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华叔叫李香庭出来,说是李仁玉的意思,还热了半只烤鸡给他。
吃完后,李香庭就回房间了。
一觉睡到七点钟,门被敲得咚咚响。
是桃子,本名叫香桃,李香岷房里的丫鬟,因为名字和少爷小姐犯冲,后改叫桃子。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起床啦。”桃子年纪不大,声音清脆响亮,穿透力极强,配着急促的敲门声,吵得他脑袋快炸了。
李香庭睡眼朦胧地开门:“桃子,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仁玉叫华叔找了位理发匠上门,要给李香庭剪头发。他对头发并没什么执念,换个新鲜的发型也不错。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坐下打盹,任理发师咔嚓咔嚓一顿操作。
胡子剃净,头发一短,清秀俊朗的脸完全露出来,再换上熨帖的新衣,整个人换了个气质,活脱脱一富贵洋气小公子样。
改造完,李香庭回房继续睡。
近十一点才起身,随意吃了点东西饱腹,便去阁楼画室待着。
中午,李仁玉回来吃饭,见李香庭干净整洁的模样,脸上才松快些。
虽然这小子打小就不听话,但到底是血脉相连的种,老大常年在广州打理生意,难得一见。如今老二好不容易归家了,他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的。
李香楹和李香岷都在学校,只有三人用餐。
李家饭桌上不许女眷多说话,一顿饭下来,只有父子两闲聊几句日常,不亲切,却还算和谐。
李仁玉在公司给李香庭安排了一个清闲岗位,主要熟悉环境。他知道儿子的性格,定不会同意,便以物诱惑:“你去了,我便把那些画还给你。”
“没烧?”
“不去,就烧了。”
本以为关系会有所缓解,说这话又聊不下去,李香庭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烧就烧,我再画就是了。”
李仁玉不想再与他发脾气,搞得家里鸡犬不宁,也知道来硬的没用,干脆打感情牌:“你大哥在广州成了家,这些年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盼到你毕业归国,就多陪陪我。我这年岁也大了,又不敢把事情全交给外人,这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还动不动跑东跑西,实在有点撑不住。”
“您哪里不舒服吗?”
“脖子,腰,腿,到处都疼,上个月做检查,肝脏还不太好。”
“您要多休息,别这么拼,身体重要,钱够用就行。”
“等你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就知道,不是说说这么简单,我不去拼老命,这一大家子谁来养。”
“我来。”
李仁玉笑了:“你怎么养?你都要我养。”
“这几年你寄来的钱我都没怎么用,银行开了个户存着了,我的画在巴黎卖的不错,也还有结余。”
“有多少?”
“我赚的,剩一千多块。”
李仁玉笑着喝汤:“那你知道你弟弟妹妹的学费,一学期多少?”
李香庭还真不清楚。
“你的那些小钱,连一个人都供不起,这上上下下连佣人十几口,动动嘴皮子是容易,真让你管,都得饿死。现在国内遍地穷文人,会勾两笔的都自称画家,你看有几个养得活自己?就是那几个名家,也只够过个寻常日子。靠你那些不入流的画。”李仁玉摇摇头,没再说下去,“留洋回来的公子哥们哪个不是豪情壮志,动不动要开创这个,改变那个。那些酸腐文人一会一个思想、体系,都是异想天开。这个年代,能吃饱穿暖,让家人过好日子才是实在的。”
“您说得对,我无力反驳,您可以反对那些不断开创、在屡次失败中仍选择探索新路的人,但不能轻视、嘲笑他们的努力和付出,如果政治文化中没有各种思想的碰撞,如何找到一条光明正确的路?艺术没有多样的风格,是多么枯燥单一?接受外来文化并不是忘本,交流、融合和创新才能进步。不管思想文化还是科学技术,故步自封安于现状,只会重蹈覆辙,任人欺辱。”
“所以,你要怎么改变这个社会?改变人们的思想?”
李香庭沉默了片刻,声音弱下来:“我也还在思考。”
李仁玉看着儿子的表情,他并不想将这个天真热血满怀抱负的青年击溃,也不愿因为不同的看法让父子真的反目成仇,又软下来说:“昨天语气重了点,别放在心上,我也是操劳一天,太疲乏了,被那帮蠢货气得头疼。”
“没事。我都忘了。”
“那就好。你说你在思考,既然没有确切的想法和实施方案,不如就听我的话,去公司试试看,认识认识新的人,熟悉一下国内环境,看看别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日后真有了什么好主意,决心去做事业,我也不阻拦。只要你白天好好帮我,晚上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不干涉。”
“真的?”
“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画,自己在家画着玩我不管,不许拿出去。”
“说半天,白说。”李香庭闷头扒饭。
“香庭啊,爸爸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为这个家奋斗几年,”李仁玉轻咳两声,手覆上他的胳膊,“你就当,帮帮我,实在不合适,也不逼你。”
李香庭抬脸,看着父亲眼角的皱纹和鬓间白发,还是心软了:“那我就先去看看,待几天。”
“好,”李仁玉满意地给他夹菜:“来,多吃点。”
“谢谢。”刚吃下,李香庭突然想起来,“对了,我给您带了礼物。”
“哦?什么礼物?”
“一块怀表,不过背面刻了副小画,一个很出名的德国雕刻家做的。”李香庭憨笑一下,“不过,您还是别看了,看了准生气。”
李仁玉指指他:“那你可藏好了。”
“好嘞。”
……
次日早,华叔就带李香庭去李氏集团的一家分公司了。
员工们听说东家的二公子要来,个个胆战心惊,直到见了人,才发现是个笑面脸的亲切小伙子,还给每个人带了见面礼。
华叔叫经理把李香庭安顿好,便离开了。
曾经理带李香庭在公司转了转,大概介绍一遍,就把人带到办公室,也没给活,只叫他暂时先熟悉环境,适应一下。
李香庭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无所事事,度秒如年,他难以想象以后天天困在这一隅之地有多煎熬。
他在窗前站了会,看看楼下行走的人,回到办公桌前,拿个本子开始画速写。
画到一半,门被敲响。
“请进。”
是个女员工,端了茶水来:“少爷,刚泡好的茶,您请用。”
李香庭站起来迎接,见她看上去不大,约摸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别这么客气,叫我李香庭就好。”
“我怎么听说……少爷叫李苑?”
“那是小时候家里取的字,现在不用了,叫香庭就好。”
“那怎么行呢。”
“你们太拘谨,我倒不舒服了,就当我是个普通同事,大家相处轻松点。”
女员工笑着点头,嘴上应付着:“好。”
“你叫什么?”
“赵——赵蓝。”
“哪个字?”
“蓝色的蓝。”
“好听。”
“谢谢。”
“你们忙不忙?”
“今天比较清闲,昨天刚结算了一笔大单,要等下批货进来才会忙一点。”
“好。”
赵蓝不自在地站着,虽然这二公子面慈,说话也亲切,可再怎么和善,那也是少东家,哪敢逾距:“没别的事,那我就出去了。”
“行。”
刚出门,几个人连朝她招手,把人叫过去压着声问东问西。
正说着,李香庭出来了,见一群人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问:“你们在聊什么?”
大家像突然炸毛的猫,瞬间回到自己工位,手忙脚乱,假装做事。如今工作难找,能不能在这混口饭吃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众人正忐忑着,没料听李香庭说:“我们去楼下喝咖啡吧。”见他们面面相觑,又补充道:“我请客。”
没人动弹。
李香庭明媚地笑起来:“走呀,出去透透气,反正现在不忙,有什么事我担着。”
……
短短半天,李香庭就把一个部门所有员工征服了。都是年轻人,放下芥蒂后,有说不尽的话题。
他们都很喜欢这个热情、有趣、毫无架子的二公子。
最近公司活不多,大家做完手头事后,基本都在磨洋工。
李香庭自己闷在办公室也无聊,时常出来聊天打发时间,还会给他们画画速写。一个个争先抢后做模特,热闹得很。
李仁玉坐车路过子公司,过来看看儿子,就见他和员工们玩作一团,华叔请示是否要管制一下,李仁玉默默叫他离开,笑着说:“让他先玩几天,一开始就压住,不反才怪。”
“还是老爷了解少爷。”
下班后,李香庭同众人聚餐,去一家地道的湘菜馆,还喝了点小酒。
饭后,有人提议去红月亮舞厅跳舞,可女士们都穿着工装,不衬景,最后决定找家戏园子消遣消遣。
李香庭正好想起刚回来那天被人拦在门口的那家戏院,随口提了一嘴,员工说刚好在附近,大家便一道去了。
古色古香的小楼红灯笼高挂,小彩灯围着屋檐绕了一圈,匾额上金色四字——红春戏院。
门口立着牌子,上头红纸黑字写了今日演出剧目。
这两天海华大剧院从封城请了几个名旦过来演出,人都奔那去了,没抢到座,就仅着街边站,能模糊听上几句也是享受。
那些个小戏院就冷清不少,红春戏院里只有几个老戏迷捧场,唱完两台,票还没卖完。
李香庭一群人在后排坐着,买了些瓜子花生果脯和茶水。
他四年没听过戏了,从前家里办过几次堂会,他老扎在后台里,看演员们化妆,拿着花枪、大刀和李香岷满屋子跑。
正儿八经的唱,没听进去几句。
台上演得是《嫦娥奔月》,那青衣扮相漂亮,把式活,身段也极佳,引得掌声不断。
彼时,邬长筠正在后台上油彩,昨夜没休息好,眼下有点深,妆都厚了两层。
她动作快,一会儿扮好相,坐着吃了两口,且等着上台。
今天要演《泗州城》。
外面不断传来喝彩声,相比于打打杀杀,人们还是更喜欢文戏,尤其是那些个缠绵悱恻的爱情传说,扮相华美的菊坛佳丽,惹人动容又向往。
邬长筠拿着饼子走到戏台侧面,隔着帘缝倚柱子一边吃一边看那嫦娥。
谁不喜欢青衣啊。
台上烟雾缭绕的,“嫦娥”两袖轻动,真要飞走一般。
脸上贴着片,邬长筠只能轻嚼慢咽,一边看戏一边揪着饼子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回去换戏服,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个熟悉的影子。
她定住,盯着那笑得灿烂的公子哥。
李香庭,那老东西的二儿子。
长成大人模样了。
邬长筠杵着发愣,直到后台有人她备戏,才缓过神来。
她放空一切,挑帘登场,台一上,那或婉转或凌厉或灼灼的眼波之中,便没了自己。
《泗州城》演过很多次,也是邬长筠的拿手好戏,轻轻松松演下来,迎得阵阵叫好。
结束时,她才往李香庭那方向看过去。只见他在最后排,人都快站上桌了,肆意笑着,连连鼓掌,一口一个“好”。
邬长筠收回目光,谢了幕退至后台。
班主跟在后面笑着说:“今天这花枪耍得是真漂亮。”
邬长筠坐到镜子前:“哪天不漂亮?”
“漂亮,漂亮,你这水母演的,早晚名动沪江。”
“马屁就别拍了,真到那时候,我不得被大戏班挖走,哪还在您这破庙待着,”邬长筠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看着他说:“到时候,您可别嫌我只认钱。”
“看你说的,就冲你师父的面儿,你也做不出呀。”
邬长筠回过脸:“班主啊,那你可就高看我了。”
班主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怎么会不清楚眼前这位是个什么货色,心里暗骂了两句,脸上却笑着:“后天有场堂会,吴氏集团老总家,点了你的三场戏。晚上回去好好休息,明个来早点,好好准备准备。”
“嗯。”
“那你先卸着,我去看看六喜,这丫头,今天唱得也不错。”
邬长筠没回应,微挑的唇角平了下去,冷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卸下头面。
等她再出去,座上人早散了。
邬长筠住的不远,走路十几分钟便能到家,她在路过的小酒摊打二两酒,再买盘花生回去当夜宵。按理来说,唱戏的是不该常喝酒的,可这么多年,她日日来上几杯,习惯了,少不了这口。
可今天,却一点没了吃喝的心情。
邬长筠在路上晃悠许久,街头走走,站到桥上吹吹风。
淡妆素裹又是别种风情,没了戏台上的眼波流转,她的双眸静如死潭,比这底下的汩汩清泉还要冰冷。
邬长筠有个好相貌,不过英气过甚,少了几分女人的娇艳与柔和,清瘦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那,为这凄清凉夜又添几分枯寂。
一个喝醉的流氓过来拉拽她,被她一脚踢到了桥底,死没死不知道,骨折肯定没了跑。
踹完,她就往家去了。
邬长筠租了个旧胡同里的老房子,二楼,最大一间。
木梯被老鼠啃出个缺口,再加上走起路来吱呀吱呀,随时要崩塌似的。邬长筠与房东说了好几次,那老婆娘没耳朵一样,就这么晾着。她是见一次气一次,恨不得拿把斧头直接把楼梯劈了,谁也别上去。可真要这么干了,麻烦,还得赔钱。
她爱财如命,赔钱的事断不会干,只能这么忍着。
邬长筠腿长,常年劈叉,一步四个楼梯轻轻松松,进房间重重关上门,被闷得喘不过气,又去开窗通风。
真来气。
浑身上下里外哪哪都不通。
她靠在窗边,划了根火柴,点上烟。
几口下去、出来,人才舒服点。
烟燃到蒂,变了味,才扔掉烟头。
邬长筠坐到床上,发了会愣,起身从床底翻出个小箱子来。许久没碰,表面蒙了一层绵密密的灰,她找块布顺手擦一擦,才打开箱子。
里面装了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有针线、帕子、剪刀、发巾、一块怀表,全是母亲的遗物。除了这些,还有一张照片。
邬长筠拿起它,是一大家子的合照,最边上做鬼脸那个少年,正是李香庭。
这小子长开了,比小时候帅气不少。
看着他们的笑容,心里那股气又翻腾上来,流着同样的血,自己只能窝在这乌烟瘴气的小街巷里,拼尽全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邬长筠盯着一个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还有那个珠光宝气的周月霖,刚要撕掉照片,指尖掐在照片边缘,停住了。
她把照片扔进箱子,重新盖上,一脚踢进床底。
楼下忽然三声口哨,邬长筠顿时警觉,到窗口偏身往下看,只见一个黑影立在不远处的墙边,朝自己望过来。
她拉上帘,随手拽一件黑色长外套穿着,拎起一包垃圾下楼去扔。
回来的路上,她对着墙边又点上根烟。
方才那黑影跟过来:“借个火。”
邬长筠把火柴递给他:“大半夜的,你最好有个钱多的活。”
阿海递过来三张纸条,上面分别写了三个人的信息。
邬长筠快速看一遍,挑出一张。
阿海看了,掏张照片给她:“老板说了,三天之内解决。”
“巧了,心情不好,正想出出气,”邬长筠收好照片,对着他的脸喷了口浓浓的烟,“就今晚。”
阿海嘱咐:“小心点。”
“回去等着。”她取下阿海的帽子,放到自己头上,压低帽檐,走出潮湿的胡同。
阿海看过去。
风灌进长巷,拂起她的衣角,修长的黑影逐渐模糊,宛如暗夜中索命的幽灵。
他左右扫一眼,抹了下鼻子,低头离去。
……
不到两个小时,邬长筠来到陈公馆。
里头亮着微弱的灯,只有两个人在。
邬长筠把一个包裹扔在地上,去洗手间,一脚踹上了门。
里头水声哗哗,是她在洗手。
阿海拿起包裹拆开,看清此物,嫌弃地扔了,边甩手边说:“杀了就算了,全尸都不留,真狠啊。”
陈老板上前,踢了踢那僵硬的手指:“这家伙吃喝嫖赌,家败光了,杀了爹,拿了房契,又把房子输了,无路可走,把女儿和老婆都卖去妓院,女儿活生生被糟蹋死,老婆逃了出来,改名换姓,嫁给一老头,有点钱以后,想方设法要把这赌鬼弄死。要我说,剁条手便宜他了。”
说着,邬长筠边擦手边出来了,把毛巾撂在桌上,对陈老板说:“赏金。”
陈老板扔了个钱袋子过去,邬长筠一把接住,掂了掂,揣进口袋里,多一个字不说,把帽子撂到阿海头上,转身走了。
阿海取下帽子,目送人出去,竖了个拇指:“四姐就是帅。”
他口中的四姐就是邬长筠,陈公馆杀手无数,鱼龙混杂,有些杀手不想暴露太多信息,以免引来仇家,便会用代号。邬长筠是陈公馆成立以来第四个杀手,前面三个,全死了。而阿海是负责两头交接事宜的,无论雇主还是陈公馆的杀手,他都门清。
“学学,”陈老板轻笑一声,也走了,“收拾了,明早送给雇主。”
“好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