几乎无法阻止她的不请自来。苏格兰女王没带什么近卫队,却一路收拢不少仿佛找到主心骨的天主教徒。她麾下的瑞士雇佣军则兵分两路,一股护送女主子,一股奔赴普利茅斯、助当地居民防备“海外敌人”的进攻。

——倘若伊丽莎白不重病,苏格兰大约要先跟着西班牙攻城掠地一番,再来谈条件。但现在,英格兰宫廷显著势弱,玛丽就不能再把矛头使劲瞄准她的邻居了。

唉,在留守爱丁堡的弗朗索瓦默许下,玛丽把他妹妹、也就是她小姑子的婆家,从“临时盟友”身份,迅速转变为此次政变的垫脚石。

回想那位共同长大的伊丽莎白王后,夫妻二人皆有点愧疚。但这个年代,阵营冲突,高于骨肉亲情;与“敌对国”的联姻,从来就这般微妙。

而因为苏格兰协助英格兰、共同和西班牙对峙,玛丽·斯图亚特在英格兰人民心中的形象,倏忽变得高大起来。

看上去,她好像爱好和平,愿保护英格兰的利益,且颇受旧教徒喜爱。在西班牙入侵、天主教众骚乱、伊丽莎白病危的紧要关头,她的种种动作,虽野心昭然若揭,但也确实帮助稳定了国家局势。

当下的英格兰,海军固然吃了败仗,可西班牙人已被地方武装暂时拦住脚步;天主教众先前是暴动,如今倒暂停了搞破坏、好像变成相对和谐的请愿队伍……

所以,现在英格兰政府的重点是,该如何应付这个有继承权、且来势汹汹的外国女王?

枢密院众臣,连日来议论纷纷,举棋不定。

这时候,他们非常希望,病榻上的高烧反复、病疹未消、恐难痊愈的伊丽莎白,能下最终定夺。

尽管他们各有倾向,此刻面临危急局势——尤其是直接的军事压力——却都有点害怕承担做决定的责任。

意识到死神迫近的伊丽莎白,昏昏沉沉间,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挺不过这一次,得准备遗嘱了。

该怎么办……

可恶的玛丽·斯图亚特,她是想来争抢王位?不行,不能就这么交给她……

外交手段,一定可以的……那个女人是个外国人,枢密院该会让她知难而退……

得让她能信任的英格兰人主持大局……

伊丽莎白心中百转千回,恐惧和悲戚不断交织。

啊,她的国家处在风雨飘摇中,她该把政府托付给谁呢?

一瞬间,感情压过了理智,她口中吐出个名字:

“罗伯特·达德利。”

宫廷顾问们原本忧心忡忡围绕着她。听到这个名字,他们纷纷瞪圆了眼珠,而后面面相觑。

“死神扼住了我……我已动弹不得。”高热中的伊丽莎白,声音断断续续。“外敌迫近……你们与苏格兰女王会面,劝她回去……我无法起身时,英格兰还需要一位护国公……”

女王眼前一阵发黑,自觉大限将至。她把仅存的专注力,投向了她的情人。伊丽莎白强撑着提出更详细的要求:护国公爵罗伯特·达德利,该享有每年两万英镑的薪资;甚至达德利的随从,也要获得足够的年金……

无奈和愤怒的情绪,渐渐在众臣间弥漫开来。他们并未和弥留之际的伊丽莎白当面争执,而是静静听完了她的“遗愿”。但是,当他们离开那满满草药味的房间,离开那个再度陷入昏睡的女王,审视着书记官手中的笔录,彼此忍不住嚷道:

“这样子怎么办?”

“与苏格兰女王会面、请她回去……陛下这是不愿意她……?”

——好吧,因为玛丽继承权在身,大伙没直接把她当成“外敌”,反是纠结起了伊丽莎白对可能后继者的态度。

“先别说这个……所以,按陛下的意思,后面怎么办,枢密院该把最终决定权交给护国公?”

众人注意力的焦点,果然被转移了。

是时,身为宠臣的达德利勋爵,本还不够资格出席这种最高级的“会议”;而且,几天前,他被女王遣去西班牙入侵前线督战了。鉴于当事人不在场,枢密院重臣们,毫不客气议论开来。

“那一位何德何能,他当护国公?”彭布罗克伯爵叫得最凶。“若让他凌驾枢密院之上,只会引起政坛动荡!”

说着,他特地看了眼塞西尔勋爵。

国务大臣本是伊丽莎白头号倚重之人,但自从《爱丁堡条约》“谈判失利”,他在女王心中的地位就略有下降。而达德利妻子死亡事件中,塞西尔又扮演了“讨人嫌”的角色。这使得君主一方面理智上重用他,一方面情感上排斥他——难怪伊丽莎白在此最后关头,宁愿选他的对头达德利也不选他。

塞西尔正郁闷非常。他曾将英格兰崛起的希望,毫无保留寄托在伊丽莎白身上;然而她骤然病危。他屡屡压抑自己的性别偏见,奉她为主,却在最后关头,受到她不负责任、充满感性的沉重一击。“女人果然不适合主导政府”的喟叹,再度在塞西尔心中响起。

不过,他口里,依旧对君主相当尊敬。

“我觉得,也许让陛下多考虑一下,会更好。”他只能这般为她分辩。

都病成这样子了,还能考虑多久?群臣腹诽。

诺福克公爵大声叹气:“真难相信,我们今后莫非要屈从那个小子?”

“屈从”这个词,宛若掉进油锅里的水滴。枢密院诸权贵多有不忿,接下来的言辞,愈发激烈。

“不,这个决定太荒唐,我们绝对不能妥协。”

“达德利的资历和能力,我认为很靠不住。”

“一个暴发户,哼。”

“他压根就是个马屁精。”

“他有谋杀妻子的嫌疑!”

“他还是叛国者的后代——别忘记当初的诺森伯兰公爵!”

呃,时隔不到十年,大家都记着呢。罗伯特的父亲、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九日女王简·格雷的公公,一度总揽朝政,“操纵”爱德华六世,处死了摄政者萨默塞特公爵;后来还把英格兰王冠强行戴在了儿媳头上——而因为遭到众权贵反对,他和简很快被玛丽·都铎推翻,并以叛国罪之名遭处决。

吵闹一番,又有人转移话题了。开腔的,是血腥玛丽时代遗留的枢密院旧臣德比伯爵;他在新女王的政府里,一直过得不大舒坦。当下,他紧锁眉头,表现得既担心又恳切。“护国公什么的先不说……另一项,最要紧的,我们的陛下……事到如今,还没有确立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