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法大学寄宿时候,舍友跟一个女孩谈恋爱,两人天天躲在阅报室,后来还结婚了,搬到外面去住,没过半年,吵架离婚,又回了寄宿舍,最后法文也没考过,家里寄来的钱又被挥霍得差不多了,只能勤工俭学,去一家中餐馆打工,又考了两次,还是没通过,最后干脆放弃回国去了。我们学法文可费劲了,我那会天天抱着词典背,吃饭都不落手。不像香庭,听说他当年次次都是第一。”
“都说国外好,要我看,也就那样。吃的还没中国好,早上永远是一杯咖啡两杯面包,还硬得难以下咽,偶尔吃个火腿,还特别咸,现在想起那个味道,我都作呕。中国人开的饭店也有,就是价格不低,我那会是公费留学,家里条件不好,能去吃一顿,得高兴好几天。”
“不过热闹也是真热闹,各类舞会、比赛、游行会,还有歌剧、音乐会,看都看不过来,一到节日,感觉全城人都出来了,满大街载歌载舞。”
傅常昕滔滔不绝起来,别人甭想插上一句话。
李香庭和邬长筠静静听他扯东扯西,不时啜一口酒。
“欧洲的雕塑确实很厉害,近到罗丹、拉菲罗、马约尔……远到贝尼尼、多那太罗、米开朗基罗,无数雕塑大师创作出无数伟大的作品。”
“艺术氛围也好,毕竟那么多博物院,每天都有大小展览,好多从中国抢过去的文物。就现在很多华商还在往各国售卖古董,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有一回,我跟朋友去逛大皇宫博物馆,正好碰到拍卖会,就在外围看了看,结果看到一件中国画,徐渭的山水图,太美了,虽然我学的油画和雕塑,对中国画不了解,但那一刻,特别想把它带回去,可我连门都进不去,”他略有些哽咽,干了杯酒缓缓,“最终被卖了一万九千佛郎,意大利人拍下的,听说拿到意大利再转卖,还能翻一翻。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我突然就不想留在那里了,真没意思,我就想不通,当初为什么非要出国,我们中国的艺术多源远流长,从彩陶到青铜像、秦俑、彩塑到石窟雕像,几千年历史,这么多伟大的作品,还不够我学吗?”
说到此,气氛就冷了下来。
他似乎是有点醉了,又猛灌一口酒,被呛得低头咳了起来,脸憋得通红。
李香庭拍拍他的背:“慢点,好了,不说这些。”
邬长筠漠然地看着二人,她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没什么民族情怀。不过是些瓶瓶罐罐、字画摆件,对她来说,都是冰冷的死物。
她知道自己是个凉薄的人,尽管傅常昕说的再扬眉奋髯、感人肺腑,也丝毫不能触动自己的心。
傅常昕缓了过来,又要喝,李香庭抢过他手里的酒壶:“还是别喝了,你醉了,明早还得去学校。”
“还给我,我没醉,”见李香庭不给,他直接拿起邬长筠那壶,对着嘴灌了下去。
李香庭尴尬地看向她:“不好意思。”
邬长筠没说话,只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傅常昕为躲他,直接站了起来,绕到邬长筠那边,人瞧着是醉的,话却讲得利索:“我跟你说,我近来在做关于戏曲人物的雕塑,你有没有兴趣?香庭跟我提了你几次,女武旦少见,我也是个戏痴,便来看看,本想去后台见见你,但思想向后还是觉得有点唐突,便叫香庭去买花送上,想着下次再拜访。”
李香庭见他堵着邬长筠,走过去拉开人:“老傅,你这才叫唐突。”
傅常昕甩开他:“我现在,就想做点中国人的东西。”说着,脚下不稳,坐到了地上,“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李香庭愣住了,怎么没料到这家伙酒量如此差劲,嫌弃地直皱眉头,还得去扶着,防止他睡到呕吐物上,一边拽人一边对邬长筠道:“不好意思。”
邬长筠笑笑:“送他回去吧,也不早了。”
傅常昕又要吐。
“等一下!”李香庭赶紧把人往卫生间拽,到门口还不忘回头道歉,“对不起,麻烦等一会。”
邬长筠才不会等他。
一地秽物,熏得她恶心。
等李香庭带人出来,邬长筠已经离开了,他问正在拖地的服务员:“刚才那位小姐呢?”
“刚走。”
李香庭扶着这醉鬼下楼结账,老板却说:“已经结过了。”
真是……糟糕的夜晚。
……
第二天傍晚,一下班,李香庭就来了戏院。
今日没演出,玉生班都穿着便衣,在排练一部新戏,是个年轻剧作家刚写的本子,主要讲爱情,中间穿插一小段耍双棍武戏。
邬长筠戏份不多,只有两场,加起来不到五分钟。走完位,便坐台下看他们排。
忽然听到有人唤:“长筠,有人找你。”
邬长筠回头,见是李香庭,起身带人出去。
“你怎么来了?”
“昨天招待不周,还让你付了钱,真不好意思。”
“小事。”
“等你有空,我再请你。”
邬长筠抬起他的手腕,看了眼表:“今晚就有空,不过你要等我一小时,你没事的话,可以进去看我们排戏。”
“那太好了!”
邬长筠带他先去后台转了圈,最后领到二楼的座上:“这戏才开始排,你可是第一个观众。”
“我的荣幸。”
陪他说两句话,邬长筠就下去了,用脚尖挑起长棍,手稳稳接住,上台与人厮打,她演的是个反面角色,没有唱词,只有动作。
台上戏无大小,片刻功夫也得尽心。
退场后,听到二楼李香庭的喝彩声,班主问她:“新本子还未面世,你怎么带了个外人进来。”
“看个片段,不碍事,”邬长筠把棍子放回道具筒里,重新绾了下头发,“没我的戏了,先走了。”
班主拉住她:“这人谁啊?我看来了好几次,你跟他——”
“班主还管私事?”
“不是我管,”班主话里有话地说:“你要有什么其他想法,总得先问老班主一声吧。”
“不劳您费心,也犯不着总搬出师父压我,他现在半身不遂,自己都管不动了。”
“看你这话说的,平日刺刺我就算了,那好歹是你师父,女孩子要温柔点。”
“我这脾气班主第一天见识?”邬长筠冷笑一声,掸掸袖子,“您慢慢排着,明天见。”
邬长筠同李香庭就在戏院对面吃了饭,聊聊戏,坐了不久便离开了。
路上,提起昨日傅常昕的醉话,邬长筠借机问:“做雕塑,是不是很慢?”
“看类型和大小以及精细程度。”
“那油画呢?”
“也一样,有些一两小时就可以完成,有些要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
“真想见识一下。”
“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我画室参观一下。”
上钩了。
邬长筠露出点笑意:“去你家?”
“是的。”
“会不会不太方便?”
“怎么会呢,”李香庭突然意识到她可能顾虑其他方面,解释道:“我和家人住一起,弟弟妹妹也会邀请朋友回来做客。”
“那,你帮我画相吧,付你钱。”
“朋友之间不谈这个,再说,你给我做模特,我还得付你薪水,回国以后没画过人,以前在巴黎请私人模特都是要收费的,做模特听上去容易,但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很辛苦。”
“怎么个收法?”
“按小时算,二到五佛朗,也有便宜些的,比如流浪汉、妓.女和一些没有工作能力的,一天也就两三佛朗。我这两年不画写实了,通常三到五个小时就能完成一副。”
“那我这样的,值多少钱?”
李香庭眼睛笑着:“不能说值多少钱,这种描述不太尊重人。”
“那请我这样的模特需要付多少?你一幅画通常又卖多少?”
“真的不用钱。”
“亲兄弟,”邬长筠突然停下来,看向他,“还明算账呢。”
“你送我两张戏票好了。”
“那我赚了啊,”邬长筠笑了,看到不远处有卖豆干的小铺,“请你吃豆干吧。”
邬长筠买了两包五香豆干,分给李香庭一包,叫他带回去尝尝。
恰巧,白解来给邬长筠送钱,昨天因事耽搁没过来,今晚要去赴宴,恰好又路过此处,便去戏院看一眼,谁知邬长筠不在。
只好改日再来。
后座的杜召手里正无聊地转着枪,听白解喊了一声:“老杜,快看。”
杜召一抬头,就见不远处的邬长筠正笑盈盈地对着一个容貌俊秀的男子,耍着枪的手停下了,他嗤笑一声,心想:真能勾搭。
白解识相地停在路边,瞥向杜召,等他发话。
“把她叫来。”
“好嘞。”
杜召松了松领带,闭目等人过来。
不一会儿,车窗被敲了两下。他降下窗,看向外面的人,将支票掏出来,递给她。
邬长筠看了一眼,没收:“杜老爷这是干什么?”
“前天晚上答应你的。”
“前天晚上?我们见过吗?”
杜召有意思地看着她:“拿着,我说话,向来算数。”
邬长筠接过来,看了一眼,是张空白支票,金额任她填写:“杜老爷真阔气,玩笑话而已,我虽爱钱,也不是什么钱都收的。”她将支票扔进去,轻飘飘的纸落在他的腿上,“我还有事,杜老爷慢走。”
杜召看向远处路灯下等着的男人:“这么快攀上高枝了。”
“一个朋友而已。您没别的事,我就不打扰了。”邬长筠退后一步,“杜老爷再会,有空常来听戏。”
杜召也没与她推拉,叫了声白解:“走了。”
白解与邬长筠点了个头,便上车了。
车子开动,支票却从后座飘了出来,邬长筠一把抓住,目送远去的车。
李香庭见人离开,才过来:“怎么了?”
“没事。”邬长筠将支票窝成一团,握在手心,“走吧。”
……
路越走越暗,街两边的店铺都关门了。
李香庭很少来这一片,有点不认路:“你什么时候有空?”
“随时,确定的话,我推掉后面的戏。”
“要等到周末,最近课多,抽不开身。”
“好。”
两人停在巷子口,邬长筠抬脸看他:“就送到这里吧。”
李香庭往里头望一眼:“你住这里?”
“嗯。”
暗森森的,安全吗?“我送你到楼下。”
“不用,几步就到了。”
“那好,再见。”
“回去小心点,世道乱,晚上容易遇到打劫的。”邬长筠不等人说话,转身进了巷子。
李香庭立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人才离开。
邬长筠边走边掏出一块豆干,咬了一半,真香。
她勾了下唇角,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
杜召的车停在华海饭店门口,经理亲自领人上二楼包厢。
里面坐着两个生意上的朋友,一位是沪江海关监督——徐督察。一位是杜召旧识——前海军巡防“津泾”号舰长霍沥,受伤后退役,改做生意。
他们将开一家船运公司,表面交由杜召和霍沥管理,背后大股东实则为徐督察,暗地里进行药品、军火买卖,走徐督察的关系让东西避开海关检查,得以进来。
今天,是来谈开业问题。
事将成,大家都多喝了几杯。
杜召踉踉跄跄地离开,刚坐上车,人瞬间清醒。
白解调侃:“你是真能装。”
回去路上,又碰到那卖豆干的摊子。车窗降下,冷风吹得酒劲上来,人飘忽忽的。
杜召胳膊搭在窗上,手扶额,想起那个女人的笑脸,对白解说:“明天听戏去。”
白解睨他一眼,笑说:“你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
杜召沉默了会,忽然一本正经地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白解愣住了:“不知道,就……甜甜的?”
“问你也是白问。”他掀起眼皮,懒懒地看向外面的夜色,一男一女勾肩搭背亲昵地过去了,“可能就是闲的。”
“那还去吗?”
杜召头有点晕,关了窗,背靠到后面闭目养神,“去啊,怎么不去。”
没成想,第二天又扑了个空。
邬长筠不在。
杜召不爽了,点名就要她,包了场,让戏院老板立刻把人找来。
“半个小时,人不到,我拆了你这楼,做赌场。”
……
作者有话要说:都有缺点,都会成长。
天真者成熟,无爱者多情,狂妄者俯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