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江絮雾抿着唇,揪着绢帕,仿佛未曾看到海棠花,轻声道:“裴大人是要过问香囊何事。”
她误以为裴少韫是故意而为,可裴少韫屹立在窗边,雅间半掩着,门外有官兵看守,而抱梅也在外头。
情形宛如上次。
“上次江小娘子走得快,香囊也随着江小娘子消失不见,可昨夜,小娘子的香囊出现在被灭门的张家庄。”
江絮雾想也不想地反驳,“不可能。”
香囊已经被她烧掉,断不能出现在别处,不对,若裴少韫真的怀疑她,定会捉拿她去大理寺问审,绝不会这么轻松审问。
江絮雾心思兜兜转转,面上焦急已经淡下去。
裴少韫注意到她的神情,故作轻叹地道:“江小娘子不信我吗?我认为江小娘子一个姑娘家家,若是被送到大理寺,估计会吓晕,故此才会在雅间过问小娘子。”
他一副熨帖,好似真心实意为江絮雾着想。
江絮雾心知肚明,他是装腔作势,因此她绷紧身子,沉声道,“裴大人这番过问,我也就直说,香囊何颜色,香料是何种,天底下的香囊这么多,为何裴大人认定此事与我有关。”
“江小娘子问得好,天底下香囊形似相同,可这香囊里绣着‘江'字,况且内里的香料混迹了几种,手艺精巧,混成的香味实属罕见,而这种调香的功夫,貌似江小娘子很擅长。”
江絮雾见他笑吟吟,心中仿佛有石头压在心头上,裴少韫竟摸清她的底细。
不过她稍作镇定,轻声道:“那又如何京州这般大,姓江的小娘子这么多,仅凭这一点,裴大人,还是不要妄自揣测。”
雅间半掩,窗棂边有一长几,青翠瓷器内装有一株绿叶红花,靠东南墙壁有乌木雕花刺绣屏风。
裴少韫身形高大,衣袂随风飘起,宽大的袖袍也似乘风而去。
江絮雾垂下眼帘,心想他皮囊不错,可是心眼倒是实坏。
想到上辈子的恩恩怨怨,江絮雾吐出一口浊气,不想与他再周旋下去,起身告退。
一直不作声的裴少韫,却轻笑开口:“江小娘子句句在理,可我已派人找到与香囊有关人员,而对方一口咬定是江家的小娘子赠予他。”
江絮雾蹙眉,“我不认得他,裴大人若是不信,可找他与我来对证。”
她一副坦然自若神态,让裴少韫眼底的阴鸷横生,内里不断滋生的恶意,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撕碎表面假象,可他自持力甚好,唯独宛如白月般的手背似有青筋蜿蜒四起,骨骼凸起。
“是吗?既然江小娘子坦荡,那我也直言,对方口口声声说是江小娘子与他有私情,而我担心此事泄露出去,对江小娘子名声不好,也就未先送大理寺府,不过江小娘子这般一说,那就劳烦江小娘子与他辨认一番。”
说罢,裴少韫轻咳一声,裴少韫几名随从走进来,掀开了东南角的屏风。
赫然一名男子被捆绑用帕子塞住嘴的画面,映入江絮雾的眼帘。
裴少韫:“取下他嘴里的帕子。”
那男子长相端正,倒有几分俊秀。
但江絮雾满眼充满了迷惘,男子解下手帕,还未喘气就听到裴少韫似笑非笑的声音。
“这位小娘子,你可否认识。”
男子踌躇,犹豫几下,摇摇头。
裴少韫挑眉,让随从将此人带下去。
江絮雾侧身避开随从们的举动,待到男子被带下去后,江絮雾这才弯腰行礼,“既然裴大人已经查清楚,我是否可以先行离去。”
“查清楚后,江小娘子自然可以离去,但是据说江小娘子的婢女近日一直送吃食给翰林院的某位大人,这就让裴某有点惊疑。”
“男未婚,女未嫁,又何奇怪。”
江絮雾挤出笑容,目光清澈,凝视他的眼眸充满了平淡。
陡然让裴少韫心中不喜。
他分明记得梦中江絮雾欢喜他,可眼下胆大的却在他面前诉说对其他男子的好感,裴少韫说不清,道不明,眼睁睁看着江絮雾离去的纤细袅袅背影。
半响,他急促一笑,遮住眼中的思绪,起身离开了这座雅间。
他先是回了一趟大理寺去处理新抓的犯人,再去书写文书,可这时,三皇子却派人寻他过府一叙。
当今圣上共有七位皇子三位皇女,其中大皇子是当今孙贵妃之儿,性情暴虐;二皇子是皇后所生,奈何一出生就染上疾病,经过太医医治,堪堪保住性命,但这一辈子都无法说话,是个聋子;三皇子则是温贵妃的儿子,性情温顺;四皇子早夭,五皇子和六皇子性情顽劣,七皇子又年纪小。
朝中也因为太子性情暴戾,争端不休,认为太子无法胜任,故此推崇三皇子,可三皇子为了不让兄弟阋墙,特意请愿封王去往封地。
但贵妃不愿儿子去往原地,因此请命圣上,这才住在宫外的王爷府邸。
裴少韫下车舆,进了三皇子的府邸,与他叙旧,闲聊几句。
聊到此案已抓到几名犯人,若需要深入调查时,三皇子沉默不语。
裴少韫也不急着,陪着三皇子下完棋道:“文书我已备好,殿下若是想要继续查下去,尚可。可后续的弯弯绕绕,牵扯深广,望殿下三思。”
周慎苦笑:“我记得你昔日不惧强权,为了查一桩案子,不惜得罪我阿姐,眼下,你倒是劝我三思。”
“臣当年年少轻狂,不堪回首。”
裴少韫滴水不漏,周慎喟叹,“罢了,罢了。”
而后命人去送他,裴少韫闲庭若步,身边跟着管事,他冥冥之中往后一瞥。
见到三皇子还坐在凉亭,似乎还在钻研棋局。
裴府灯火通明。
他回去时,父亲派人去请他书房一叙,他刚到府,脚不沾地就去了父亲的书房。
父子两个人相处僵硬,裴父一问,他一答。
仿佛公事公办,看得让人纳罕。
不过府中下人早已习惯,只不过这次裴父又聊起娶妻一事。
“你身居大理寺少卿,是圣上的人,明面上你风光无限,可你脚底下是万丈深渊,两位皇子党羽争端不休,而你现在被圣上任命去帮三皇子,这帝王心难测,你也诸多小心谨慎,特别是娶妻之事。”
裴父警醒他,深怕他走错路,将裴府未来的路全部毁掉。
裴少韫轻笑:“父亲你放心,我娶妻定会慎重。”他若是娶妻,必然不能牵扯任何世家女子,不然背后利益牵扯更深。
况且他目前也不想娶妻。
但莫名想到了江絮雾,芙蓉娇嫩的脸,看不清多大情绪,可他分明感知到,江絮雾不愿意接近他。
跟梦中的人,截然相反。
裴少韫想到此处,拢起了笑意,回到北清院中,他先去书房临了一会帖,一盏茶的功夫。
他望着宣纸上字迹锋利,遒劲如风,藏都藏不出的戾气,他旋即吩咐下人将临帖的宣纸全部烧了。
沐浴后,他躺在构木雕围子床,阖眼沉睡,又梦到江絮雾。
高楼阁台,白纱飞扬,入眼是几个刺客被押送下去。
他怀中似乎混迹香味和血腥味,他垂下眼帘,只见江絮雾身穿鹅黄色的褙子,裙袂扬起,发髻的鎏金花卉步摇被她捏在掌心,血滴子一点点洇在袖子上。
她躺在他的怀中,倔犟地仰着脸,胸口还有箭,她含着泪珠,声声泣血。
“夫君,我好疼……好疼……”
“你能不能不要娶妾,我喜欢夫君,我不想夫君娶别人,能不能——”少女扯着他的袖子,气若悬丝。
裴少韫猛然惊醒,一双黑眸泛着红血丝。
江府。
江絮雾一回府,径直去了江凝雪的院子,因为她怀疑那名男子没说谎,若是他说的是真的江家小娘子,还有香囊。
她想起自己曾经给过江凝雪一个香囊。
江絮雾并不确认,于是她想去找江凝雪那边旁敲侧击一番,可她去了江凝雪的院子,却看到院子紧闭。
抱梅上去敲门,开门的婢女见到是抱梅,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江絮雾可,踌躇道:“三娘子,我家小娘子今日不在院子。”
都已晌午,不在院子里?
江絮雾疑惑,但也没有追问下去,回到厢房内,又做梦,梦到帮裴少韫挡下刺客,却因流血过多。
那时她的处境艰难,因成婚三年未有子嗣,外头谣言四起,江母私底下还让她小心提防,听说裴少韫要娶妾。
江絮雾当时又惊又惧,私底下问过裴少韫,他也只是浅笑。
并未作答,她心下悬了很久,而后一场刺杀,让裴少韫许诺,不会纳妾。
明哥儿也是那时被接到她的膝下。
她知裴少韫是愧疚才会允诺,可成亲多年,她疾病缠身,裴少韫也终于动了纳新人的想法。
她该恨吗?恨他终伤及身。
江絮雾醒来鬓已然湿透,枕头洇透,她轻俯起身,穿过床幔,抱梅却急急忙忙地闯进来。
“小娘子,大夫人那边请你过去。”
抱梅额头冒汗,在江絮雾疑惑之际,抱梅焦急地在她耳边说道。
“我听大夫人身边的白娘说,是关于跟四娘子有关。”
江凝雪?江絮雾莫名想到香囊。
抱梅还在她耳边念叨,“我也打探不出其他,不过听说大夫人从昨晚就一直在四娘子的厢房,据说大夫人昨晚还请了大夫,说是大夫人在四娘子厢房内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