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越散越淡的倒影
竟挂着与你我不同的表演
如果能把心里想要说的那些话顺利地表达出去该有多好。
看着业绩并不如自己的同事又一次地升职,米香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为什么一定要是自己在小时候患上了脑瘫,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没有再想下去,父亲说“假设不成立,一切都是白搭”,他那张喜欢说教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不愿意成长在这样的家庭,在记忆里从未有过仅属于一家人的快乐时光,哪怕只是短暂的,都被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所瓦解,20多年,已经快要厌倦了。
可是,假设不成立。
沿着熟稔的道路慢慢地开,由远而近的是样式重复栉比鳞次的建筑,夏末秋初的天空被挤压成一条窄窄的线,像是刻意装饰在那里的一样,只是那种被涂抹得很均匀的蓝色充满着真实的感觉,乍一看去,相衬在它周围的色彩是那么地不和谐。
不多一会儿就到家了,偌大的私人宅邸被一扇镂空的金属门所阻隔着,很多人会梦想着住进这样的大房子里吧?她下车从邮箱里取出今天的信件,刷卡把门打开,礼貌性地冲年轻的门卫点点头——他是上个月刚应聘来的,之前的老门卫不知为何被父亲给辞退了。米香没有仔细端详过他的脸,只知道他姓左,甚至有些时候还会错以为坐在小屋子里的还是那个总对她笑眯眯的老大爷,他很少给米香留下其他的印象,所以就显得这样单调。
父亲不在家。大概是去视察公司了还没有回来,母亲在厨房做着饭。
这个家里有明确的规定,晚上7点必须开饭,不论是缺少了谁。在米香的记忆里,也就是刚刚有记忆的那个年纪,能与父亲共进晚餐的时候屈指可数,更不要说能够拥有多么精彩的周末活动了。要么是在房间里同抱抱熊说一整天的话,要么就趴在阳台上看下面来来往往的车辆,期待其中一辆能把自己带走,带到远方去。如果母亲有时间的话,倒是会给她讲些老掉牙的故事,也有童年,关于一座村庄的散落记忆。
冲着新来的门卫微微地点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那么一会儿,古铜色的皮肤在这夕阳下散发着向上的张力。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那么明确,伸手出来摸摸自己的脸,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小姐,怎么了?”
“啊,没怎么。”米香本想亲切地说出来,但她发出的声音却显得那么冰冷。“该死的。”她不禁在心里咒念了一句,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她看到他脸上的光泽慢慢褪去,无论是谁,都不会好受的吧?再说些什么?
算了,无论怎样的好心,都不能被准确地表达出来,“该死的。”就连抱歉的一笑都那样困难。
把车稳当地停到车库里面,看看边上父亲那辆钟爱的车子上落满了灰尘,心中不由得一颤,看来他是真的老了,以往他在家的时间从不会超出8小时,和自己一样,是全公司里下班最晚的一个。用毕生精力换来的事业,可能的话他一定会想永远地这么经营下去,但是时间不等人,如果它能时不时地停一停,或是向后退上几步,那么这个世界就会美好得多吧?
边走边翻看着手里厚厚的一摞信件,都是些邀请函、自荐信之类的。
从她有记忆开始,这些信件就塞满了她的脑子,每天晚上父亲都会从中选出一些有价值的来回复。
“收信人:米香”。怎么会突然有自己的信呢?字体很清秀,显然是出自一个女孩子之手,不会是葵,那么更不可能是别人。信封是最为简单的那种款式,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写信给她,如果字迹潦草些,再带上些路上的味道,那么她大概会兴奋起来吧?寄信人的地址写得很详细,北土县,听上去不错的名字。
“这么早就回来了?快点上去吧,要开饭了。”父亲看了看腕表,“以后那些信件就由你来决定回复哪些忽略哪些,不过要记住用我的名义,就像我从前教你的那样,之后的事情我会派人去办的。”
“嗯。明白了。”把自己的那封塞到上衣的口袋里,余下的就整齐地摆放到了书房宽大的办公桌上。看着父亲年华不再的背影,她隐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不论愿不愿意,他都会慢慢地淡出他所热衷的事业。新时代里没有为他打开的门。米香轻轻地把门关好,跟着他来到餐厅,如记忆里复刻下来的场景一般,母亲烧好了一桌的饭菜,足够吃,却怎么样都摆不满这餐桌。
“当。”挂在墙壁上的钟提示着开饭的时间,父亲不允许在吃饭的时候讲话,当然除去那些为数不多可以把整个餐桌坐满的时候。逢年过节,或是有比较重要的人物到家里来拜访,记得要在饭后对其他人讲一句“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米香也足足学了整个童年。
童年有多长,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从来都没有过童年,可是却有那样一段时光,让她感觉是那样的漫长和空虚,没有什么能带给她色彩的事情,当然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去大笑,就算有,也难以表达出来。
吃过饭回到书房,数了数,一共有13封来信,其中3封是邀请函,“国际丰都传媒市场发展研讨会”、“关于知识经济格局下的腾飞与发展讨论会”以及一家杂志的采访邀请,剩下的就是来自不同地方的求职信。大概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直接写到公司的决策者手里来,如果足够幸运能博得青睐,那么就能省去招聘会上的层层筛选——米香经历过这些,在充斥着油墨香味的招聘会场里一待一整天,也不见得能有怎样的结果。
她从口袋里摸出给自己的那封,不知为何,心忽然跳得很厉害。
“姐姐,”信的开头居然是这样的称呼,不记得有谁这么称呼过她,或许这也是一封求职信,用这样的语句来拉近关系吧,不管怎样,还是看下去吧。
“忽然收到这样的一封信,想必会感到十分奇怪吧?我也一样,不知道该不该写信给你,这样势必会打破你平静的生活,只是我没法忍受明知你离我不远却不能相见的痛苦。
“我叫米豆,是你的孪生妹妹。母亲在临终前对我说了这个秘密。我们出生在北土县郊的一座小村落里,那时候家里很穷,所以父亲才在我们3岁的那年将你送到了现在的这个家里,说起来也是很远很远的亲戚,没有子嗣。母亲说,把你送走不知道是对还是不对,你能过上好日子受好的教育,但是我们一家人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团聚了。”
“我想我可以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母亲是紧握着我的手才把这些说完的,原来我还有一个同我拥有相同面孔的姐姐。”
“来说点家乡的事情吧。3岁以前是不会有任何记忆的,所以你也很难想象到此时我正在院子里,一边为菜田浇水一边给你写信的情景吧?今年的土豆大概要绝收了,在我的印象里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如果是往年,这个季节一定不会让我有闲暇来写信。如果真是那样,能一直那样也好,我就没空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我们就可以按着父母为我们决定好的轨迹继续向前。我想父亲一定是不许母亲告诉我这些的,他是个倔强的男人。”
“很期待能够与你相见的那天,如果这封信让你感到不安,那么就请忘记吧。”
落款是“米豆”。除了信再也没有别的,说是孪生姐妹,如果附上一张照片就更真实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没有什么让她怀疑过自己的身世,那么这封信……她想了想,然后忽然想起夏天从前教过她的那一套推理的方法来,就是不停地假设,最后找出合理的线索来。
先不论信的内容真假,要在茫茫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地址,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时候书房的门忽然被从外推开,米香连忙把手里的信揉成一团再次塞到衣袋里。
“怎么了?”她犹豫了一下,“妈。”
“你爸他忽然晕倒了,你快些叫救护车。”她说着,就又匆匆地奔下楼去。
米香收起刚拆开的信封,拿出电话拨通急救电话,告知地址后便也跑下楼去到客厅。每天这个时间,父亲总会看一会儿电视,自从不再对公司的事情一一过问之后就看得更久了。“一直都住在这里从未搬过家”,米香不知怎么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不过很快就被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断。
“他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晕倒?”刚把父亲送到急救病房,母亲就拉住值班护士问道。
“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不过既然从前没可疑病例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太严重的问题。米太太请您放心,我们已经派来了最好的医生,您先生一定会平安的。”说完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就像米香渴望拥有的那样。
时间过得可真慢,急救室的红灯一直那么刺眼地亮着,米香想去稍微安慰一下母亲,告诉她父亲一定会没事儿的,所以不要担心,但是想想自己的语气还是放弃了。如果能按照心里真实的情感来讲话的话该有多好,哪怕只有一次。
“米先生他需要输血,可是医院的血库已经没有b型了,夫人您看是从市血库紧急调血来还是……”她看了看米香,接着说,“还是让小姐来提供些,需要的不是很多。”
“我来。”米香站起身来,把手臂伸出来,“去哪里抽血?”
“请跟我来。”
“哦,不……我是说,还是调血来吧……她的身体也不是很好。”
“这……”她朝米香那边看了看。
“或者换我来,总之米香不行,”像是命令一般地,“我先生他怎么样了?”
“夫人请放心,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那么我就照您的话去办了。”
“妈。我可以的。”米香不情愿地看着护士离去的背影说。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父亲他命硬,在北土县插队的时候都挺过来了,我不相信这小小的病症能把他怎么样,你就安心地陪我等着吧。”
北土县?居然真的会和那种地方发生交集,或许……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说:“我去打个电话。”还是那样生硬的语气,却不忘附上一个真挚的拥抱。
离开母亲的视线之后,她就跑到医院的大厅里挂了号,是检查血红蛋白的,只是随便想到这个项目,来检验一下心里的那个想法。
这个时间来检查身体的人寥寥无几,排了一小会儿,就听到护士在喊她的号码。随她进去,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总是在对面应对各种不同客户的她今天居然会交换了位子。从容地把手臂伸出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从父亲那里学来了太多,包括知识、手段,还有对自己的把控。
戴口罩的医生看了看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很熟练地在她手臂的静脉处擦了酒精,感觉凉凉的,就像小时候发烧时,母亲总在她的身边一遍一遍地为她用兑水的白酒擦拭,有时候一整夜都睡不好;最严重的时候是在七八岁时有一次烧到了40度,已经没有记忆了,只是母亲她时常说起,米香是个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的孩子,与她父亲一样,命都是硬的。
想着这些,没留意针头已经扎进了皮肤里,被侵犯的感觉像电流一样地传到脑子里,无意识地想要把手臂往回缩,而那位看不清年龄的医生则用力地抓着她,想必是已经习惯了,早会料想到吧。
深红色的液体沿着注射器的管壁慢慢爬升,看着看着忽然感觉到一阵急促而来的眩晕。好在这时医生结束了她的工作,把注射器里的血液放到预先准备好的试管里,再将试管置于检测仪上面,不多一会儿就看到液晶的屏幕上显示出了一串数字,她把它们填到表格里,看了看,最后交到米香手里,说:“没什么问题,挺正常。”
“哦,谢谢您。”她接过化验单,转身离开了这屋子。
“hb(a+f):97.61,参考值96.50——97.5。hba2:2.39,参考值2.50—3.50。”看不懂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可是血型一栏里那个看上去不怎么情愿的a却加重了她的眩晕感。怎么会是这样?看来夏天教给她的推理方式在分别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派上了用场,只是这结果,却不是她所想要的。
看来是时候来接受一些现实了,比如说自己出生在北土县,比如躺在急诊室里的父亲不是自己生理学上的父亲,比如等在走廊里的母亲并未为她怀胎十月。就像米豆所说的那样,不知道该要如何是好,这突如其来的身世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没想到一封简短的信,能把她平静的生活彻底地打乱。
不过还没有全部崩塌,父亲……父亲他总说……脑子乱了,这些本该听腻了的语句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她稳定了一下心情,把化验单也塞到信存放的角落。母亲还在那儿,父亲的手术也结束了,被转到看护病房,医生说等麻药的效力减弱了他就会醒来,只是急性阑尾炎而已,休养一段时间便会痊愈如初。
痊愈如初。米香想着这个词的发音,不禁想要笑出来,只是她从小就被剥夺了这样的能力,不知需要等到何时才能痊愈如初。
在病床边上心事重重地坐了一会儿,好在母亲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父亲脸上,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或者这种异样没有表现出来,一如这么多年来父亲所教会她的那样。可是现在他老了,被事业所累的年纪也终于要过去了,只是那庞大的事业,将会交到谁的手里呢?或许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既然世上存在着与自己有着相同脸孔的妹妹,那么就权当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吧。
等到父亲醒来,同他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之后,米香就被打发回家去处理那些信件了。就算是躺在病床上也不忘记工作,真不知道他这份热情是从何而来,怎么一点都没有被自己继承呢?想了想,无论如何这都是无法继承的吧。
回到家,年轻的门卫还是冲着她礼貌性地微笑,好像傍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柔和的街灯和月光交错叠加在他的脸上,不再是那种古铜色,看上去反倒有一些透明。他身后的房子,就那样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身上,米香感到很好奇,却也不敢再盯着他看了,像下午一样尴尬吗?她可不想再试一次了。
米香回卧室换上睡衣后就径直走到了书房,从左手边第二个抽屉里找出信纸,印有红色线条的那种。摊开来,却不知该如何开头,相比之下,上学时的作文课是那么地简单,原来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写出来远比造些虚假的句子要困难许多。
“原谅我一时之间还无法习惯有你的世界,不过既然上天安排了我们重逢的剧本,那么接下来他一定不会再为难我们。”她这样写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曾患过些不好的病,导致了现在说话的方式很特别——说这些是为了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不要介意。事实上,我很高兴你能再次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3岁之前有记忆,那么我们一定都是最快乐的种子。
“如果你愿意,我想把你接到我的身边来,人总是要向上看的。城市的条件要比乡村里好许多,你可以选择读书,或是工作,姐姐都会支持你。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乘火车到麦城,如果行程确定了,请尽快告知我,我会去接你,期待与你的重逢。”
她看看墙上的钟,时针与分针刚叠在一起就又错开了。把信折起来放到包里面,竟忘记了署名,显然是在担忧着什么,心里面的那些个不确定纷纷把自己遮掩起来。就这样吧,替父亲把工作做完,或者说,这本该就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