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诗小姐下到楼下的大堂里,那位叫小花的服务员却不在那里。柜台上只有一名男服务员,他翻着白眼看她。
“她同我约好了带我去‘蓝星’酒吧。”吕芳诗说。
“她早就跑得没影了。您只好自己去找了。”
她走出大堂,来到门外。一股黑风迎面吹来,风里夹带的灰沙呛得她猛咳起来。她听到那名男服务员在她背后大声说:
“一直往前走,总是走得到的。”
本来她已经打算回旅馆了,听他这么一说,又硬着头皮往前走。
在路口那里,她几乎被风刮倒在地。有一个人搀扶了她一下。
“是‘红楼’的员工吗?”男子问道。
“唔。”她含糊地应答。
“哈,我知道您要去的地方。跟我来!”
她跟着这个人走过几个街区,被灰沙呛得咳个不停。最后他们来到了河边。河边的风更大,很难站稳,只是风里头并不夹带灰沙了。吕芳诗小姐看见有不少人站在河堤上,他们全都戴着风帽,穿着风衣。他们的脸都向着河里,在张望什么东西。
“您就站在这里看吧。有人的船要翻了。”他说。
“谁在河里啊?”吕芳诗问。
“是一个活得不耐烦了的老家伙。居然在这种天气去驾木划船。”
“他是‘红楼’夜总会的吗?”
“也算是吧。”
吕芳诗小姐的情绪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了。她凝视着翻滚着浪涛的河。开始什么都看不清,后来就发现了一点光。是驾船的人,他点着一盏电石灯。他离岸不远,似乎根本无法前进,他是要渡江。人群议论纷纷。
“在这种天气出来找死还是需要勇气的。”
“孤寡老头一身轻,什么都不用顾忌。”
“我倒是羡慕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我们来这里是来对了。要是不来就没法回顾自己的生活。”
一个浪头将小船推到了岸边。吕芳诗听到人群在喊:
“上岸吧!上岸吧!”
吕芳诗感到那人的一个动作很熟悉。她蹲下去哭起来。她终于明白这一次她是因为思念谁而来这个地方的了。
“您哭得太早了。看清楚了再哭也不晚。”带她来这里的那个人说。
吕芳诗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用纸巾擦掉眼泪。就在这时,那只小船又冲向了江心,人们欢呼起来。
“这不就是您想看的吗?看了又哭。”那人埋怨吕芳诗说。
他说了一声“我要走了”就消失在风中,扔下吕芳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河堤上。吕芳诗想去靠近人群,但每当她往那边走几步,人群就退几步,好像她是瘟疫一样。这些人显然是维护T老翁的利益的,那么,难道她做过什么对不起T的事?的确做过,也许做过太多,她都想不起来了。先前有段时间,她被这个会变魔术的老头迷住了,那个时候她肯定伤过老头的心。
“他过去了!他过去了!他上岸了!”有人在喊。
吕芳诗小姐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河对岸的那盏电石灯。电石灯在黑风中浮游着,仿佛是从天上落下的一颗星星。不知为什么,吕芳诗的内心并没有变得轻松起来,反面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没有T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她走下河堤时有人冲她喊话:
“这一走,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你到黄沙里头去找他吧!”
风停了。吕芳诗看见乌云渐渐散去,露出了高而深的天顶,星星又大又亮,仿佛在向她暗示着什么。她在回旅馆的途中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商店的橱窗前,三三两两的,似乎在等人。真奇怪,这么晚了商店还不关门。先前她出门时这里黑洞洞的,现在却很亮,那几个酒吧里居然在表演歌舞,冬不拉的弹奏很热烈。忽然有个小伙子跑到她面前来了。
“吕芳诗小姐,您还没有考虑迁居的事吗?”他局促地问她。
“你是谁?”
“我是‘红楼’夜总会的保安啊。我哥哥快要走上绝路了。”
吕芳诗感到毛骨悚然。
“他在哪里?!”
“他在京城的地下娱乐城。那里快要封城了,他们在用砖将那些出口全部堵死。哥哥不愿意出来。”
小伙子想说什么又没说,忸忸怩怩地离开她进到酒吧里头。吕芳诗想:他真是“独眼龙”的弟弟吗?先前她是认识这名保安的,也知道他是谁的弟弟,可是刚才她怎么也看不出这个人就是保安。她站在人行道上,心里感到很害怕。这时旅馆服务员小花出现了。小花蓬头散发,面容一下子变得十分憔悴了。
“您没有找到‘蓝星’酒吧吗?真遗憾,我本来以为您自己找得到的,那个地方很显目。可是现在没有必要去了。旅馆里太冷清了,您上我家去休息吧,我已经为您布置好了房间。”她说话时有点神情恍惚。
“你为什么要为我布置房间?”
“因为您是我的老师嘛。我要向您学习做人的准则。”
吕芳诗小姐扑哧一笑,阴郁的心情一扫而光。
小花家的院子里密密匝匝地长满了小树,把路都挡住了。她牵着吕芳诗钻过那些树枝,来到她家里。她的家人都睡着了。为了不打扰他们,小花就没开灯。她摸黑将吕芳诗带进为她安排好的房间。她们刚一在那张床上坐下来,吕芳诗小姐就感觉到了房间里还有人,并且不止一个,都睡在另外的那张床上打鼾呢。这个房里至少摆了三张床。
“他们是谁?”吕芳诗问。
“您放心吧,她们都是女的。是你们那边来的。她们一共有三个人,都是在生活中受了挫折的人。我们轻点说话,免得吵醒她们。现在只有睡眠可以抚慰她们受伤的心。我早就想同您谈话了,我们可以坐在这里一直说到天亮。您右手边是一扇大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条‘钻石河’。这里地势高。您瞧,他也在守夜。多么坚毅的男人!”
“谁?”
“您的情人嘛。”
吕芳诗看了又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她认定小花在瞎说。
“我们不要谈论关于我的情人的事,我们来谈点别的吧。”
“谈别的!?”她夸张地挥了一下手,“您要谈什么别的?您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这里是‘钻石城’啊!您却要谈别的!”
“比如关于你的家庭。我认为你不是一名服务员,而是,怎么说呢?而是更高阶层的人。”吕芳诗小姐有点高兴地说出了这些话。
“您说得对。我不光是一名服务员,我还是一名悲伤的情人。”
当她说出“悲伤的”这三个字时,她就神经质地握住了吕芳诗的手。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朝吕芳诗袭来,她那刚刚有点亮色的心态又变得阴暗起来了。在沉默中,两个人都在倾听对面床上发出的奇怪的鼾声。那不是一般的鼾声,而像是病人在昏迷中的绝望挣扎,一波一波的眼看要窒息了,却又被什么东西挽救过来,于是又继续挣扎。吕芳诗的手被小花横蛮地抓着不放,小花暗暗地使劲,就仿佛自己在挣扎一样。吕芳诗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握力,她因为疼痛而“哎呀”了一声。于是她放开了她。
“情人只能生活在悲伤之中。”小花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您从遥远的京城迁移到这里来,当然是为了那种事。”
“可是我并没有迁移过来。我是来旅游的,我的东西还在京城,我的家也在京城。我住在京城一个叫‘公墓’的小区。”
“这倒是个问题,您的东西还在那边!”她又夸张地挥了一下手,“您是个很实际的人,对吗?”
吕芳诗小姐的脸在发烧,她嗫嚅着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么,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自己对您有信心,您每次来我都有这种感觉。难道是因为您长得漂亮?不,不是。我见过一些不漂亮的女人和男人,他们也让我产生同样的信心。比如睡在这里的这两位……”
她的话没有说完。吕芳诗看见一个黑影从床上立起来了。她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跳下了床,走出了房间。另外一位睡在那里的人还在继续打鼾。
小花凑在吕芳诗小姐的耳边说:“她到外面同她的情人见面去了。并不是真的见面,只不过是隔着马路注视罢了。那个人每天早上在对面扫马路。他是在做公益劳动,他心里难受。”她的话让吕芳诗想起了河对岸的那盏在风中浮游的电石灯。她一会儿觉得这个小花是她的贴心的朋友,姐妹,一会儿又觉得她是奸细,敌人。她把她叫到这个黑屋子里来,是想安慰她还是想教训她?她回忆起自己从前在“春天”旅馆时的情形,那一夜又一夜的春梦,那些鸽子,还有夜里在大街上跳舞的维族男女,她坐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原先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小花的存在,而她一直关注着自己,还说自己已经迁居到这里了。她说起话来总比自己的思维快一拍,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各种各样的花香从窗口飘进来,吕芳诗忍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羡慕起小花来,这个姑娘住在多么美丽的地方啊。
这时窗口开始发白,吕芳诗走到窗前,看见有个人在树丛里向她招手。那是保安小桃,他麻利地拨开树枝走到她面前来。
“我下班了。我热爱我的新工作。刚才我得到我哥哥的消息,他要我代他向您问好,他还在地下,没有上来的打算。他同您是天生的一对。”
吕芳诗小姐看见在这个小保安的身后,一轮巨大的红日正在冉冉升起,奇怪的是这里的太阳却没有光芒,周围的一切仍是朦朦胧胧的。小保安的身影变得稀薄了,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吕芳诗想,或许他还在原地。但是小花叫她了,小花正在用全身压住对面床上的女人,她叫吕芳诗过去帮忙。那女人乱踢乱蹬,过了好一会儿她俩才制服了她。吕芳诗看见她紧闭双目,还没有醒。
她俩坐下来擦汗时,小花自豪地说:
“我的真正的工作是护理病人。为了病人,我将院子里种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花——我向各式各样的外国人索要花种。”
“多么香啊!”吕芳诗忍不住又做了一个深呼吸,“你将花儿都种在院子里头了吗?”
“不,我将它们种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没人看得到。”
“你真是了不起。你认识保安吗?”
“怎么会不认识,他老往这里跑,他太空虚了。我干脆告诉您吧,‘春天’旅馆只是一个幌子,我们在那边接待你们,让你们好好休息。真实的生活其实是在这边,在我们这些人的家里。钻石城里的生活是夜生活,同你们京城差不多。同京城一样,我们这里也常有东西从地下喷发出来,有时就发生在城中间,毁掉一些建筑和设施。您对墓地一定很有兴趣吧?我可以带您去看那种白色的墓。不过我们要等她醒来之后才能去。她的名字叫常云,她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小花俯身向着常云轻轻地说:
“常云,常云!你家乡的人看你来了。这个女孩连她妈都敢杀,和你是一类人。你醒醒吧!”
吕芳诗听了觉得好笑,就说:
“你一直在瞎说吧?”
“我说的全是真情。您看,她醒了!”
青年女子睁开了眼,对吕芳诗露出笑脸。吕芳诗发现她长得惊人的美丽,就对小花说:
“你刚才竟然说她不美!”
“她已经迁来两年了,成了本地人。本地人全长得一个样。让我来问她,常云,你觉得自己漂亮吗?”
“我?我没想过这种事,不知道。”她一边穿衣一边说。
“您看!我没说错吧?哈哈!”小花拍起手来。
院子里已经变得很亮,她们三个人从那些乱树丛里钻了出去,来到了马路边上。小花打量着吕芳诗说:
“您真是容光焕发!我家里是最好的休息处所,不论谁到了那里都会获得安宁。”
她说这话时,美丽的常云就在一旁赞成地点头。常云给吕芳诗的印象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花,那么年轻,充满了活力!吕芳诗想,小花说她的那些话难道是出于嫉妒?
在小花的带领下,三个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沙漠边上。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但太阳还是没有光芒,如一个暗红色的圆盘挂在那里。
“那就是T先生的坟墓。”小花指着前方对吕芳诗说。
吕芳诗揉了揉眼睛问:“哪里?我可以进去看吗?”
“不可以。您只能在这里看。”
吕芳诗小姐只看见黄沙和灰蒙蒙的雾霭。而在她的身旁,这两个女人在如醉如痴地比比划划,吕芳诗听见她们的谈话里反复地出现“T”这个字母。她忍不住扯了扯小花的手臂,又一次问:
“哪里?你不说我就自己去找了。”
“您没看到前面的铁栅栏吗?您过不去的。”
这时吕芳诗的手机响起来了,有好几个人在向她发短信,全是一些无聊的话。吕芳诗的心里升起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这些熟人的问候非常亲切,令她深深感动。其中有一条短信居然是段小姐发来的,难道她还活着?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人在用她的手机?段小姐的短信说:“你要节制性欲方面的冲动。”吕芳诗觉得这话倒像她的风格。也许是她妹妹发来的。从前在“红楼”那个小黑房间里休息时,她和段小姐之间什么话说不出来啊。她最喜欢谈节制。吕芳诗有时觉得她在小题大做。段小姐去世以后,吕芳诗就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空掉了。那段时间她倒是经常梦到一座白色的坟,不过不是在沙漠里,是在她的小区的游泳池旁边。现在她忍不住就给她回了一条短信:“让我们在黄沙中会面。”回应很快就来了:“那是不可能的。”后来不管她再怎么追问,那边也不再回应。
小花的声音将吕芳诗从狂热中唤醒,她说该回家了。她们三人往回走时,沙漠里响起忧郁的女中音,很有力量,就仿佛在天地间震响一般。三人都停下了脚步。吕芳诗用目光搜索了好一会,还是找不到唱歌的人。而从声音来判断那女人就在附近。
“你知道是谁在唱吗?”吕芳诗问小花。
“还不是她女儿。”她朝常云那边努了努嘴,“声音是从录音机里头出来的。有人把录音机放在沙漠里头了。”
“我今年50岁了。”常云朝吕芳诗眨了眨眼。
“天哪……”吕芳诗小姐喃喃地说。
歌声停了,热烈的冬不拉响了起来,常云那双秀目灼灼发光。
吕芳诗小姐欣慰地想,老T在那边不会再寂寞了。三个人默默地走着,阳光忽然一下射下来,热烘烘的,她们的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
“T先生真的去世了吗?”她还是忍不住问小花。
“您可以这样想。要不该怎么想呢?”小花仿佛在问自己。她挥了几下手,吕芳诗以为她在赶苍蝇,可又并不是,这地方根本不会有蚊蝇,太干净了。“您刚才看见了吧?”她又说。
“不,我没有看见!”吕芳诗惊慌地辩解。
“您看见了。”她平静地坚持说,“您要来同我们住在一起了,这有多么好。您没来之前,有人将我、常云,还有细柳三个人称为‘黑寡妇组合’。现在加上您,一共有四个人了。”
吕芳诗小姐沉默了。回去的路变得很长,阳光使她体内的欲望沸腾,她的目光迷离而又涣散。她听到四面八方都是鸽子叫,原来那些鸽子飞到这郊外来了啊。但是她看不到它们,她只看得到小城的穆斯林清真寺,还有那些平房,城市的上空也有一群灰鸽在飞过来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