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像两床淋了雨的棉门帘,使劲撩了半天,才掀起了一角。头重得似灌满了水的木桶,抬起来都那么吃力。
一个女人的影像在她眼中渐渐清晰起来,她无疑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一件浅白色绣着同样是浅白色莲花图案的裙裾,衬出她仪态的秀丽与身姿的婀娜。
她想起早年读过的战国时期楚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句子: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丽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她身边的一位侍女,正把一碗烫汤端过来。
见吕雉醒了,虞姬嫣然一笑,柔声说:“姐姐可醒了,你病了整整三天,汤水不进!我让御厨给你烫了燕窝粥,补一下身子!”
吕雉现在最不愿见的人就是她了。她是不是因为自己落魄到如此地步,有意以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来羞辱她的?
这么想着,她厌烦地一抬胳膊正好打在侍女端来的碗上,里面的浓汤泼洒了吕雉一身。侍女忙掏出丝帕为她擦拭。
审食其忙凑过来说:“这两天还多亏了夫人,找来狱医为您瞧病,您得的是疟疾,已经好多了!”
虞姬摆摆手,止住审食其的话头说:“病医好了就好,别的还是不说了!”
吕雉想坐起来,她不愿像个弱者似的在她面前躺着。不管多不适,在敌人面前也得让自己撑住。哪怕是死,死也要把腰板挺直了去死。
“这是何必呢,不适就躺着吧!”虞姬说。
“你以为我是见你来了,为迎接你才坐起身吗?那你也太把你自己当回事了!”
虞姬修剪得像初春纤柳的眉锋轻蹙了一下,说:“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谁还会在意你呢?不过,现在你正被病痛折磨,是你正在受苦!”
“别假惺惺了,我现在所受的苦都是项羽给的!”
“你说错了,是汉王给你的!算了,两军的事,我不愿也不想过多参与!我只是希望姐姐即使不把我当朋友,起码也别当仇人!咱们本来也无冤无仇,是男人之间的战争把咱们这些无辜的女人硬拖进来,站在了对立面。再说回来,女人知道自己有多不幸,才应该更加理解疼爱像自己一样的女人!在通常说的六亲中,姐妹的关系是最近的,和父母、兄弟、丈夫不能说的话,能和姐妹说!”
“你又错了,女人最大的敌人就是女人!这一意识的形成,都是为争得男人的宠爱!在这个男人的世界中,被男人宠爱就什么都有,不被宠爱就狗屁不是!女人都见不得自己的同类在男人面前更出风头。为这,女人们表面上都姐姐妹妹地亲热着,背后却用蘸着毒汁的暗器向对方泼刺!”吕雉冷冷地说。
她想起前年刚刚去世的曹夫人,她的存在让自己受伤了那么多年。她想起在芒砀山被自己撞见的被刘邦搂着的女人,当时她是在怎么的牵肠挂肚中跋涉了那么久去看望刘邦的,却见到了今生最痛心的那一幕。她想起刘邦一个个搂过的她知道抑或不知道的那些女人们,她们就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地夺去了刘邦对她注视和疼惜。
“是姐姐的疼痛太多,失去了为他人疼痛的能力;而别人为你真心疼痛时,你也无从感受到了吧?”
吕雉没想到虞姬会这样说自己,反击道:“一只狗来到草丛中,这闻闻那嗅嗅,然后弓起背屈起腿拉屎。狗可以没有规则,人不是狗。有些时候,人真的还不如狗,狗起码活得真实;人可就不是了,心里长着猥琐的参天大树,表面上还假装高贵和仁慈!”这么说,吕雉心里也不好受,但她在目前的处境下,只想在他人面前不惜一切地维护自己的尊严。
虞姬脸上并没有露出吕雉想象的愠色,婉尔一笑:“其实,你一直都不敢承认一个事实——”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极富女人磁性的音色里透着一种力量,“不被男人爱的女人,内心其实是悲哀、凄苦甚至是丑陋的!越不敢面对或不接受这一事实,她的内心越是变得扭曲,变得坚硬,变得冷酷!她自己是这种心态,便以为别人跟她没两样;是她自己内心太脏,就以为别人和她一样脏!”
吕雉没想到虞姬会这么说自己,口气更加冰冷地回击她:“你以为男人爱你会有多久?告诉你,就算铁打的情感也会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候。男人把爱情是当成一场长跑的。时间一长就厌倦了。接下来,又再开始另一场长跑。一次次跑下来,所有的过程都相似,所有的结果都相似,不同的是陪过他的那一个个人。而且,每一个人也都毫无例外地会变为被他扔在路上的曾经。而你,也只是婚约在身,他不好把你像对别的女人一样丢在路上!”
审食其一直远远地听着两个女人的语言交锋。她们都想让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像一把利剑击中对方的要害。女人看女人眼里是有一把刀的,一刀一刀都毫不留情。没想到女人嘴里也有一把刀,刀刀见血不说,有时甚至一剑就能封喉。他一直都想把眼前的气氛缓和一下,毕竟在人家屋檐下,保全自己少受伤害是最重要的。可眼前的情景,他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打断她们。
在这场语言的交锋中,他很怕吕雉吃亏。败于美人嘴下,那是有失大汉尊严和刘邦体面的;他又怕虞美人输于这场交锋,如果她现在都是在演戏是在笼络人心,而她心里窝屈着的那些脏心烂肺,事后岂不一任它疯长,吕雉会因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刘太公仍远远地坐在自己那边的地铺上,不知两个女人在说什么,便支棱起他两只半聋的耳朵听着。又听不明白,便睁着一双混浊的老眼往这边张望。
虞姬平静地说:“这些话中的经验只属于姐姐,我和霸王不会,我们是从血雨腥风里搀扶着走过来的,我们的爱情是一次次都被证明过的,经得起变故,更经得起时间!”
吕雉面露嘲弄地笑着:“思想都是从痛苦中开出的花朵,这是谁都不会否认的!但愿这些不会在你身上再现!只是有些话不要说得过早,等到那时你会发现抽自己嘴巴的就不会是别人!”
虞姬站了起来,说:“姐姐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这些惯常的经验真的都是别人的事!你身体虚弱先歇息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走到门口时,又侧过身来说,“姐姐需要什么一定要告诉看守,就说是我说的!”
望着她的背影,吕雉把身子靠在墙上。她感到很累,比跟谁真刀真枪恶战了一场都累。
审食其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的地上说:“看样子,这个虞姬心肠不坏!她完全不需要理会咱们,不是吗?”
吕雉如坠五里雾中。也是,她为什么这样对我,难道从一开始我就把她的好意领会错了?她又想,管它对错呢,反正我是在刘邦的敌营中遭罪,无论我怎么对她都不是错,都是她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