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们种在屋檐下
种在你的心里
种在我的心里
种在我们所憧憬的明天
麦子今天起得很早。由于是周六的关系,葵还在床上用她此时觉得舒服的姿势睡着。天越来越热了,即使夜里不盖被子也不会觉得冷。
到街对面买了豆浆和油条,卖东西的阿姨总会在递给他的时候微微地笑一笑,麦子付过钱。每晚睡前都会准备好放在茶几上面,早上醒来脑子总是不够用,不是忘了钱包丢在哪里就是带不够钱去买东西,到要结账时才发觉。
天气很好,像足了夏天的清晨。麦子想一想,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这并不是像极了夏天的清晨,而这本就是夏天的清晨。昨天收到了一封夏天寄来的信件,他现在似乎正在北方以北的一个村庄里,或者是他刚刚从那里离开,总之,他寄来了一封简短的信,和几幅图片,最重要的是信封里夹带的两颗种子,一颗小麦,一颗向日葵。
他说,借宿的农家人很好,他也帮他们做些不是很重的农活。在那儿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耕种的田地了,所以村子里的大部分男人都外出打工。
她有两个儿子,一个随他父亲去了南方,另一个则在读大学。“说这些时她很自豪,并要给我几包种子,本来想要拒绝的,我在路上,也没什么可以种它们的地方,不过想一想,还是拿两颗送给你们吧。”信的末尾他问麦子和葵夏天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有的话,他说,如果不介意可以一起去。
回到家,葵已经起床,在刷牙了,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她朝这边看了看,麦子提着早点正到厨房去加热。
不知道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多久,应该不止一个月吧?不知道现在才播种,会不会有些晚呢。麦子想着,把豆浆换盛到盆里,看看手边的油条,然后把豆浆放到微波炉里。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好不容易熬到周六,也不多睡会儿。”
“夏天不是寄来两颗种子嘛,我怕你笨得种不活它们。”她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手指一弹,就有水珠沿着一道弧线打在了麦子脸上。
“我哪有你说的……豆浆该热好了。哎,你说,种在哪儿好呢,要不我去收拾两个花盆?”
“去去去,又不是盆栽,既然是从乡村里寄过来的,那么一定是实用的,种在花盆里那点泥巴,还不够……”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还不够它长这么高呢。”
“嗯嗯……洗完了快来吃早饭吧,要不一会儿又凉了。”他跑到厨房把热好的豆浆盛在两个碗里,油条没有热,他拆开食品袋把它们夹到盘子里面,再端到餐桌上。
“豆浆油条啊……”葵看看碗里白花花的液体,怎么也提不起食欲。
“是你昨晚说要油条豆浆的啊。”麦子摆出一脸无辜状。
“哈哈,逗你玩的,我哪有这么挑食,快吃吧,吃完就得赶快把它们种下去。”
“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种在院子里,不阴天的时候才能晒一中午阳光,没问题吧?”
“你要相信它们的生命力。”
要相信它们的生命力,麦子在心里重复一遍。
吃过饭后葵把用过的餐具拿到厨房洗干净,麦子看看卧室,已经收拾整洁了,平时葵上班走的时候他都还在睡。种在院子里,他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明明是大晴天,却被周围那些高大的建筑给遮挡住了。想想还是小时候好,一个午觉睡醒来就能看到阳光倾泻了满满一屋子,睡意惺忪的眼睛被晃得睁不开。
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了几圈,还是没能决定种在哪里会好一点,门口很显眼,可是如果是夏天那样鲁莽的家伙在某次旅行之后忽然闯进来,就很可能会冒失地踩上去。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还是不要发生的为好。他回头看了看,像是那个能把鸡蛋立放在餐桌上的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你傻乐什么呢?”葵把厨房收拾好之后出来问。
“没什么,要不就种到屋檐下边吧。”说着朝那个方向指了指,葵也顺着他看过去。
“那就种到那里吧,种到别的地方也有些碍事呢——总之这儿除了正午其他时候也照不到阳光。哎,你说,等向日葵长大了开花了的时候,没有阳光它大概会面向哪里呢?”
“这个……这个我可不清楚,夏天他应该知道吧,等他下次回来时一定要问问他。”
“他呀,”葵皱了皱眉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变得成熟一点,该不会是真的想在路上过一辈子吧?”
“天知道呢,他和米香还真是朝着两个方向发展了。不过也该考虑一下今后该怎么样了,再这么下去,别说他了,就算那辆车子也会受不了的。”
“如果没有我的话,你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啊?”葵说,适时地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却也不至于长到看起来很假的样子。
“不会吧,应该,我可没有他那么……”麦子想了想,“那么执着,要是换我去过那样的生活,要不了多久就会厌倦了。”
“呐,你过多久会厌倦我呢?”
“呃?”像是没有料到葵会这么问一样,麦子小小地吃了一惊,“不会的,你不一样,于我有特别的意义。”
“特别的意义?”
“你是我的阳光啊。”他说着,在葵的脸上捏了捏,在夏天的清晨。
“去你的。哦,对了,昨天下班的路上接到米香的电话了。”
“嗯,这倒是挺稀奇的。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候一下,不过从话语里听得出来,她有些累了。”
“这……”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葵打断了。
“都快10点了,再不种下去就晚了。”说罢就打发麦子去找铲子、水壶和其他工具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温也渐渐显露出它夏季的本质来。麦子在屋檐下面找到一个葵满意的地方开始挖。院子里的泥土被踩得很厚实,一铲子下去竟没有多大反应,浇了些水,才勉强能挖开。
葵站在边上,把手里的两颗种子仔细地比较,颗颗饱满,一定是被赋予了太多的希望,夏天借宿的女主人的,还有他自己的。麦子看看差不多了,就把铲子靠墙放好,埋得太深的话,就很难破土而出,尽管能够顺利地生根却没法儿发芽,就像小说里的悬念一样,要设得恰到好处,引人入胜却又不那么晦涩,而麦子他的小说里,总会有那么多个悬念无法被准确地理解。按照庄先生所说,这大概也是他至今没能成名的痼疾所在吧。
葵小心地把它们安放在各自的坑中,然后浇上足够的水,再用土埋起来:“要多久才能长出来呢?”
“大概需要一周左右吧。”
“哦,你知道的呀。”
“我猜的。”他说,然后把工具收起来,“今天是19号吧?”
“是吧,”葵说,“是19号,今天周六。”
“我下午得出去一趟,给人家送书稿去。”
“这么快就改完了呀,”她把身子蹲下去,看着湿润的泥土说,“19号,要记好了,今天是他们俩的生日。”
麦子回到屋子里把手洗了洗。夏天居然会做农活,记得小时候每到夏末,他们两个都会跑到麦城西边的农田里偷摘些玉米或是土豆,运气好的话也能摘到些刚刚成熟了的水果。那时候他们很容易满足,很少去想未来,站在田野上面,向日复一日生活着的麦城看去,没有高大的建筑,视野一片开阔,遇到好天气就能看到麦城的一部分,只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它的全貌,因为附近没有山。
麦子把改好的稿子装到袋子里,是上次买衣服时送的手提袋,比a4的纸稍微大一些,刚好能放几份稿子。最近修改的稿子,除了没什么新意的小白兔和小绵羊的童话,就是写给女人的一些指导书。看得多了,麦子也觉得自己对葵有了更多的了解,对米香也是。忽然想起来大学毕业后,她想要夏天留下来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转眼间我们就长大了呢。麦子想,然后觉得自己这样快要三十岁的人还这么矫情还真是可笑。把袋子提在手里试了试,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重。
麦子想起自己写的第一个故事,那时候觉得它一定能带来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不论怎么尝试最后都还是无人问津。不过想想,或许那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故事,只是自己怕遗忘掉的一部分记忆罢了。故事里面有夏天,那是从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开始的,再然后葵与米香就进入到他们的生活中来,临结束时,麦子还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一个算得上是美好的结局。没有结构也谈不上技巧,仅仅只是有关记忆的宣泄罢了,在现实的基础上加入了些许魔幻的色彩,比如他对于梦境的探索,还有那个隐藏在生活里面的观察者。像是那两颗承载着不同人希望的种子,甚至在编排葵的未来时还让她描绘过未来男朋友的相貌,也问过米香她将来想做什么。“去到处走走看看。城市里太麻烦了。”她当时这么说,可是他们几个都没有按照麦子安排的蓝本去发展,只有夏天,他在路上过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也不愿意停留下来。自由不是他所中意的这个样子,或许每个人对于蓝色都有着不同的理解吧,在麦子看来,自由仅是对待生活的态度罢了。
吃过饭后葵就去睡午觉了,以往周末她都会睡到10点多的,就连早饭也会省略掉,今天起得是有些早了。麦子洗好餐具,洗涤灵快要用完了,一会儿记得要买一瓶回来。回到卧室看看葵,呼吸已经变得均匀起来,只要是她安排好的睡觉时间,就会很快地睡熟,好像是手机一样,设置了自动关机。
麦子换好衣服,还是夏天好,不用把身体包裹得那么臃肿,做什么都不方便。他给葵盖上毛巾被,然后锁好家门,阳光在头顶正上方,就那么懒洋洋地照着麦城。
在马路边上等公交,这个时间出门的人并不是很多。站牌前些时候被换上了新的,和道路两边的房子很配。他朝右手边的方向看着,马路中央似乎是有很大的一摊积水,是夏天特有的现象吧?直到上中学的时候才弄明白这只是光的折射在作祟,而并不是如夏天所说的“水晶城的倒影”。
他这些年来,一定常常遇到那摊怎么也追不到的水吧,不知他会不会记起这些来,或者是他的脑子里已经塞了太多的风景和人事,已经放不下这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了。
马路对面缓缓开来的公交在站牌处停下来,有些人下来,也有些赶忙跳上去,只是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又发动了,像是夏天的生活。离开那座北方的村庄后,他会去哪呢?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准,“走到哪算哪”,或是与麦子曾经写过的一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在火车站买了一张列车时刻表,从中间对折,然后随意翻开一页,把被折痕压住的地方当做是目的地。只是夏天他有一辆车,那种只配出现在故事里的桥段无论怎样也轮不到他的身上。
麦子等车总是习惯看着对面,如果对面的车来了,那么自己要等的也不会太久。
果然,不出十分钟,那辆看起来很是破旧的公交车就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车厢内很空,看来可以很从容地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座位。麦子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块的纸币,攥在手里边。
坐在倒数第二排,把窗子打开,暖风就一阵一阵地灌进来,如果天气再凉快一些,他更乐意骑自行车去,不过与庄先生约好的是两点钟,骑车过去怕会来不及。路两边的玻璃窗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今天起得是有些早了,麦子不自觉地打起哈欠来,不过他不能在车上睡,哪怕只是闭上眼稍微休息一下。他总嘱咐葵千万不要这样,坐过站的话,就麻烦了。
强打起精神,看着窗外慢慢后退的景物,其实这个速度,比起骑车子的话也快不了许多,下次天气不是太热的话……麦子想到这里,车里的扬声器忽然报了他所要到的站名。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抓住扶杆,稳了稳身子就从刚刚打开的门下了车。似乎这站只有他一个下车的,也没有一个等在站牌下的。
从裤兜里摸出电话来,找出庄先生的电话号码:“庄先生么?我马上就到,是去报社还是……”
“来我家吧,这是私人的活儿。喝冰咖啡还是橙汁?我弄好等你上来。”
“可乐吧,没有的话我买些上去。”
“可乐的话……我看一看,”拖鞋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但是周围很安静,如果麦子这边也同样安静的话他就能听得到,然后是打开冰箱门的声音,麦子想象着。看着红灯变成绿灯,他便从容地走过去,能够清晰感受到从柏油马路上传来的热量,“有可乐,还是你喜欢的百事,两升的还没有开封。”
“唔。我已经到楼下了,给我开门吧。”麦子把手放到把手上,不多一会儿就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拉开来走进去,电梯停在一楼。他只用了两分钟便出现在了庄子曰的面前,家与他工作的地方仅有一街之隔。
“真快啊,”他笑笑,把麦子让进来之后就重新关上了门,“来,已经准备好了可乐,今天报社没什么事儿,我也懒得去,刚好你说要来,我们可得好好地聊一聊。”他指着茶几上的两个纯白色水杯说。
“主编还真是好啊,你手下的那些编辑们可不敢松懈。”他把袋子放到沙发的边上,“上次给我的书稿已经改完了,最近怎么都是有关女人的生活指导书?”
“错,那不是生活指导书,准确说来,那叫做畅销书。”他把装有可乐的杯子递给麦子,接着说道,“因为市场需要这些,而不是你那些需要动脑子来读的小说,就好像我之前对你说的一样。”
“和速食的快餐没什么区别,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从数量上来说,书变多了。”麦子说,对于无法改变的东西,他总能换个思考方式去让自己接受。
“你不一样,如果是你和我联手的话,我们不难改变这样的现状,一个自由的文艺复兴的时代,你不愿意看到吗?”
听到这里,正要把可乐咽到肚子里去的麦子险些喷出来:“文艺复兴?酝酿法兰西大革命的启蒙思想离我们至少有两千年之远,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是认真的,一个自由的文艺复兴时代,你不愿意看到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可能我等不到了吧。总之,这样就很好。”
“你就是这么容易满足,这断送了你多少的机会呢?既然等不到,就去创造吧!”
麦子没有再说话,可乐很凉,能把夏天带来的热量一扫而光,可这种感觉却是暂时的,用不到10分钟就会被刚刚驱散掉的热所反噬。看麦子他不愿再谈下去,庄子曰就也没继续说什么,把麦子送来的稿子大致地看了看,从逻辑问题到语意不清,甚至是错字都改了出来,对于麦子,庄子曰还是很放心的。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下次还需要改书稿的话,电话我就行了。”说着他便起身欲走。
“我已经准备了一份完全的计划,如果愿意参与进来,我随时都欢迎你的加入。”他说,然后替麦子打开门,外面的热量一下子涌进来很多。
没有在路边等多久,那懒洋洋的公车就朝他开了过来。司机是个中年人,看起来不是那么有精神,看着他,麦子忽然想到,那两颗种子发芽了之后会不会被这天气给融化了呢?应该买一把新的筷子,把旧的那些就围在那两株将要生根的生命周围,这样看起来会更协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