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星期六。事实上是枪击事件后的那个礼拜六;鲁达斯又开始每星期六晚上领薪了;也许他连骡子也不借了。还不到八点,我背着准备装钱的帆布袋在广场周围兜收运货款还不到一半,刚刚在农具店收完账款,布恩快步走了进来,他平时走路没那么急的。我本应该疑窦顿生。不,我应该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因为我一直就很了解布恩,何况观察他和那辆汽车已经有一年了。没等我攥紧拳头,他已伸手一把夺去了我的钱袋。“把袋子留下,”他说。“快点。”
“喂,”我说。“我才开始呢。”
“我说了把袋子留下。快点儿。快点。他们得赶二十三次,”他说着已经转过身去。他完全不管未付的运费账单。它们只是些纸张;铁路公司有的是。而帆布袋内装的是钱。
“谁得赶二十三次?”我问道。二十三次是早晨出发的南去列车。噢,对了,杰弗生镇那时有客车,相当多,所以得给它们编号来区别。
“见鬼,”布恩说,“你连听都不听我怎么好好跟你讲呢?你老爷子昨晚死了。我们得快点。”
“他没死!”我说着叫了起来。“今天早晨我们经过前门厅时他还在那儿。”的确如此,父亲和我都看见他在那儿,在看报,要不就是坐着,或是站着,总之(跟往日一样)等着到时间去银行上班。
“谁说是老板来着?”布恩说。“我说的是你外公,你妈的爸,在杰克逊还是莫比尔什么的。”
“噢,”我说。“你连圣路易斯湾和莫比尔都分不清?”既然现在没事了,情况就不同了。圣路易斯湾离这儿三百英里;我几乎都不认识莱塞普外祖父,他只在圣诞节时来过杰弗生两次,我们也只是夏天时去过他那儿三次。而且,他已经病了好久了;我们——母亲和我们——去年夏天去看他时,他其实已病入膏肓,尽管我们当时没有意识到(母亲和嘉莉大妈去年冬天也在那儿,因为你亚历山大叔公一个月前刚刚出生,当时大家以为我外祖父快要死了)。我说“尽管”,是指母亲;对孩子来说,老人一旦生病就已经放弃了生存;死亡的真正降临可以说只是清除了那种气氛,而不能带走任何已经不存在的东西。
“行了,行了,”布恩说。“快点就是了。杰克逊也好,莫比尔也好,新奥尔良也好——我只知道是往南方向的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地方,他们还得赶那班火车。”这番话——新奥尔良这一地名,与其说是他当时顺口说出不如说是他随口漏出的——应该让我明白一切了,它透露了布恩肆无忌惮的梦想、企图和决心;他后来精心策划引诱我加入只是证实了这一点。但是或许我当时还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而且当时我不像布恩那样了解很多细节,所以我们只是飞快地抄近路穿过广场赶回家去,我一路小跑着。
家中一片混乱。离火车开车不到两个小时,母亲忙得顾不得为外祖父悲痛伤心:她只是脸色苍白、神情急切、动作快捷。回家后我听说了布恩已经告诉过我两次的事情:祖父祖母也要去参加莱塞普外祖父的葬礼。祖父和外祖父在大学是同班同学,又是密友;结婚时互为傧相,父亲和母亲在芸芸众生中彼此选中,愿结连理(我知道你们称之为终身伴侣),或许多少取决于祖父与外祖父的这层关系,祖母和莱塞普外祖母相距甚远,作为独子之母和独女之母,相互间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而且,那时候人们把葬礼而不是死亡看得很重:人们对死亡习以为常:没有哪家的家史不是星星点点布满墓碑,亡故者在人世间匆匆而过甚至没能在墓碑上留下名字——当然除非他们的母亲也长眠在同一墓中,这种情况要比你想象的更经常发生。更不用提二十、三十或四十多岁的丈夫们、伯父伯母们,还有祖父祖母们,没有子嗣的叔祖叔祖母们,他们那时死在家中他们出生时的房间和床上,而不是死在名称中婉转地含有垂暮之意的小单间里。可是葬礼——安葬仪式——犹如牢固的细线能够延伸的距离和承受的重量超出了杰弗生镇到墨西哥湾的范围。
所以祖父和祖母也将去参加葬礼。顺便说一下,这样一来,因为镇上没有其他近亲,我们——我和三个弟弟以及嘉莉大妈——就将被送往十七英里之外的扎克·爱德蒙兹表兄的农场在那儿呆到父母亲回来;顺便再提一句,这样一来,父亲和母亲将离开四天。其实这就意味着祖父和祖母甚至四天后都不会回来。因为祖父每次离开杰弗生外出,要么去时要么归时,都会在他喜欢的新奥尔良呆上两三天,即使只去孟菲斯也是如此;而这次他们很有可能带母亲和父亲一起去。事实上这样一来意味着布恩曾经两次极其漫不经心却仍有几分疑虑地向我提起过的情形:那辆汽车的主人,以及其他所有对车子具有或甚至只是自认为具有支配权的人,将在离开车子三百英里的不管哪个地方呆上四天到一个礼拜。可见他那些引诱我、腐蚀我的不高明伎俩不过是进一步的证据而已。那些伎俩甚至不是赏金或小费。他完全可以独自把车开走,而且如果我不受腐蚀的话他肯定会单独把车开走,尽管他知道将来某一天他得把车弄回来或者自己回来一趟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要不然等祖父的警察抓住他则后果更为严重。因为他必须回来。他还能去哪?他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对他来说,杰弗生、麦卡斯林、德·斯班、康普生这些字眼,这些名字不只意味着家,而且意味着父亲和母亲。但是某种暴民的判断力,某种初露端倪简朴单纯的谨慎与常识驱使他至少先从我下手,把我作为人质之类。而且他无需先试探、考验我。大人们说起孩子的天真单纯时,他们并不真正清楚是什么意思。如果追问下去他们会进一步说,噢,就是无知嘛。孩子其实既不无知也不单纯。对于十一岁的男孩来说,他早就没想过任何一种犯罪活动。孩子唯一的单纯在于,他还没有年长到渴望从犯罪中收益,可这不是单纯而是欲望;他的无知在于,他还不清楚如何进行犯罪,可这不是无知而是个头问题。
然而布恩并不清楚这点。他必须引诱我。而且他时间十分仓促:只有火车开出到天黑那段时间。他完全可以不做准备,从零开始,明天或后天或星期三之前的任何一天(包括星期三)。可是今天,此时此刻,是他最佳行动时间,全杰弗生镇都看见了车子,车子已经发动,准备出发;就好像神灵自己向他提供了从十一点○二分到太阳下山这段免于受罚的时间,他若蔑视或忽视神灵就得自担风险。车子过来了,祖父和祖母已坐在车里,带了一只鞋盒子,里面放着炸鸡、芥末拌蛋黄和糕饼备作晚饭,因为要到一点钟在枢纽站换成特快列车后才有餐车,祖母和母亲现在都已十分了解祖父和父亲,知道不管谁死了,他们都不会等到一点才吃午饭。不,如果失去亲人的不是母亲而是其他任何什么人,那祖母也不会等到一点才吃午饭的。不,那也不对;祖母比她儿媳更有见识;或许母亲需要的只是做个女人。男人不会妥善处理死亡;他们抗拒死亡,试图回击死亡,结果元气大伤;而女人们只是绕过死亡,用温柔及时的不抵抗联盟来包围死亡,像棉絮胎或已去掉刺不会构成伤害的蜘蛛网,不仅具有一定的规模和可用性,而且很有用,就像一位身无分文的单身汉亲戚或老处女亲戚随时可叫来凑个数或引一位额外的客人坐下来吃饭。祖父和祖母的手提包已经系好在车子的防护板上。桑·托马斯已经把父亲和母亲的手提包拿出来放到街上,我们大家都跟在后面,母亲披着黑面纱,父亲戴着黑臂纱,我们和抱着亚历山大的嘉莉大妈一起跟在他们身后。“再见,”母亲说,“再见,”她隔着面纱一一吻过我们,身上的气味跟平时一样,但好像还夹杂着忧闷悲哀的气息,就像那薄薄的什么也遮盖不住的黑色面纱,似乎从三百里外圣露易斯湾经铜线传送来的不止是一个机器操作的电讯;噢,真的,她吻我时我闻得到这气味,她说,“你是大孩子,是男子汉了。你得帮助嘉莉大妈照料好弟弟们,这样他们就不会令露易莎表姐担心了,”说着她已赶紧坐到车内祖母身边,这时布恩说话了。
“我得把油箱加满午饭后好开到麦卡斯林庄园去。我想卢修斯现在可以跟着一起去,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他可以帮帮我。”你瞧,一切多么顺利。太顺利了,让人有点不好意思。就好像高尚正直在跟祖父母、父母亲过不去。对,也在跟我过不去。甚至杰弗生镇只有两三年的汽车历史这一事实也唆使布恩——对,我们——犯罪。石油公司代理人卢旺斯威尔先生负责向约克纳帕塔法县内所有商店供油,他的油罐安置在火车站的边侧小道,这两年来,他还安装了一个特殊的汽油箱和加油泵,由一名黑人负责加油;布恩或其他任何需要加油的人只需把车子开过去停下来并下车,那黑人就会把前座掀起用他专门的凹口棒测量一下油箱然后加满油收下钱或者(如果卢旺斯威尔先生不在那儿)让你自己在一本油腻腻的分户账上写下名字及所加油的加仑数。但是,尽管祖父买车已有一年,他们中——祖父或祖母或父亲或母亲——既没人知道车子是怎样开动的,也没人冒失地(或仅仅是好奇地)就这一问题问过布恩或以此考验一下他的能力。
于是他和我站在月台上;火车开走时,母亲从窗口向我们挥手。现在该他行动了。他必须说些什么,必须开始。他已经把汽车行李舱作了清理,也已将我控制在手,至少一直控制到嘉莉大妈开始寻思我会在哪吃饭。我的意思是,布恩并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用说,只需告诉我准备去哪,甚至连目的地也不重要。他一直对人知之甚少,甚至连对男孩们有过的了解显然也已忘记。
这会儿布恩自己也不清楚该如何开始。他曾祈祷自己交好运,而那时刻,用你们的话说是回程邮递般,被赐予的好运令他无所适从。或许在此之前人们告诉过你运气是变幻莫测的女人,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毫无保留地馈赠:好运多得让你(也许不无道理地)受之有愧;恶运多得使你招架不住。运气对布恩也是如此。所以他只“嗯”了一声。
我没有帮他;我进行了报复。那么报复谁呢?当然不是布恩:是报复我自己,报复我的耻辱;也许是报复父亲母亲,是他们使我蒙受耻辱;或许是报复祖父,是他的车子使我蒙受耻辱成为可能;谁知道呢?或许是报复巴法罗先生本人——这个痴迷的受神灵折磨的梦行人两年前就已毫无恶意地开始制造汽车。可我真的为布恩难受因为他的时间太少了。现在已过十一点了。嘉莉大妈等我几分钟内回家,不是因为她知道在听见二十三次列车鸣响南去道口的汽笛声后我要不了十分钟就可回到家里,而是因为她早已极不耐烦,急着让我们吃饱后上路去麦卡斯林庄园;她生在乡下,现在仍喜欢乡下。布恩没在看我。他小心翼翼地不看着我。“三百英里,”他说。“人发明火车真是件好事。要是像以前那样坐骡车去,十天也到不了那儿,更别想十天内回来了。”
“父亲说四天,”我说。
“对,”布恩说。“他是这么说的。可能我们有四天的时间赶回家去,可那样时间还是不够长。”我们走回车子,坐了进去。可他没有发动车子。“或许老板十——四天赶回来后会让我教你开这玩意儿。你够大了。再说你已经知道怎么开了。你想过学开车吗?”
“没有,”我说。“因为他不会让我学的。”
“噢,你不必太急。你有四天时间让他改变主意。不过我估计有近十天的时间。”他还是没有发动汽车。“十天,”他说。“你猜这车十天内可以开多远?”
“父亲说四天,”我说。
“好吧,”他说。“四天内能开多远?”
“我也不清楚,”我说。“因为这儿没有人会搞清楚并告诉我。”
“好吧,”他说。他突然发动汽车,倒车,拐弯,飞快地开了起来,既没开往广场方向,也没开往卢旺斯威尔先生的汽油泵方向。
“我想咱们得加点油,”我说。
我们开得很快。“我改主意了,”布恩说。“我们吃完午饭去麦卡斯林之前我会给车子加油的。这样那么多汽油不会白白蒸发掉。”这会儿我们开进了一条巷子,飞快地穿行于黑人的小屋、菜田和鸡圈间,那些鸡和杂种狗慌慌张张从尘土中跳出躲过了车子,车子开出巷子开进一片空地,这片荒地上车辙依稀可见,却没有马蹄印;现在我认出来了:是巴法罗先生的自制试车场,两年前萨托里斯上校的法令将他限制在这儿开车,他教布恩开车也是在这儿。直到布恩猛地将车停下,说“过来”,我才恍然大悟。
所以午饭我终究迟到了;没等布恩停下车子让我出来,嘉莉大妈已抱着亚历山大站在前门厅冲着我们俩大声嚷嚷。因为布恩终究在这场公正的较量中战胜了我;显然他没有完全忘记年轻时对男孩的了解。现在我当然知道得更清楚些了,甚至当时我就清楚些了:布恩的堕落和我的堕落不仅瞬间发生而且同时发生:就是在母亲得到莱塞普外祖父死讯的同一时刻。但是我更愿意相信的是:布恩战胜了我。不管怎么说,那时我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伴随着我姓氏的不可侵犯又不可避免的端正方直令我安然自若,父亲谆谆教诲——不,是强迫——我仿效我们男性祖先的骑士形象,而母亲的溺爱过失则纵容我使我更容易蒙受耻辱。我只是在考验布恩;不是考验我自己的德行,而是考验布恩削弱我德行的能耐;出于单纯,我过分相信单纯的庇护作用;我所期待的、要求的、设想的超出了这位意志薄弱的米兰人的承受范围。我说“脆弱的米兰人”并不是深思熟虑的,却是坦率直言的:我年轻时已注意到往往那些德行的倡导者甚至实践者对德行是否固若金汤无懈可击显然有着他们自己的疑虑,他们并不信任德行本身而是信任那些掌管德行的神灵们;他们出于对高高在上的女神的忠诚而迂回绕过德行本身,而作为回报,女神或是转移诱惑或是斡旋于诱惑与德行之间。这就说明了很多,我年轻时也已注意到掌管德行的女神似乎也同时掌管运气,即使她不同时也掌管愚行。
就这样布恩在公平的较量中击败了我,他做得恰到好处,颇有绅士风范。当他停下车说“过来”时,我想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以前在祖父的场地上有四、五回可乘之隙我们偷偷干过,我坐在布恩的膝盖上手握方向盘进行操纵,他把车速打到低挡让车子慢慢驶过场地。所以我已作好了准备。我已进入了戒备状态甚至已开始反击,正待开口说今天太热了谁的身上都坐不得。而且我们最好回家去,此时我注意到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已从他那边下了车,一手扶着方向盘站在那儿而发动机还开着。一时间,我还是不能相信。“快点,”他说。“嘉莉随时都会臂下掖着孩子嘴里嚷嚷着从巷子里跑出来。”
于是我坐到驾驶盘底下,布恩在我边上,在我头顶,与我的身体交叉,一只手把着我的手移动排挡,另一只手把着我的手调节油门,我们在炫目的阳光下在空旷的场地上开过来开过去,时而向前,时而往后,全神贯注,没完没了,布恩与我一般专心致志,扶稳着我(你瞧,他为这样的赌注冒险),我们忘了时间,超越了时间,不受时间的限制,直到半英里之外县政府大楼的钟敲响正午我们才如梦初醒,钟声把我们重新拉回到充斥着欺诈诡计的咄咄逼人的冷酷现实世界。
“好吧,”布恩说,“快点,”他甚至不作等待就把我从他身上举过去自己滑到驾驶座上,车子已越过田野往家奔去,我们现在开诚布公地交谈,成了犯罪的同谋,我们当然是同党但由于我的单纯幼稚我们还不能算是同时代人;我正准备开口问我现在该做什么?你得告诉我,布恩又一次先发话使我们俩又平起平坐了:“你想出来这事该怎么做了吗?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
“好,”我说。“继续开。嘉莉大妈开始嚷嚷之前咱们得赶回家。”现在你明白我说的德行是什么意思了?你听说过——反正你会听到——人们谈论罪恶时代或罪恶一代。没有那回事。没有哪个历史时代或人类的哪一代曾经或正在或将会庞大到所包容的某一特定时刻的非德行超出了所包容的某一特定时刻的空气;他们能做的只是希望尽可能少受非德行玷污。因为很遗憾德行不像——也许不能像——非德行那样照管自己。或许是德行无能为力:对那些毕生奉献给德行的人德行提供的回报只是冷冰冰而又无声无臭的德行:相比之下罪恶与玩乐的回报丰富多彩更不用说那时刻警惕经久不衰无所不在的技能——那令人难以置信绝无仅有的发明与想象的能力——有了这种能力即使是蹒跚学步的稚儿也能被坚稳地引上锦绣之路。噢对了,两分钟前那钟敲响之刻起我已惊人地成熟了。据我观察,除了零星几例可称为有害的超早熟现象外,孩子们跟诗人一样,为快乐而不是为谋利而说谎。我认为我目前为止大致就是这样,只有几次可以忽略的例外是针对比我强大的生物(我父母)进行自卫。但仅此而已。或者说至少现在不这样。我跟布恩一样不老实,而且——至少在下一步中——甚至比布恩更应受到惩罚。因为(我意识到;不:是知道;事情很明显;布恩自己就明确承认)我比布恩更聪明。我意识到了,我突然感受到浮士德所体验到的那份欢欣鼓舞的突发激情:在我们两个不可救药而又注定失败的人中,我是领头,我是老板,我是主子。
嘉莉大妈已经抱着亚历山大站在前门厅叫开了。
“别喊了,”我说。“午饭准备好了?车子抛锚了。布恩修好的。我们一直没有时间加油所以我得赶快吃饭再回去帮他加满油箱。”我走回餐厅。午饭已放在餐桌上。莱塞普和莫里已经在吃了。嘉莉大妈已替他们穿戴整齐(她替他们穿戴好只是去十七英里之外的扎克表兄家过四天,可那齐整样像是要去孟菲斯一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除非是因为她在父母离开后到吃午饭这段时间别无它事可做。因为莫里和亚历山大两人在我们动身前还得睡午觉),可是看莫里的前胸,她得给他洗干净重新为他穿戴。
即便那样,我还是比他们先吃完,然后穿过大街走回到祖父的住处。(嘉莉大妈还在叫喊着,当然在屋里她叫得不响。可她单枪匹马——又是一名黑人——对非德行能怎么样呢?)八成车子一开走耐德或许就动身去镇上了。不过他可能会回来吃午饭。他回来了。我们站在后院。他朝我眨眼睛。他的眼睛经常,其实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像狐狸眼睛一样看上去红红的。“你干吗不想法呆在那儿?”他问道。
“我答应了几位朋友明天偷偷出去试试他们中一位熟悉的新钓鱼洞。”
耐德朝我眨着眼睛。“这么说你准备跟布恩·霍根贝克一起开到麦卡斯林庄园然后马上跟他回来。只是你得对露易莎小姐有个交代,她才会让你回来。所以你需要我掩护你。”
“不,”我说,“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我只是告诉你让你知道我在哪他们就不会怪罪你了。我甚至都不会麻烦你。我准备跟艾克表舅公呆在一起。”他们其他人出生之前,我指我的兄弟们,父亲母亲深夜外出,祖父祖母也不在时,我通常跟耐德和黛尔芬呆在一起。有时我整晚都睡在他们屋里,就为了好玩。如果这样做仍行得通的话,我还可以睡在那儿。但艾克表舅公在他的五金店楼上一个人住一个单间。即使耐德(或其他什么有关的人)直截了当地问他我礼拜六晚上是否跟他在一起,那至少也得礼拜一了,而我已经坚定迅速地下了决心不去想礼拜一的事。你瞧,要是人们不坚定迅速地拒绝考虑下礼拜一的事情的话,德行就不会经历如此一段艰难徒劳的时间了。
“我明白了,”耐德说:“你什么都不用我做。你只是仁慈为怀不想打扰我让我为你担心。你爸叫你去麦卡斯林庄园你却不去,谁想问个究竟你都不想让他担扰。”他朝我眨着眼睛,嘴里一个劲地“嘿嘿嘿”。
“好啊,”我说。“告诉父亲好了,就说他们外出时我礼拜六钓鱼去了。看我会不会在乎。”
“我可不想对任何人提你的事,”他说。“你的事跟我没关系。你妈回来之前嘉莉管你。除非像你说的,你今晚要转到艾克先生那儿去。”他朝我眨着眼睛。“布恩·霍根贝克什么时候来接你?”
“快了,”我说。“你最好别让父亲或老板听到你直呼其名叫他布恩·霍根贝克。”
“我称他先生的次数够多的了,他够赚的了,”耐德道。“更不用说他配不配称先生。”说着又“嘿嘿嘿”起来。
你瞧见吗?我在竭尽全力。问题出在我必须使用的工具上。单纯和无知:我不仅没有力量和知识,甚至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当命运或神灵——好吧,非德行——给予你机会时,他们最办不到的是给予你回旋余地。好在至少艾克表兄礼拜六是很好找的。“没问题,”他说。“今晚来我这儿住。或许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去钓鱼——只是别告诉你父亲。”
“不会的,先生,”我说。“今晚我不在你那儿住。我去耐德和黛尔芬那儿就跟平时一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因为母亲不在这儿我没法告诉她。我是说我没法问她一下。”你瞧: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尽可能把事情做得漂亮。并不是我对最后的成功信心殆失:只是我似乎觉得非德行在浪费时间考验我而这时间对更远大的目标来说是紧迫甚至危急的。我走回家去,没有跑:我不能让杰弗生镇的人们看见我奔跑;但我尽快不引人注意地走回家。明白吗,我不敢让布恩无依无靠地落在嘉莉大妈手中。
我很及时。其实布恩和汽车反倒迟到了。嘉莉大妈已经给莫里和亚历山大重新穿戴了一遍;如果他们午饭后又睡了一觉的话,那真是我们家有记载的最快最短的觉了。耐德也在那儿,那儿应该没他什么事。噢,不对。我的意思是,他在那儿完全不对劲。不是说他在我们屋里不对劲,他经常在那儿,而是说祖父祖母外出了他还能在某个地方做些有用的事这不对劲,因为他正扛着行李出来——装着亚历山大尿布和其他日杂用品的柳条篮,装着我、莱塞普还有莫里四天替换衣服的小提箱,还有嘉莉大妈的布包袱,他把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堆在门口对嘉莉大妈说:“你尽可把东西放下歇歇脚。布恩·霍根贝克不定把车搞坏了在什么地方修着呢。如果你真想晚饭前赶到麦卡斯林庄园,就给马房的巴洛特先生挂个电话让他派桑·托马斯赶辆马车过来我会送你们去那儿,大伙儿外出都是坐马车的嘛。”
过了一会儿耐德的话开始显得有道理起来。一点半了(这时辰亚历山大和莫里本该睡着呢)布恩还没来;又是过了半个小时布恩仍没有来,亚历山大和莫里本可以接着睡下去的;耐德已经说了无数遍“我早就告诉过你会这样”以至于嘉莉大妈不再大声咒骂布恩而是对着耐德嚷嚷直嚷到他跑到斯卡珀农葡萄架下坐着;她正准备让我去找布恩和车子时布恩开车过来了。看到他我吓了一跳。他换了一身衣服。我是说他剃了胡须穿了件又白又干净的有领衬衫还打着领结;他下车来把我们领进车里时手臂上肯定会搭着一件外套而嘉莉大妈走近车子看见的第一件东西肯定就是车子地板上他的旅行袋。我又怕又气(倒不是气布恩:我马上发现,马上意识到)我在气自己,我应该知道,应该预料到这一点,我早就清楚(现在我也意识到这点了)跟布恩打交道就是跟孩子打交道,不仅得处理甚至还得预测那些难以估料的怪异行为;不是因为布恩缺乏最基本常识的愚行,而是因为我没能预料设想他的缺乏而感羞愧,我对在这些危急关头应受谴责的所有人哭喊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才十一岁吗?你们怎么能指望十一岁的我做到所有这一切?难道看不出你们对我施加的压力超出了我的应付能力?但我马上又生起布恩的气来:不是因为他的愚行彻底破坏了我们开车去孟菲斯的旅行计划(的确,作为目的地的孟菲斯从没向你提起过,也没在布恩和我之间提到过。干吗要提呢?我们还能去其他什么地方?说真的,密西西比州北部的人还能去哪呢?一些上了年纪且快完蛋的人临终之际或许会思量或害怕一个较为遥远的目的地,但布恩和我不然)。其实,此时此刻我宁愿自己从没听说过孟菲斯或布恩或汽车;现在我站在萨托里斯上校这边了,让巴法罗先生和他的梦想从一开始就从地球上消失。我对布恩的恼火在于:他那孩子气的举动像婴儿乱踢乱蹬的小脚破坏了我危险而又疯狂的连篇谎话、空话和假话;而且可恶的是,他泄露了我出卖灵魂——不,是让灵魂下地狱——所换取的毫不可靠的欺骗行为;他暴露了灵魂的卑鄙和无足轻重而在此之前我曾徒劳地以为连魔鬼都甘为灵魂付任何代价:感觉就像在不光彩、不经意的意外不幸中丧失了处女膜,比如没留意自己在干些什么,还不清楚什么是寻欢作乐,对过失罪孽更是一无所知。后来连恼火也无影无踪,一无所剩。我哪儿都不想去哪儿都不想呆。我是说,我不想目前正在任何地方。假如我必须是个什么人的话,我也希望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说,我也这么相信(我知道我相信因为自那以后我已说过一千遍,现在我仍然相信,而且我希望将来还会说一千遍,要是谁说我不这么相信我就蔑视谁)我再也不说谎了。说谎太费事。说谎就像把一根羽毛垂直插在一盆散沙中一样费力。这事无休无止。你根本歇不下来。没完没了。沙子一直用之不尽,于是你就永不停息地试下去。
只是什么都没发生。布恩从车中出来,没带什么外套。耐德已经忙着把我们的手提箱和篮子还有包袱装进车内。他奸笑道:“嘿嘿嘿。”他说,“快点吧,快出发这样车子抛锚就有时间修理天黑前好赶回镇上来。”他这么跟布恩说话。他说:“你走之前还回镇上吗?”
布恩道:“去哪儿?”
“去吃晚饭呀,”耐德说。“有头脑的人太阳下山时还能去干吗呢?”
“噢,”布恩说。“你担心你的晚饭了。那是唯一一顿你需要担心的晚饭。”
我们上了车出发了,我跟布恩坐在前面,其他人坐后面。我们穿过周六下午拥挤的广场出了镇。然后我们快到了。我是说,我们不用向前开多少了。我们很快就将到达通往扎克表兄家的岔路口,我们甚至会走错方向。即使方向对了,我们仍没有自由;只要嘉莉大妈、莱塞普、莫里和亚历山大坐在后排。我们只是摆脱了耐德,谁也说不准他会突然出现在什么地方,嘴里嘿嘿嘿地问你先回镇上一趟不。布恩一直没看我,我也没看他。他也不跟我说话;可能他感觉到,他的干净衬衫、领子和领结还有中午剃须以及旅行、起程、分手、别离这些泄露真相的气氛,这一切把我吓坏了;他感觉到我不仅被吓坏了而且因自己易受惊吓而气愤;我们继续赶路,正午后的阳光下道路向前伸展,十七英里内我们得出决定达成一致;越过明媚的五月大地,身后尘土飞扬缭绕,只有开过某座桥或某段沙地时车子才拉到低挡放慢速度;十七英里不会没完没了,虽然有十七个英里,里程碑在快速减少,得有所行动,离决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越来越短,可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决定;或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声音,一点响声,一种人声,因为无论非德行后来令你如何痛苦地丧失什么,都不应包括孤独、寂寞、沉默。但至少布恩试过了。也许对他来说无法忍受的只是沉默而任何非沉默都要胜过沉默,无论它是多么愚蠢或多久以前已命中注定。不,事情不止于此;我们现在还剩一半不到的路程,必须作出行动,开始行动,点燃导火线:
“路况现在的确很好,到处都这样,即便出了约克纳帕塔法县还是很好。要说长途旅行像汽车葬礼什么的现在这路是没说的了。你们琢磨这车从现在到太阳下山能开多远?”你瞧,他不具体对某个人说话,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把手拼命伸出水面希望能有根救命稻草。他一根也没捞到。
“我不知道,”嘉莉大妈抱着亚历山大在后座上答道,亚历山大从我们一出镇就睡着了,他不配享受哪怕一英里的汽车旅行,更别说十七英里了。“你也不会知道,除非你今晚关在老板后院的车棚里坐在前座上琢磨出来。”
现在我们快到那儿了。“那你想要——”布恩从嘴边吐出一句,轻得只有我听得见,正正好好对着我的右耳就像一杆枪或一支箭或也许像一把沙撒向一扇关闭的窗。
“闭嘴,”我说,跟他说话时一模一样。一个简单而怯弱的办法是突然叫他停车而待他一停下,跳下来就跑,让嘉莉大妈在刹那间作出选择要么把亚历山大留给布恩自己追我到灌木丛,要么还是抱着亚历山大只能在后面大声喊我回去。我是说,让布恩继续开车把他们送到,等他经过此地回镇或开往与惦记我管教我的人相反的方向时我从路边跃出跳回车上;我干吗不采取这怯弱之举呢?我已经是个失败的骗子了,已经被欺诈之行罚下地狱,我为什么不干到底也做个胆小鬼;为什么不像浮士德那样变得不可救药?为什么不以卑鄙为荣,使得,逼迫我的新主人为我的完全彻底而尊敬我,尽管他着实瞧不起我的个子?只是我没这样做。这样做是行不通的,不管怎么样我们中有一位得有头脑;在耕种时令扎克表兄下午三点在田里,假如布恩和我在露易莎表姐派人去那儿之前早已上路;假如扎克表兄骑着他的鞍马没办法追上我们:他就根本不会去试了:他会直接骑到镇上,只要跟耐德和艾克表舅公各呆上一分钟,他就会知道该怎么办并采取行动,使用电话通知警察。
我们到了。我下了车打开大门(跟卢修斯·昆塔斯·卡洛瑟斯时代同样的柱子;你们现在的卡洛瑟斯表兄在门口设置了拦畜沟栅这样车子由于没有蹄子可以通过而牲口不行)然后沿着刺瑰树车道向屋子开去(屋子现在还在那儿:两间用烂泥堵塞漏缝的木屋,半是住宅半是城堡,是老卢修斯一八一三年带着奴隶和猎狐狗从卡罗来纳州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建造的;屋子现在还在那儿什么地方,掩蔽在护墙楔形板、希腊复古式及汽船哥特式涡卷装饰下,这些是历代爱德蒙兹家庭子孙娶的女人们加上去的)。
露易莎表姐和那儿的所有其他人都已听到我们车子开近并(除了扎克表兄在马背上能看到的几位)都在前门厅、台阶上和院子里等着我们开过去停下来。
“好了,”布恩说道,又是从嘴边挤出,“你想不想。”因为正如你们现今所说,是这么回事;没时间了,更没有私下机会就他现在急需知道的获得一些——任何——暗示。因为你瞧我们——他和我——在这方面都是新手。我们比外行还外行:一窍不通,对偷车一无所知,尽管我们俩谁也不称这事为“偷”因为我们是想完整无损地归还车子的;而且假如世人(至少杰弗生镇的人)不来管我们,也不会有人发觉我们失踪。而就算他挑明了问我,我也回答他了,情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因为情况对我甚至比对他更糟;我们两人都孤注一掷但我比他更不顾一切因为我必须作出行动,而且是在几秒钟内迅速作出,而他最多只需坐在车里暗暗祈祷能减轻自己说谎的罪过。我现在不知所措;我扯的谎已经超出了自己所想象的编造能力,而且扯得天衣无缝,让人相信,至少让人接受,这令我不说惊恐至少也已着迷;我的处境用一位老黑人的话讲,“上帝啊,俺在这儿呢。您要想让俺得救,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正眼巴巴地看着您呐。”我已经拉开了我的弓,也拉开了布恩的弓,如果非德行仍然要我们中的哪位,就该她行动了。
她的确行动了。她化身为扎克·爱德蒙兹表兄。他此刻从前门出来,也就在同时我看见院子里一个黑人男孩正抓着他鞍马的缰绳。你懂我的意思吗?扎克·爱德蒙兹,全杰弗生镇人在三月的第一次破土至七月的最后一次中耕期间没有一个工作日看见过他的身影,他今天上午去了镇上(有关磨坊的紧急事情)并且在我离开艾克表舅公店里没几分钟也去了那儿;这正好与非德行让布恩剃须换衣的一个多小时完全吻合,也正好让扎克表兄赶在我们到达之前骑马回家在门口下马。他说——对着我:“你跑这儿来干吗?艾克跟我说你今晚要呆在镇上他明天带你去钓鱼。”
于是嘉莉大妈当然开始咋呼起来,于是我便什么也不用说了,就算我真的知道应该说什么。“钓鱼?”她嚷道。“礼拜天?他爹要是听到了,等不到发电报这会儿就会跳下火车!他妈也会的!艾丽森小姐没叫他跟艾克先生或其他什么人呆在镇上!她让他跟我和其他孩子一起来这。要是他不听话,扎克先生会收拾他的!”
“行了,行了,”扎克表兄说。“你先别嚷;我听不见他说话了。也许他改变主意了。是吗?”
“嗯先生?”我说。“对先生。我是说,没有先生。”
“唔,怎么想?想呆在这儿乡下呢还是要跟布恩回去?”
“是的先生,”我说。“我要回去。艾克表舅公让我问你行不行。”嘉莉大妈又开始嚷嚷起来(她其实没有真正停过叫嚷,只是刚刚扎克表兄让她住嘴时屏了一长口气)可也不过如此:她仍在叫嚷着而扎克表兄说道,
“别叫了,别叫了,别叫了。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要是艾克明天不带他出去,我礼拜一就派人接他来。”我走回车去;布恩已发动了车子。
“嗨我真该死,”他说,声音不高但充满敬意,甚至有些敬畏。
“快点,”我说。“离开这儿。”我们开动车子,平稳而又迅速,沿着车道向大门倒车。
“也许我们在浪费什么东西,只将它花在汽车旅行上,”他说。“也许我应该利用你去弄些值钱的东西。”
“开你的车吧,”我说。因为我怎么能告诉他,怎么跟他讲呢?我厌透了说谎,厌透了不得不说谎。因为我知道,我意识到事情才刚刚开始;这事没完没了,我非但得继续说谎来圆我说过的谎,而且我永远也摆脱不了那些我已经用烂了的陈词滥调的旧谎话。
我们回镇上去了。这次我们开得很快;如果现在有风景,车上也没人欣赏。快五点了。布恩开口了,紧张、急促但还算沉着。“咱们得让它冷却一会儿。他们看见我带着你们大伙开出镇到麦卡斯林庄园;他们会看见我开车回来车上只有你和我;他们自然会看见我把车子开回老板的马车房。然后他们就会看见我和你,各自在闲逛,没事儿似的。”可我怎么能同意这么说呢?不行。咱们现在就走。如果我不得不把谎话说下去,至少也只是说给陌生人听。他还在往下说:“——车子。提到我们离开之前回不回镇上时他怎么说来着?”
“什么?谁说的?”
“耐德。我们离镇之前那会儿说的。”
“我不记得了,”我说。“车子怎么办?”
“停在哪儿算哪儿呗。我在广场附近溜达时你回家取上干净衬衫以及其他任何你需要的东西。在麦卡斯林庄园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下去记得吗?你的也搬了下去。我是说,只怕万一边上有爱管闲事的人乘机捣蛋。”我们俩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你就不能把车锁在马车房里?”
“我没钥匙,”他说。“我只有锁。今天上午老板从我这儿拿了钥匙开了锁然后把钥匙给了巴洛特先生保管到他回来。我照理从麦卡斯林庄园一回来就得把车开进去锁好。老板会打电报给巴洛特先生通知他哪班火车到然后开门让我开车去接他们。”
“那样的话我们只能碰碰运气了,”我说。
“对,我们只能碰碰运气。也许既然老板和萨拉小姐都不在,连黛尔芬都要到星期一早晨才再见得到他。”于是我们铤而走险。布恩开进马车房从顶部隐蔽处取下他的旅行袋和外套又伸手拖下一张折叠着的油布放到车子后座的地板上。汽油罐已准备好:一只崭新的五加仑罐祖父让做工具箱的白铁工重新加工了一下使它密封没有气味逸出,因为祖母已经不喜欢汽油味了,这些油罐我们还没用过因为车子以前从没开这么远过;漏斗和油鞣革滤网已经与车子配套的换胎工具、千斤顶和扳钳一起放在工具箱内,还有提灯、斧子、铲子,一匝有刺铁丝以及祖父加进来的滑轮组,另有一只白铁桶在我们经过小溪或取土坑时可以用来提水加入散热器。他把汽油罐(满的;也许这就是他来接我们晚了些的缘故)放在后面然后打开油布,没铺开来只是胡乱把它塞到后面遮住了一切,看上去只是一堆油布。“咱们把你的也这样塞进去,”他说。“这样看上去只是一团哪个人懒得叠好的油布。你现在最好回去拿上干净的衬衫直接回这儿来等着。不会让你等很久:我只在广场附近逛逛以防艾克也要开始起疑心。然后咱们就出发。”
我们关上门。布恩着手将挂锁挂回到U型钉上。“不,”我说;我甚至都说不出为什么,我在邪恶之路上走得太快了。“放到你口袋里。”
但他知道为什么;他告诉我了。“你他妈的有道理,”他说。“咱们确实碰到的麻烦事儿太多了,都忘了会有人碰巧路过把车门关上因为他们会以为我忘了关。”
我回家去。家就在街对面。现在那儿有个加油站,祖父当年的房子现在已分割成公寓,保有权也没确定下来。屋子空着,当然也没上锁,因为在那个纯真年代杰弗生没有人家房子上锁的。现在五点刚过,离太阳下山还早,可一天结束了,完毕了;空寂的房子根本不空而是充满了神灵,就像屏住了的呼吸;突然我想要母亲了;我不想再这样干下去,不想再随心所欲;我想回头,想放弃,想获得安全感,不用作出那种判断即判断不得不偷车的人是谁收养的孪生兄弟。但现在为时过晚;我已作了选择,作出了抉择;如果我已经为眼前的小利把灵魂出卖给了撒旦,那至少我肯定要得到并享用这蝇头小利:布恩自己不只是提醒我,他几乎好像已预料到空屋里这脆弱与动摇的一刻,所以预先警告过我:“我们已经干了那么多了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歇手不干了。”
我的衣服——干净的上衣、裤子、袜子、牙刷现在都在麦卡斯林庄园。当然我抽屉里还有一些,但牙刷除外,因为母亲不在时无论是嘉莉大妈还是露易莎表姐能否记得牙刷就相当没把握了。可我没拿衣服,什么也没拿;并不是我忘了而很可能是因为我根本不想拿。我只是走进屋子久久站在门里向自己证明在布恩和我中间,辜负我们俩的不会是我,然后便穿过大街穿过祖父的后院走回场地去。布恩也不会辜负我们俩;我还没到马车房就听到发动机轻轻开动着。布恩已经坐在方向盘后了;现在想来当时那汽车甚至已进入了开动状态。“你的干净衬衫呢?”他问。“没关系。到了孟菲斯我给你买一件。来吧。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他把车子倒了出去。打开了的锁还是挂在U型钉上。“快,”他说。“别停下来锁了。来不及了。”
“不,”我说。当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要挂锁锁住U型钉和关闭的车门的搭扣,看上去就好像车子安安全全地给锁在里面了。的确会这样:整个事情不过是个梦明天我就可能从梦中醒来,或许现在,或许马上就醒来,得到拯救,安然无恙。于是我关上车门锁上挂锁然后打开场地门让布恩把车开出去再关上场地门而后上了车,车子已经开动了——其实车子一直没有完全停下来过。“要是我们抄后路,就可以避开广场,”我说。接着他又说道:
“现在太晚了。他们现在只能在后面嚷嚷了。”可是没人嚷嚷。但即使广场已在身后,仍为时未晚。那无法挽回的决定还在前方一英里处,那儿是通往麦卡斯林庄园的马路与通往孟菲斯的马路的交叉点,我可以在那儿说停车。让我下去而他会停车的。而且,我可以说我已改变主意了。带我回麦卡斯林庄园而我知道他会照做不误的。接着我突然意识到假如我说往后转。我去巴洛特先生那儿取来钥匙我们把汽车锁进马车房,老板以为车子现在已在那儿了,那布恩也会照办的。而且他想让我这么做,他正默默乞求我这么做;令他和我都惊骇的不是他个人的鲁莽而是我们串通合谋的铤而走险。布恩知道自己没有力量来抗拒这种莽撞于是便一心指望我的力量和正直。明白吗?关于非德行我怎么跟你说来着?如果事情倒过来,是我默默地请求布恩调转车头,那我完全可以依赖于他的德行和怜悯,而这种德行和怜悯是布恩所乞求的那个人也不具备的。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交叉口,那最后一只脆弱无力的手伸向人间来,然而又飞扬上天,一闪而过,无影无踪,无可挽回;我说这下好了。我来了。布恩可能听到了,因为我仍是老板。不管怎样他已使杰弗生置于身后;撒旦至少在今后一两天里还会保护他的信徒;他说:“除了明天的地狱溪谷我们没什么好真正担心的了。飓风溪算不了什么。”
“谁说它算什么了?”我说。飓风溪离镇四英里;这条溪你一辈子都匆匆而过不加注意或许连它的名字也不知道。但越过这条溪的人就知道它了。溪上有座木桥,即使在盛夏时节通往小溪的路仍是一串串的泥坑。
“我就这么说嘛,”布恩说。“它算不了什么。去年的一天我和沃德温通过这条溪时连滑轮组都没用:只用了沃德温先生从半英里外的一幢房子里借来的铲子和斧子,现在你提起来我肯定他没把工具还回去。有可能那家伙第二天自己过来取的。”
他差不多说对了。我们通过了第一个泥坑甚至过了桥。但另一个泥坑把我们挡住了。车子颠簸了一下,两下,倾斜到一侧,轮子悬在那儿一阵空转。布恩一刻也没耽搁,已经脱了鞋子(我忘了说他把鞋子也擦亮了),卷起裤腿,踩进了泥里。“坐过来,”他说。“车子调到低挡等我叫你你就发动。快来吧。你知道怎么做的;今天上午你学过了。”我坐到了方向盘后。他连滑轮组都没拿。“我用不着。取出来再放进去太费时间,咱们来不及了。”他不需要滑轮组。路边有个蛇形栅栏;他已经把顶上的栏杆拔了下来,自己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把栏杆尾插入后车轴说,“现在,加足马力,”然后他把车子抬了起来倾斜着用力向前推出,使足全身力气又推回到干地上,对我喊道:“停车!停车!”我设法停下车,他过来把我推到一边自己坐到方向盘后;他连粘着烂泥的裤腿都顾不上放下。
现在太阳快下山了;等我们赶到波仑堡旅店在那过夜时天都快黑了;我们壮着胆尽快赶路不久就经过沃伊特先生家——我们家的世交;那年圣诞父亲带我来这儿捕鸟——这儿离杰弗生八英里离河还有四英里。当时太阳正从屋子后落下,我们继续赶路;过一会儿月亮就会出来,因为我们的车前灯用来通知别人我们过来了要比给自己照路来得更管用;突然布恩说,“什么味儿?是你的吗?”还没等我开口否认他猛地一刹车把车停了下来,他呆坐了会儿转过身,猛地掀开后面杂乱一堆的油布。耐德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外穿黑外套头戴黑帽子内着带金饰钮的白衬衫没系领子也没有领带,他只在礼拜天穿这衬衫;他还带着那个小小的磨损了的手提箱(现在人们叫做公文包之类的那种),这手提箱甚至在父亲出世之前就已属于老卢修斯·麦卡斯林了;我不知道别的时候他这手提箱里装些什么。我就看到过那本《圣经》(也是麦卡斯林曾祖母的),他自己不会读,还有一只一品脱容量的扁酒瓶,里面或许有两大汤匙的威士忌。“我真是个狗娘养的,”布恩说。
“我也想出去逛逛,”耐德说。“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