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王宫的所在,苏格兰的首府。
它地处不列颠东岸入海口,雄踞于延绵的山岩峭壁,算是南部雨量丰富的低地中心——苏格兰越往北,山地崎岖,环境就越恶劣。然而,位置相对优越的爱丁堡,不可避免的同英格兰边界更近。
所以,每逢它的主人战败,它便难以避免异国军队的摧残蹂(;;)躏。而重新修葺的工作,也就需要投入大量精力。
“真是百废待兴啊。”玛丽看着第一秘书梅特兰德呈上的报告文书,揉了揉额头,不住叹气。
预先的设想很美好,但现实总是比较残酷。脚踏实地了解到这个国家的人口、土地等种种情况后,玛丽就压力剧增。
如何富国强国,如何稳固首都……想要当好一个总设计师,穿越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看着女王愁眉不展,细心的弗莱明小姐为她端来一杯浓浓的蜂蜜水。玛丽浅浅抿了一口——血糖上来了,心情好上几分,又觉得,慢慢改变思路,事情也没那么难办。
至于女王为何低血糖,自然跟饮食落差太大、东西吃得太少有关。
咳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被精心烹调的法国菜养刁了胃口,如今,玛丽对着昔日“觉得还能吃”的苏格兰料理,着实难以下咽。
不过,她又颇为乐观的在心里安慰自己。此地生活相对朴素——或者说是贫穷——为王家服务的人口不多,管理方便。而王宫内部,经她普及垃圾分类,再要求严格执行,其干净程度,反而比卢浮宫要好上不少。
至于军营里那些个大老粗们……既然并非战时,把按规矩好好打扫,当成训练的一种,也不算难事。尤其是,玛丽发工资相对大方,士兵们也就比较能听得进意见。
当前局势下,修缮爱丁堡的防御工事,肯定是必要的。毕竟,这座祖传下来的城堡,总体还算坚固;城中人口数目,也支撑得起一个首都的名号。玛丽没功夫嫌弃爱丁堡的冰冷陈旧,只求尽可能安全整洁就好。
至于附近那个,母亲心心念念的荷里路德行宫,大概,就只能暂时抛在一边了。
女王的住所,就这么以军事化管理的标准去弄了。然后,关心财政的玛丽,又继续考虑起其他问题。
为了节流,出行方面,她已尽量注意省事简便。只这个,衣食供给,还是不能太节约了?
或者说,量可以省俭,但至少,吃食需要稍微提高些品质?
玛丽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默默想:如这般禁欲(禁的是口腹之欲谢谢)几个月,自己若回到法国,恐怕能毫不费力穿上凯瑟琳王后的束腰装了。
唉,有能省的,也有绝对不能省的。为了保持女王的威严,以及后续“改革”的行动力,军费开支,绝不能省。
为了养好她身边“忠心”的卫队,甚至将来打造一支靠得住的禁军,就不能舍不得投资。幸好,眼下,博斯维尔挺能镇得住场子,而蒙哥马利也颇有骑士之风。这两位正副队长延续着既往的和谐相处,玛丽至少不用操心部队管理的细节。
但这样下去,区区五十万利弗尔根本不禁花。
玛丽划拉着鹅毛笔,试图精打细算。
钱,不仅要用在刀刃上,还要尽量投到可以生钱的项目上去。
所谓开源是也。
自己手中的水银镜配方,在苏格兰暂时还不适合派上用场。本地的工业基础薄弱,保密也是个难题,想把产品顺利做出来,殊不容易。况且,苏格兰运输能力欠发达,销路亦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
倒不如等等法国那边的动静,再酌情行事。
好赚钱的奢侈品工业计划只能押后,还是关注本土的民生民用吧。
玛丽写写画画,给自己定下一条基本规矩:首先,决不能轻易加税,增加平民的负担。
倒不是女王追求仁慈善良。而是,以苏格兰区区六十万人口,和那落后的生产力,即使“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也弄不到多少真金白银。所以,维持目前的税务和劳役标准,甚至有所减轻,以保证民心稳定,才是正道。
不过,要是生产水平发展了,按照比例,税收自然水涨船高。而且,生产力提高带来商品经济的发展,国君的收入也会因此提升。
因此,她还是要设法提升技术,带领民众脱贫致富呢。
民以食为天。尽管高地不适合搞种植,苏格兰的农业也不能轻易放弃。毕竟,比起本地传统的畜牧业和渔业,农耕有更多进步空间,也有希望养活更多人口。
玛丽征求了梅特兰德的意见,圈下爱丁堡附近的一片地,请来几个当地“专家”指导起了农活。这些专家受到女王的接见,并同她讨论了不少“很接地气”的问题——
“我们不需要像英格兰那样圈地养羊。我们本就以牧业为主……”
“畜牧收益的确比不上农耕。所以,只要这边气候条件和土地状况能接受,加大耕作比例倒也可行……如您所言,充分利用。”
“此番引进的蛇麻草,作为酿啤酒的原料,前景应当不错!就是,怎么如英格兰那样扩大生产,还需要细细考量。”
“泥灰土肥料?是的,我们曾在一些地方试验过,让休耕地和农作地的转换速率更快,显著提高产量。”
“紫云英?哦,您指的是这种植物……可以提升肥力,适合与牧草一道轮种?那确实值得推广……哦,它的花朵还产蜜?兼顾养蜂这种,如您所言,值得尝试。”
玛丽不好解释豆科植物如何固氮、轮作堆肥的种种原理。于是,她假借了“自东方传播”的名义,又以女王身份下命令,要“专家们”在她的试验田上精耕细作,预备来年将技术普及全境。
英格兰农业家托马斯图塞的《务农五百要诀》,她先前已购置多份,且预备自家也狠狠印刷(无授权的,汗)几版,将择期颁发给乡村教士,让他们好好教农民干活。
说来,这些教士们……宗教问题,才真令玛丽头痛呢。
罗马天主教,其存在已有千年历史。最开始是个非法组织,后面却渐渐为统治者所接纳,成为国教。而罗马帝国(特指西罗马帝国)覆灭之后,宗教以其特有的能量,驯化了诸多占地为王的蛮族。而教皇,也就逐步取代世俗君王和领主,成为西欧的最高统治者。
期间,尽管教权和王权作了无数次斗争;但总体来说,罗马教廷还是占着大义之名,据有绝对的权威。
天主教统治的区域是如此辽阔,如果它们称作铁板一块,那并不是真相。然而,总体来说,明面上,大家都“必须遵守”最高领导的教谕。
可是,这些年来,随着文艺复兴事业的发展,人文主义的播散,自由思想就如蛰伏多年的蝉,渐渐顽强的从结实土壤里爬了出来。
马丁·路德,就是一个点燃最亮火把的宗教革命家。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要感谢他的老乡,约翰·古登堡。后者发明了活字印刷机,成为了欧洲印刷出版业的奠基人。自印刷时代开启,书本不再是“奢侈品”。而在路德的翻译和传播下,《圣经》不再只有拉丁文版本,也不再仅藏于教士之手。识文断字者和“愚民”们,也就有了更进一步亲近上帝的机会。
在路德之前,也并非无人对教会的各种积弊感到不满,呼吁变革。然而,即使他们诘责教士甚至教皇的荒淫放荡,反对什一税的剥削,怨恨那些为敛财而出售宗教场所以及赎罪券的行为……也往往只能在局部地区掀起风浪,且被金字塔顶端的利益集团给“迅速”扑杀。
但,随着《圣经》的普及,更多人开始怀疑:供奉活在世俗中的教皇,真的是信仰天主的唯一途径吗?
起初,路德撰写论文,大声呼吁,只是想改革弊端。但随着他参与各种辩论,其文字引起各路热烈反响,他的核心思想,终于浇筑成了一座高耸明亮的灯塔——教会所规定的宗教场所和宗教仪式,并不是人与上帝之间的必要中介。
换言之,每个人都可以“自由”的与上帝沟通。教会的权威,即使不至于荡然无存,也是大打折扣。
罗马天主教自然不会容忍这样的异端。但被谴责为异教徒的路德,却由“好心”的德意志领主给保护起来,从而避免了被烧死的命运。毕竟,他的学说太有生命力,太直击人心了——无需教廷认可和批准,只要自我修行,就能离上帝更近,离天堂更近;这是多么自由啊。
等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变成查理五世,有能力、也有意愿强行清理德意志诸地异端邪说的时候,路德又得到了法国的庇护。
同样信奉天主教的法国国君,更关心跟邻国的利益冲突,而不是信仰。所以,只要是敌人的敌人,他都要试着结交一番。
世俗和宗教的力量互相拉扯,路德的学说,自此彻底在欧洲大陆生根发芽。
但路德倡导个人解读《圣经》,意味着大家可以读出不同的意思。从而产生的新教派,更难像罗马天主教那样形成统一。如他的后来者,法国人约翰·加尔文,几乎建立了日内瓦宗教国,就反对路德所谓“靠信仰能获得拯救”,而更相信宿命。同时,加尔文比路德更激动更极端,更注重在物质和肉(;;)体上,消灭一切“异类”。
由于加尔文的理论更富攻击性,更爱干预社会俗事,反而比路德收到了更多的欢迎——毕竟,在与旧教天主教斗争期间,亮出獠牙利爪、狠狠厮杀,才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生存空间。
最初诞生于民间的新教,终于渗透到城堡高层和宫廷里。
“决定一国宗教的最重要因素,往往是它的国王”。而决定国王态度的,除了情感,还有复杂的利益关系。
利益,才是无上的诱惑。若君主打算和罗马教廷分裂,支持改革,他几乎将成为国内教会的首脑;他政治上不再受教皇封赐的束缚,经济上,也可以把教会不动产和收入划归自己名下……
可这些显而易见的好处,不见得每个国君都会去拿。一方面,欧洲大陆有个德意志盟主兼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在强力清扫异端,其武力值令人生畏;另一方面,君主们发现,只要和教皇“保持一致”,他们便有可能拿到足够的政治经济特权,不亚于新教徒国王所得。
如今,玛丽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难题。旧教,还是新教?
苏格兰女王躯壳下的现代灵魂,并没什么确切宗教信仰。只凭个人喜好来说,玛丽对崇尚自我的路德更有好感一些,也赞同他不搞偶像崇拜的观点。但是,她法律上的夫家、她的捆绑盟友法兰西,正高举天主教的旗帜呢。
所以,她继续待在天主教的阵营,是比较稳妥的……
可拦不住毗邻的英格兰搞了宗教改革,新教影响力日益扩大,她的苏格兰也站在了改革巨浪的边缘啊!
多年前,那个当时尚无男继承人、只有女儿玛丽一根独苗的亨利八世,垂涎于宗教改革之收益,没抵挡住跟年轻貌美新教徒安妮·博林生个儿子的诱惑,狠心要同结发妻子离婚。然而西班牙公主、阿拉贡的凯瑟琳是查理五世的姨妈,教皇死活不批。亨利八世于是和罗马教廷大吵一通,毅然决裂。从此,他便自立为英格兰国教首脑,没收旧教财产……
但亨利八世其实仍信奉旧教之宗旨;他只采纳新教教义中有利于王权的部分。所以,他在位时,除了《圣经》被翻译成英文版本,天主教的教义和仪式,依旧保存下来。
公正的说,这种程度的变革,并不至于给苏格兰的宗教环境造成太大威胁。
自亨利八世死后,爱德华六世继任,英格兰才完全倒向了新教。
和他们的战线推进一起,更彻底、更极端、更苛刻的加尔文主义,也越过边境,蔓延至整个苏格兰。
人心开始思变。不过,到目前为止,还算“和平”。
如今在位的玛丽·都铎,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天主教拥趸。为了维护信仰,她烧死不少新教徒,甚至被冠名“血腥玛丽”。残酷的迫害,固然吓退一批新教徒,也会引起逆反和抗争。问题是,现任英格兰女王已命在旦夕;而眼巴巴等着即位的伊丽莎白,可是伪装着和罗马保持一致、实际随时准备重回新教之怀抱呢。
从亨利八世时代起,苏格兰就一直从邻居那接受些“异端邪说”;眼下,过不了几年,大约就要被伊丽莎白的暗中势力“强逼”变革了。
不,其实也不完全算英格兰那边来的势力——尽管本地的动乱,从来少不了邻国的“帮助”——苏格兰本地领主的意愿,也是个重要因素。
玛丽知道,即将主持本国宗教革命行动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苏格兰土著,约翰·诺克斯。
这个新教领袖,从前因为攻击旧教徒,一度被法国关押。获释后,他辗转英格兰和欧洲大陆,最终抵达瑞士日内瓦,在那里找到了他的理想。
诺克斯师从新教暴君加尔文,坚定了绝不宽容的态度,也领会了武装斗争的精神。如果对其置之不理,大约一年后,他就会返回苏格兰,打动那些个唯利是图的领主,煽动暴民,在各方帮助下,掀起苏格兰的宗教内战——直至1570年,正式确立新教派·苏格兰长老会的统治地位。
史上,约翰·诺克斯简直是天主教信徒玛丽·斯图亚特的噩梦——她对他领导的各种群众运动,几乎完全无能为力。如今,换了个芯子的年轻女王,咬牙决定,务必早早将他这个炸弹给处理掉。
据玛丽王太后所言,这个人,如今虽还在日内瓦,但声名赫赫,受信徒尊敬,且能遥控指挥苏格兰境内的宗教改革者,并掀起过一些小范围冲击运动。
自1557年底,王太后就听到一些关于“新教改革”的呼吁。但谨慎的摄政者,并未接受他们挑衅,而是用忽略的态度,将此事压了下来。
但一年过去,新教徒们的气焰,仿佛越来越嚣张了。
玛丽思忖,这或许,跟邻国那个血腥女王病重的消息也有关系?
就她从当地了解到的情况,形势真的对诺克斯非常有利。如果他真的出现于境内,恐怕,不久便会对自己造成巨大威胁。
假设,诺克斯真像原有历史中那样,于1559年回到苏格兰……
留给玛丽的时间堪称紧迫。
肉(;;)体上消灭他,倒也是个选择。偏偏,那个狂热的新教徒若不返乡,她就没好理由、也没好办法抓捕他。而要暗中行动的话……
也未必是件易事。
暗杀即便成功,倘若处理不当,也可能搞得那家伙变成“殉道者”;甚至,令苏格兰多长出几个“约翰·诺克斯”来。要是不幸失败,说不定惹得这个“改革家”更加激愤昂扬,冲回故乡,闹个天翻地覆。
但,无论如何,至少要找个可靠的人去监视他,将他拦截在国土之外,再伺机行动。
玛丽皱了皱眉。她曾经拜托过吉斯舅舅,密切关注这个“异教徒”的动向。但当时,她还没有太深重的危机感,也就不曾使他们紧迫行动。而随着法国与西班牙的和谈渐渐公开化,接下来,吉斯公爵和洛林红衣主教恐怕会忙于权力斗争,未必有时间管好这件事。
玛丽揪了揪笔端的鹅毛,写下了另一个名字。
弗朗索瓦·朗格维尔。
但愿她的异父兄长,能够担起这个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