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诺克斯的信徒, 气势汹汹跑向天主教堂时,埋伏在此的女王禁卫军出动了。博斯维尔让手持“防爆盾牌”的士兵小心维持现场秩序。结实的人墙阻止了新教徒的冲击,他们尽可能在不流血的克制动作下, 把暴徒们扣在了原地。
玛丽就在里面, 安抚着有些惊恐的神父, 平静的完成了今日的弥撒。
周边为看热闹而聚集的普通平民愈来愈多,约翰·诺克斯也不得不走出了幕后。本来,他是想让其他人先试探一下, 不料, 机敏的女王直接派人把他“请”了过来。
玛丽也很有气势的走出小教堂,众目睽睽之下,和这位新教首领会面了。
她的装束,根本就不是单纯为今天的圣事准备的。女王穿的是隆重的礼服,甚至戴着王冠, 拿着权杖, 看上去,就跟在举办什么重大典礼一样。
这是一个难得晴朗的冬日。她拖着宽大的披风,缓缓扫过台阶,站到了博斯维尔预备好的高台上。
她居高临下, 气势沉稳, 令普通平民们顿时心生敬畏,连本在喧哗的新教徒, 也不由得呼吸微滞。
诺克斯心中一凛。尽管眼前这位只是个女人,但在军队拱卫下,竟一身理所当然的王者气派,让大部分人,不由自主产生起臣服的念头。
不过, 自诩上帝权力守卫者的诺克斯不会屈服。他桀骜的站着,直到女王彬彬有礼的邀请他上前去说话。
加尔文的弟子,从不畏惧被诘责。他连许多愤怒凶恶的男人都不怕呢!而对于他的教义,诺克斯有着充足的信心:他定能在任何言语对攻中,把旧教那些腐朽观点,驳斥得一文不值。
四下一片寂静。苏格兰居民既紧张又好奇:宣称坚持天主教信仰的女王,和激进的新教大导师约翰·诺克斯,将开始怎样的交锋?
而俯视别人和被人仰视的感觉,则给了玛丽更多信心。她晓得对手的优势,更清楚自己的优势。所以,她一开始并不责骂新教徒阻碍她实行天主教礼仪的细节,而是问起诺克斯:
“我听闻,阁下写了本书,名为《反骇人听闻之女性统治的第一声号角》【注一】,反对女人继承王位,说她们不配当一国之君?”
真是绝佳的对比。威风八面的女王,就盛装站在高处呢,周围还有一群忠心耿耿、气势汹汹的军队环绕……谁敢当面说,她不配为王?
诺克斯自然没那么容易屈服。他表面恭谨,但大家都看出他内里的强硬。在含混其词解释一番过去的论点后,他好歹承认:“作为苏格兰人,我承认您是合法君主,并接受您的统治。”
于是,玛丽抛出了专(;)制君主的口头禅:“那么,一切苏格兰臣民,是否该服从于他的君主?”
诺克斯顿了顿,继而辩解道:“啊,是的。不过,有这样一类情况:某个不幸失智的父亲,突然想动手杀害自己的孩子;那他的孩子也可以阻止反抗他,不让他继续作恶……若一个君主,执意迫害上帝之儿女;那这些可怜的羔羊,有权奋起反抗。”
“但我没有迫害你,诺克斯先生。我不希望你打那些不恰当的比方,我是在和你讨论现实问题:现在,就在这里,我的臣民,是不是应该服从他们的君主,在我没有迫害他们的前提下?”
诺克斯心里有些犯嘀咕。他暂时没找到更好的应对之辞,只能老实回答:“是的。”
玛丽续道:“所以,这里聚众闹事的新教徒、破坏公共秩序的新教徒,作为臣民,应该服从身为君主的我,还是服从您呢?”
诺克斯当然觉得神权大于王权。可是,他不好说得太直白。他再度岔开话题:“无论君主和臣民,首先,都应服从上帝。上帝的权威,不容亵渎……”
玛丽打断了他。“我们都相信上帝的权威。但基督曾言,‘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我们的精神要接受上帝的引导。但在世俗生活中,服从君主,则是臣民唯一的选择!”
正认真聆听二人对话的最高统帅博斯维尔,立即反应过来。他高喊:“‘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而那些被提前教育过的士兵,立即跟着铿锵发声:“‘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不少平民愣了愣,然后也跟随那简单的辞句,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叫:“‘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如此热烈的回应,令玛丽满意极了。这,便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的效果。旧教和新教,虽有着大量教义冲突可争论;可普通人,真会有兴趣听那些冗长的辩驳?与其在一群未必有逻辑思维的平民面前显摆智慧,倒不如,用简明清晰的口号,好好给他们洗脑。
本来嘛,当众演讲的获胜者,常常未必是无懈可击的理论,而往往是调子最高的大嗓门。
对于尚在错愕中、未及时还击的诺克斯,玛丽更要穷追猛打。“在苏格兰的土地上,作为君主的我,可以不插手臣民的精神生活。但我,有权要求你们服从我的世俗统治!我承认,教堂及其诸多仪式是合法的存在。天主教神职人员在他的教堂内,有不受侵扰的自由!就如你们,有不执行那些礼仪的自由!”
“作为国君,我希望尽可能做到宽容。我们都清楚,迄今为止,天主教和新教有许多观念上的矛盾。我们可以为观点不同而讨论,但不能肆意破坏传统,妨碍社会安定!”
“诺克斯先生,我很愿意,和您就那些教义问题展开深入讨论。”玛丽五指并拢,展开手臂,遥遥指着王宫的方向。“但是,如果您煽动您的信徒,堵塞交通,阻碍其他人出行,巡城的士兵有权请你们离开爱丁堡。若有在街头巷尾闹事、造成人身或财产损失的,我绝不轻饶!”
诺克斯能说什么呢,他被堵得快要口不择言。“国君啊国君,您最该服从的是上帝,上帝的意志高于一切!可是您信奉的罗马天主教,压根就是渎神和迷信者的集合,他们不配侍奉上帝!”
玛丽有些轻蔑的看了他一眼。显然,诺克斯在苏格兰还有一批狂热支持者,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摧毁他权威力量的机会。“神在精神的世界高于一切。但我的臣民,世俗中必须遵守君主的统治!新教徒尽可以用教义来劝导我,说服我,转变我;但首先决不能在未经君主许可下,威胁、攻击他人身体和财产,私自扰乱现有的社会秩序!”
反正总结出来,就一条:违反“现有法规秩序”的,就是不服管教,国君有权施加惩戒。
玛丽越说越顺畅:“你们新教徒,一直想要当众驳斥天主教徒的信仰,以赢得更多支持。现在,我已宽宏的满足你们的愿望,聆听了你们的意见。但是,我亦有抨击辩论的权力!”
“你们骂天主教搞“偶像崇拜”。可是,你们新教徒只肯相信你们的导师加尔文,只肯相信经他解读的《圣经》版本,而不容忍其他理解《圣经》的方式;这,不也是种无脑的崇拜吗!”
“你们认为,所有天主教仪式都是迷信,弥撒都是撒旦的弥撒。且不论你们观点正确与否,即便‘迷信’,也有许多本是无害的。人们在丰收季节里,为‘大地女神的恩赐’而跳舞庆祝,这会妨碍到谁呢!这甚至是有意义的,这鼓励人们来年继续辛勤耕作!而在‘暂时’保留这些仪式期间,某人冲上去暴力破坏,才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在此,我再次强调,针对思想、言论和个人行止的‘异端罪’会渐渐消亡,包括那些迷信、不人道的、随意审判‘女巫’的残暴作法,亦将终结。团结稳定高于一切,‘宗教法庭’不应干预世俗,王国的法律才是根本!”
慷慨陈词到这个份上,玛丽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又不是来搞辩论的,她本就打算权势压人。于是,女王摆摆手,道:“好了,我世俗的臣民们啊,请遵守法规,安心劳作去吧。若谁想要争论宗教问题,可以邀请同行,还可以请申请觐见;若是谁不服管教、要扰乱现有秩序,就请离开苏格兰!”
说罢,她微仰起头,不再看诺克斯。她不理会任何嘈杂喧哗,在士兵的护卫下,像个最骄傲的将军,昂首挺胸,离开现场。有充足的近卫军开道,女王的马车行驶得四平八稳,压根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回去之后,玛丽就开始催促梅特兰德起草文案,分发宣传,教育臣民,该如何服从君主的统治——言论自由可以有,但依照《至尊法》规定,不能诋毁女王;集会自由不反对,但占用公共场所的集会,都要预先向政府申请……林林总总,划出规范,禁止新教徒任何过激行动。
自此,新教领袖诺克斯深感传道受限,举步维艰。
诚然,苏格兰地广人稀,加尔文派仍有不少活动空间。但玛丽女王搞了两年生产动员,大部分人都憧憬着靠新技术新业务赚上一笔,真没心思钻研宗教问题。
连最惊悚最血腥、最能激发人们狂热的审判“女巫”活动,都遭到官方严令禁止……还是把多余精力,放到其他地方去吧。
玛丽连日听下属汇报新教徒活动轨迹,颇为欣慰:这一堵一疏,目前看来是凑效了。
她于是更积极筹划□□了——刚整顿完农业不久的女王陛下,又打算引进新型织机,发展毛纺织工业。
苏格兰高地羊多。玛丽犹记得“工农业产品进出口剪刀差”,老早就考虑,要学习邻国英格兰,限制羊毛出口、鼓励毛呢生产。不过,只指望牧民的家庭作坊可不行。女王于是走访了几个水网丰富的地区,打算就近成立“乡镇企业”。
比起英格兰那些数目庞大的“中产阶层”,苏格兰民间真是贫乏得可以,很难迅速组建工场,形成规模。所以,玛丽搞“乡镇企业”,除了自个出资,就主要靠拉拢勋爵领主们,促使他们也分别投产。如比顿、赛顿、里维斯顿们,皆已被女王游说过,纷纷有些心动——“听闻英格兰萨默塞特郡那边,这个很赚钱”;“工场产品质量更稳定,销路相当不错”。
当然,玛丽明白,行政手段对于经济发展,并不总是有益的。大方向正确,却不能保证时机恰当。社会经济自有看不见的手在调节,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顺应历史规律、做一些调整——帮助发展提速,或是给人民兜底、减灾。
一个世纪后的瑞典的军国模式,对许多“小国”是有指导意义的。但于苏格兰来说,发展到某个阶段,或许英格兰才是更好的榜样。尽管政治上,两族诸多不对付;海岛民众的习性差异,却也没那么大。所以,目前,玛丽心中,便是把苏格兰,当作低配版英格兰在治理。
但是,那个,人口、土地、资源的差距,让眼下沉迷“基建”的女王,时不时有股流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