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条夏树微微张嘴,一时间无话可说。
这突如其来的发展,令他整个人都陷入了“这是什么?我在哪?这是什么?我在哪?这是……”的迷茫循环当中。黑泽阵说的话明明如此熟悉,但他好像听不懂日语了。
对方突然做出越界举动,态度却如此理所当然,但他愣神片刻,居然都想不出一句遒劲有力的回敬。
“你太过分了。”北条夏树沉下音调,艰难地组织着措辞,“你怎么可以——”
对方散漫地答:“你也可以。我不介意。”
北条夏树:“……”
北条夏树面无表情:“我介意。”
“是么。”黑泽阵神色戏谑,“以前挺喜欢碰,现在倒是介意了。”
北条夏树:“…………”
“以前挺喜欢碰”又是个什么流氓罪名?还有这种事?
他眉头微微一蹙,正准备反驳,开口前,瞬间意识到了黑泽话中所指。
……毕竟,手机里的琴蛙,确实任玩家宰割。
摸蛙爪爪,并且要求蛙主动伸出爪爪给他摸。
摸蛙肚皮,一次两次两次。
戳蛙小肥脸。
手指把蛙钉在半空。
北条夏树没办法反驳,迎上对方玩味的目光,顿时沉默了。
他很想老老实实承认“别多想,其实你在我手机里只是一只坏脾气小青蛙”,在这种情况下坦白,显然是不合适的,黑泽阵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大发雷霆,再接下来,可能就更加无法挽回了……危机感攫住他的咽喉,北条夏树不情不愿地认下这一罪名。
“我那时候以为是在玩游戏。”他解释,“我没有那种意……”
“‘以为’。”黑泽阵启唇,重复了这个词,“所以,并不是?”
两个世界正在逐渐联通融合,这一趋势难以逆转,北条夏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干涉,异能力的事情也不方便细致解释,于是模棱两可地阐述道:“你所处的世界,以游戏化的形式展示给异次元的我,让我误以为你是虚拟人物。……至于以后会怎样,世界会不会融合,我也不知道。”
黑泽阵问:“还有呢?”
夏树:“没什么特别的了。”
黑泽:“是‘异能力’的作用?”
夏树:“……差不多吧。”
误打误撞聊上几句正事,客厅内原本令人窒息的氛围似乎散去些许,北条夏树终于从浑身别扭中解脱,他把盖在身上的黑风衣悄悄收起来,整理好放到一边,有种逃过一劫的侥幸感。
“我还有点事,等会要加班。”北条夏树托词信手拈来,穿上拖鞋,起身向门边走去,“我就先……”
现在突然退出游戏,下次的登录地点还是这间安全屋,他得另找个合适的地方下线——最好是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来去自如。
侥幸没能持续几秒。
北条夏树刚走出三两步,后领被两根修长手指勾住,粗粝的指腹若有似无地蹭上他的颈后皮肤。
“走得挺快。”黑泽阵抬眼,喉咙中溢出一声带有讥讽意味的哑笑,“就这么怕我。”
北条夏树:“……”
倒也不是害怕……但,任何一个直男见到对他有意的同性,第一反应都是迅速离开吧……
对方自他身后凑近,哑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然而,北条夏树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感觉到温热的吐息侵染颊侧皮肤的那一瞬,他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飞快挣脱黑泽的桎梏,再立刻后撤几步,拉开一段令他感觉到安全的距离。……尽管这安全距离,更多只是自我安慰。
“你别凑那么近。”北条夏树警惕地说,“离我远点。”
黑泽阵扯了下唇角,如他所要求的那样,没再做出越界的举动。像是打量发脾气的小猫小狗,目光纵容,姿态懒散。
北条夏树往沙发另一侧挪了挪,与黑泽拉开距离。
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思绪像打结的线,弯弯绕绕地纠缠成一个难解的毛团。
在此之前,他想过许多种旁敲侧击的套话方式,坚信自己能从对方嘴里套出真实想法,然而黑泽阵根本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把野心直接搁置在台面上,向北条夏树展示他那不加掩饰的渴望。
成年人擅长打躲避球,推杯换盏间你来我往地打机锋,不把话说得太明白,也不把事情做绝,时时刻刻留有回转的余地。
因此,直白的表达,反倒叫人觉得棘手。他也无比清楚,有些事可以拖延,有些事必须当断则断。
将战线拉长,反而给了另一方不该有的念想,让原本可以简单结束的过程变得繁杂而恼人。
面对这种情况,北条夏树实在没有相关的处理经验,那些记不清名字的告白者,他可以得罪他们任何一个人,也不怵和他们断绝来往……用那些可有可无的角色来类比黑泽阵,显然是不合适的。
“我要跟你说清楚。”北条夏树谨慎开口,“我不喜欢男人,对同性没有兴趣。”
“哦。”黑泽阵上下打量他,冷冷地说,“你有喜欢的女人?”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想和任何人发展成亲密关系。”北条夏树立刻反驳,接着开始组织语言,“亲密关系,一听就很可怕吧?完全不想触及的陌生领域。”
黑泽不置可否,坐到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往后一靠,像是准备小憩的大型猫科动物,要困不困的模样,仿佛并不在乎他说了些什么。
可每当那双绿眼睛望向夏树时,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审视与戒备——这位处事素来镇静、开枪杀人时从容优雅的TopKiller,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他在观察,也在试探。
但沉浸于思绪中的北条夏树,目光散落在茶几上,并没有及时捕捉到对方的情绪。
“我觉得,一段关系变质的时候,它就要毁灭了。”他慢吞吞地、真诚地说,“所以想要长久维系,就不能越界。”
从第一个邻居女孩开始,他接受过很多人的告白。他们把自己收拾得体面靓丽,或是磕磕绊绊,或是油嘴滑舌,向他表述爱意。
他没有恋爱过,不过偶然旁观或听闻过一些人的恋情。
最开始的时候,像泡泡那样升起,阳光下看起来无比美丽,轻盈,绚丽。
到后来,要么消失得悄无声息,要么结束得两败俱伤。
北条夏树站在高处,事不关己地总结出了一套认知。
亲密关系的开端,是一只狗试图伪装成猫,对另一只猫摇尾巴,试图讨得它的欢心。
可它装得再像,也不能真的变成一只猫,物种差异带来的矛盾迟早有一天要浮上水面,横亘到它们之间,那是一条难以泅渡的河。
最初的恋爱激情褪去后,没有多余的情绪来修补矛盾带来的裂痕,而裂痕从不自愈,只会越来越多。
于是故事走向结局的时候,两败俱伤。
由朋友转为情人,下场往往更为凄惨,经历一段刻骨铭心却狼狈收场的恋爱,两人无法退回到开始的位置,举步维艰,爱与友谊都不能恢复如初。这是爱的代价。
假如这是爱的代价,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安全的距离——都能姿态好看,都能长长久久,体面收尾。
他陈述着自己粉饰太平的提议,而黑泽盯着他,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膝盖。
“……亲密关系,迟早会变得难堪,什么都剩不下来。”
北条夏树终于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地说,“更何况,我并不喜欢同性,所以你不要再说那种话了,我不可能答应的。……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随着他的叙述,黑泽阵神色中的几分犹疑慢慢褪去,转为胜券在握的坚定。他的唇角甚至浸了点散漫的笑,状态松弛而恣肆。
唯一能使他迟疑的,只有Natsuki那居高临下的玩家身份,对方随时可以抽身,令这段关系自一开始就不平等,他不得不考虑对方因恼怒而永远离开的可能性,束手束脚,进退维谷;但北条夏树此时坚定拒绝的表态,却将那几分疑虑瞬间打消了。
这场无声拉锯持续多年,优势的天平似乎朝一方倾倒,将要迎来压倒性胜利的局面。
但驯养与被驯养,需要与被需要,从来都是相伴而生。
黑泽阵抬起绿眼睛,目光渐渐变得专注而危险——像是在狙击镜中锁定目标,G回到属于自己的领域,他在这里所向披靡。
而他的目标,注定无路可逃。
“我知道了。”黑泽阵说。
——你也在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