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夷在电视台贵宾室喝茶的间隙,两个少女朝他走来,一看就是刚从大学校门里出来的女生,很娇艳,不必涂抹脂粉,气息中有类似茉莉的清新。“少女毕竟是少女。”楼夷不露声色,心里却赞叹了一声。
走在稍前的那个穿着格子衬衫,自我介绍说她和她的同伴(也就是稍后的那个把头低着的穿泡泡纱姑娘)是电视台的实习记者,然后她说了前来的意图,准备邀请大名鼎鼎的楼教练参加一项民意测试活动,即电视收视率的抽查。不定期地为电视台提供收视档案,这项活动将在全城展开,总共要有一万名来自社会各个层面的自愿者参加,资料汇总后便可概括出各个频道的时段收视率,从而及时地调整节目,更好地为观众服务。
楼夷一开始没有应允她们,其实他心中已经答应了,不过是想逗逗两个美丽女孩,果然穿格子衬衫的姑娘有点急了,她一着急,正中楼夷下怀,他便作沉吟状,使这件事看上去尚有挽回余地,穿格子衬衫的姑娘真的又中了圈套,开始央求起来,楼夷终于答应了,去接递过来的表格。
“其实我很少看电视。”他说。
“没关系,我们要的是来自各个阶层的信息,既要那种整天看电视没够的闲人,也需要像您这样不常看电视的大忙人,这样的比例搭配,才能使抽查结果最大限度地接近于现实。”穿格子衬衫的姑娘很会说话。
“那好吧。”楼夷填妥问卷上的选择题,大笔一挥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手扶在沙发上,笑吟吟地看着两位美人。
“谢谢您楼教练,再见。”
然后楼夷看见她们转过了身,脚步非常有韵律地走开了,两双款式相同的白皮鞋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轻声地很有教养地敲打,像踩在了事先设计好的点子上。
这时节目主持人请他到直播室去。
楼夷的女子游泳队刚刚在亚洲杯赛中取得几枚单项金牌,作为教练,他又要过一把名人瘾了,电视台的体育部把他请进了一档谈话节目。
楼夷在镜头前谈笑风生,上电视对他来讲是小菜一碟,每年总有那么几次,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怯场,他谈笑风声的作派随着频率传向了千家万户,他再次成了公众人物,他的出场把他黯淡的形象重新加强了一下。他的知名度又能维持一段时间了。
做完节目,楼夷依然保持谈笑风生的姿态走出了荧屏,他又上贵宾室喝了一会儿茶,随后与电视台的陪同人员握手告别,看得出,他对今天的采访颇感满意,他怀着快乐的心情离开了电视台。
教练自己开一辆进口的墨绿色吉普车,这辆车是一位崇拜他的香港富商送给他的,车看上去很结实,就像楼夷的身坯,仿佛总有宣泄不尽的能量,吉普车与卧车就是不同,卧车属于城市、大街和高架公路,吉普则属于野地、沙漠和崇山峻岭。楼夷把持着方向盘,吉普车像一头鹿一样跑了起来。
在一条街的拐角,楼夷把车速放慢下来,他看见了那两个穿相同款式白皮鞋的少女,她们并排走着,一个把长发盘起来,一个则是剃上去的男孩头,也许是刚刚沐浴过,她们的头发都是湿的,楼夷把车子靠近街道,发现果然是那两位电视台的实习生。
“嗨。”他把头探出车窗。
“嗨。”略加辨认后她俩认出了他。
“回家吗?上车送你们一段吧。”楼夷说。
两位美人面面相觑,用眼睛询问对方,矛盾的心情溢于言表。楼夷其实知道,她们心里并不反对他的提议,只是要做出一副矜持的模样,用来保持女性的尊严。所以他因势利导地侧过了身,伸手把后车门打开了,说:“别再犹豫了,上车吧。”
这一来两位美人不再迟疑了,口里却还是要说客套话的:“楼教练,谢谢您。”
楼夷的吉普车又像鹿一样地跑了起来。
这对美人,盘发的那个叫安波,男孩发型的叫匡小慈,一看就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不过,女孩子的友谊往往是靠不住的,特别是一对漂亮妞之间的情义就更值得怀疑了。形象好的女孩天生自我中心,而这个世界上是不允许有两个中心存在的,这情形有点类似于一山不容两虎。
美人之间的友谊往往会因为某个男人的出现而分崩离析,前提是,这个男人必须是很优秀的。
楼夷自认是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他成熟男人的魅力将使两位情窦初开的美人着迷,并且,从反光镜中他已注意到,她们的眼光正在羞涩地注视着他那宽大的背脊。楼夷知道,接下去他面临的将是选择,而他的直觉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喜欢的是那个很有女人味的安波。她的容貌使他想起了一个人,他吃了一惊,刚才他一直没有看清她的脸,太像了,如果把她的盘发放下来,她们几乎是同一个人。男人到了楼夷这种年龄,对女人的看法会实际得多。他要求女人是纯粹的女人,要美,更要有味道。女人的味道是一种非常之物,它不具体,但比具体还要具体,在楼夷眼中,安波拥有它,而匡小慈则不拥有。匡小慈有相当漂亮的脸型和五官,它们精致的程度甚至比安波略胜一筹,但女人单纯拥有姣好的外形是不够的。姣好的外形若无神秘的韵味相配,充其量是华而不实的绢花,匡小慈也许就是这样一朵绢花,安波则称得上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这朵牡丹后来盛开在楼夷的生活里。他们共同度过了将近两年的日子。这对忘年情侣以巨大的热情走到了一起,最后又在仇恨中分道扬镳。情变使楼夷黯然神伤,安波的离去是彻底的,是一去绝不回头的离去。楼夷的恶习导致了这个结局,羞耻之心令他无法面对安波的目光,他是爱安波的,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也配不上善良的安波,时值今天,他从警察局出来的路上,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安波的情形,他的心情酸涩不已,他明白自己是一个卑微的人,虽然以伪善的面孔行走在主流社会中,可是骨子里却早已腐朽。他注定了将被社会所遗弃,三天前他收到了公安部门的传讯。他便明白自己的一切行径即将败露,他的一切光荣和尊严都将随风而逝,他的名字将被法律涂抹,自由这个神圣的字眼将不再属于他,他想到了自我了结,可是残存的梦想和侥幸之心使他心存不甘,惊魂之余他开始反省自己的过去,他强烈地思念起安波,他多么想再一次看见安波,他在晨报上刊登了寻人启事,自从安波离别而去,她就彻底地消失在人群之中。楼夷曾去电视台找她,可被告知她已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眼下,烟蒂烧痛了楼夷的手指,他想,如果他难逃法网,认罪前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再看一眼美丽善良的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