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煎熬

阿利在地下室同那只黑熊度过了一夜。熊是很坦然的,一想到它,它就出现了。它老是像人一样站着,起先站在房门边,后来就慢慢地挪到了阿利躺着的那张床的床头。阿利想,这家伙是琼派来的一个探子。它将两只前掌搭在床头,还不时伸出爪子去抚摸阿利的脸。那爪子沉甸甸的。阿利想,它会不会突如其来地一下扼死自己?因为有了这种期待,他就没法平静下来,也没法入睡了。后来他关了灯,他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那两点绿色的小火。他对它说:“原来你就是琼送给我的礼物,她想得真周到啊。”黑熊听到他的话,又用爪子在他额头上按了两下,使他误认为末日来临了。可是并没有那种事发生。

奇怪的是到了下半夜,他的热病就渐渐好了。当他发现这一点时,他激动得想大声叫喊。可是他不敢叫,因为怕黑熊。“原来你就是医生啊!”他说,同时就感到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回到体内。他可以行动自如了。

墙上有黑熊的影子。在这黑房间里,那影子是一团发出微光的灰色的东西,是某种异物。有人在走道里通夜弹着冬不拉,轻声唱着哀伤的歌。歌词是維语,也许那是个新疆人。阿利竭力想猜透周围氛围的含义,他在努力中甚至闻到了老虎皮毛的味道,那是同黑熊的皮毛完全不同的味道。然而他越努力,在这个巨大的謎团中陷得越深。有一刻,他忽然同外面的歌手一道唱出了一句维语,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可是从来没学过维语啊。黑熊用爪子在他脸颊上按了一下,似乎对他表示鼓励。

也许外面天亮了,但地下室里看不到。他摸黑往外走,黑熊紧随他身后。走到门口那里,却又看见天并没有亮,也许还是黎明前吧。他站在路灯下,头有点晕,后脑勺有点痛,仿佛被人打了一棍子一样。他用一只手扶住路灯的灯杆想站稳,可是黑熊在他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他的手臂立刻就像断了似的垂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快要跌倒,这时黑熊就在他的腰部支撑着他。昏头昏脑中他听到有人在门口那里喊:

“老D家的阿利,主人唤你了!老D家的阿利,主人唤你了!”

他软弱无力,迈不动步子,黑熊推着他在走。

后来他就同那个人面对面了。

“我同D见过面了,他说他认为你把自己安排得很好。你有什么要求吗?”

阿利看见他脸上只有半个鼻子,目光飘忽不定。奇怪,力量又回到了他身上,回身一看,黑熊不见了。

“我,我也想见D先生,可是我知道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他好吗?”

“你最好将他彻底忘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想有个住处,有份工作。”阿利鼓起勇气说。

“你不是都已经有了吗?莫非你对这个工作不满意?小伙子啊,你应该实际一点!如今流落街头的人难道还少吗?”

阿利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他想看清这个人,然而他的努力失败了。他的脖子以上仿佛被一团雾裹着,五官时而被遮住时而露出来。他的手胖胖的,皮肤绷得很紧,像是吸饱了水分。不知为什么,阿利感到这个人生活起来很艰难。他想,这个人会不会是D先生的儿子呢?他抬起一只手,重重地放在阿利的肩头,说:

“D先生在病中确实唤过你,这说明他对你的信任。单单这一件事就值得你三思而行了,你说对吗?你看那影子般的帝国大厦,当它不开灯的时候,我们就全都被笼罩在它的黑暗里头,而且全都思索着同一个问题。难道你对你的琼失望了?还是你另有寄托?”

“先生,您能告诉我D在哪里吗?”

“不能。这属于帝国大厦的机密。我很抱歉。”

那人回到大楼里面去了。阿利继续前行,路灯已灭,天亮了。京城独有的含义不明的骚动开始了。

“红楼”的小保安朝他走来。他认识这位青年。

“先生,我在生活中失去了方位感。您能帮我吗?”小保安对他说。

“我愿意帮你。但你为什么认为我可以帮你呢?”

“因为你同上层有联系啊。”

“请说出你的问题吧,小伙子。”

“我想要知道‘红楼’的内部纪律。”

“这是不可能的。”

小伙子闷闷不乐地走开了。阿利看着他的制服,眼前浮现出当红小姐吕芳诗的身影,她代表着一个过去了的、辉煌的时代。那么现在是什么时代?京城的阳光依然热力四射,据说夜间有稀有的猛兽穿街而行。而这些行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了。这样的时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此刻,他对D老翁的思念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他又看见了D的管家,管家佝偻的身影正在横穿马路。他也看见了阿利,他愣了一下,拐进了一条小胡同。好多天以来,阿利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看来,所有从前那些联系依旧存在,他有些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