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娜咬牙沿着人行道跑步。她背后传来汉克沉重的脚步声,他那双在沃尔玛买的廉价运动鞋,发出像棍子敲打油桶的咚咚声。
“跑这么慢?”他说着快步超前。她让他带头,看着他的背后。太阳有点和他过不去,没让他晒黑,却把他的苍白肤色烤得泛红。他臂膀上的暗红色刺青被衬托得格外显眼,而他颈后的皮肤却红通通的。
他的呼吸声好像气喘,但是当她加速跑到他身边时,他却努力的憋气。灰黄的头发贴在他汗湿的脑门上,鸡脖子似的喉咙随着脚步来回晃荡。不过丽娜仍然觉得,就一个老人来说,他的体格还不坏。她看过更糟的。
“这里。”他说。
丽娜跟着他转弯下了道路,沿着一条林间小径继续跑。脚下的柔软泥土让她膝盖的疼痛纡缓了些,当脚伤再度发作时,大腿肌肉似乎也不再像要烧起来似的疼痛了。之前,这一直是她生活的重心:剧烈的疼痛,还有克服疼痛。只凭着意志力超越肉体的痛苦,逼迫自己跑完全程。她感觉无比强壮、浑身充满力量而且无所不能,像又变回以前的她。
她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不过当墓园出现眼前时,她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他们跑过一排排石碑,眼睛直视着前方,一路来到西碧儿的墓前。
丽娜一手搁在墓碑上,用它稳住身体,边伸展着双腿。黑色石碑冰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触摸它就像触摸西碧儿。
汉克站在她旁边,掀起T恤来擦眼睛上的汗水。
“真是的,汉克。”丽娜遮着眼睛来闪避他那白得刺眼的肚子。那上头也有刺青,不过她没说什么。
“天气真热。”汉克说,“不过我想就快转凉了,对吧?”
丽娜想了一下,确定他是在跟她而不是西碧儿说话,才应了声,“是啊。”
汉克继续谈天气的事,丽娜站在那里,尽力不把内心怪异的感觉表现出来。
她看着西碧儿的墓碑。当初这墓碑是汉克安排的,碑文也是由他斟酌。日期上面刻着“西碧儿·玛莉·亚当斯,侄女、妹妹、朋友。”丽娜很意外他没有为南恩·汤玛斯加上“爱人”。那比较像是他的作风。
“瞧这个。”汉克嘀咕着,在石碑前弯腰。有人在碑前放了一只插着朵白玫瑰的小花瓶。在清晨的高温下,花朵已开始凋萎。
“很美吧?”
“是啊。”丽娜说,不过从汉克惊讶看着她的表情看来,他那句话应该是对西碧儿说的。
他说,“一定是南恩放的。西碧儿一向喜欢玫瑰。”
丽娜没说话。这花也许是南恩这天早上刚刚放的。她一定都是趁着一大早来这里,因为丽娜从来没遇见过她。当然丽娜并非三天两头来探望西碧儿的墓。一开始她不常来是因为她无法走路,更别提坐在车上从家里一路到这里。后来是因为难堪,觉得西碧儿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她已经不是以前的丽娜。最近,来探望死去的妹妹总让她觉得怪异。汉克和西碧儿说话的样子,好像她还活着,让丽娜很不自在。
汉克说,“白色衬着黑色很好看,不是吗?”
“是啊。”
两人站在那里,丽娜抱着胳膊,汉克两手插着口袋,注视着墓碑。那朵玫瑰衬着黑色大理石,看来的确显眼。丽娜向来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送花到葬仪社。现在她终于了解,花是让活人欣赏的,提醒人们世上仍然有生命,人应该继续往下走。
汉克转向她,等她回神。
“我想回雷斯去了。也许明天吧。”
丽娜点头,咽下喉咙里的硬块。
“好吧。”她说,“这样也好。”她对他说过,杰佛瑞已经对她发出最后通牒:要不就去找心理医生谈谈,要不就甭回警局了。她一直没把它说出来,因为她不希望汉克替她做决定。他一定会把她带回雷斯,在他的酒吧里为她安置一份工作,这样他便可以好好的看管她了。但这毕竟不是办法,因为总有一天汉克也会走。他老了,他不可能永远守着她,到时候丽娜该怎么办?
想到汉克总有一天会死,她忍不住湿了眼眶。她别过头去,努力镇定自己。他悄悄的从后裤袋掏出手帕来递给她。手帕早就被他的汗水浸湿了,而且温温的,但她还是拿来擤了鼻涕。
“我可以延后回去。”他说。
“不必。”她说,“也许这样也好。”
“我可以把酒吧卖掉,”他说,“然后在这里找份工作。”他又加了句。
“或者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她摇头拒绝,眼泪又不听使唤了。她无法对他说,她难过的是有一天他会死,而不是他要回雷斯。这念头太可怕了。况且她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是每次拿起电话都能找到他的安心感。这是丽娜对汉克唯一的要求。事实上这也是一直以来他唯一给过她的。
汉克轻咳一声说,“你总是那么坚强,小丽。”
她大笑,因为她这辈子从不曾有过比现在感觉更脆弱的时刻。
“对西碧儿,我知道她需要我,走每一步都需要我牵着她的手。”他停顿,回头望着最近一场葬礼的棚架。
“你就不一样了。你根本不需要我。”
“很难说。”
“本来就是。”他继续说,“你一向都是独断独行。休学,跑去念警察学校,搬到这里来住,都是先做了才告诉我。”
丽娜感觉有些话她必须说清楚,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反正。”他把手帕拿回去。她看着他把它折好。
“我还是明天回去算了。”
“好吧。”她点点头,背向着西碧儿的墓。
“你应该还得在这里忙一阵子吧。”汉克说,“那个女孩被找到了,但我相信这一带肯定还有更多小孩子牵涉在里头。这些人并不像你们以为的那么孤僻。”
“的确。”丽娜同意的说,“他们活络得很。”
“所幸那个女孩没事。”汉克又说,“你们局长找到了她。”
“是啊。”丽娜说,却无法安心。莱希在那间屋子里遭遇了什么?她将带着什么样的记忆走完她这一生?甚至她是否能承受得住,或者会像她哥哥那样选择自戕?根据自身经验,丽娜很清楚能够不必再想那些事的诱惑有多么大。尽管那许多难关都熬过来了,很难说明天她会不会突然决定放弃一切算了。
汉克说,“抱歉一直逼你和范恩牧师谈。谁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吧。”
丽娜冷静接受了他的歉意。
“布雷德是个警察,连他都没想到。”她说。当然了,要是汉克了解布雷德,他会明白这算不上是安慰。
汉克把手帕塞回裤袋。他两手垂在身侧,手背轻轻擦过她的手。和丽娜一样,他的手也是黏答答的,一股温热从他的皮肤传了过来。
过了片刻,他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打电话给我,知道吧?你知道我随时都会在的。”
丽娜笑了笑,这次是真心的笑。
“知道了,汉克。”她说,“我知道。”
丽娜走过医院,努力用嘴巴呼吸,不让那气味入侵她的身体。这栋建筑物里有股气味,很像混合了尿液和酒精。让她想起汉克的酒吧。
她按下电梯钮,在幽闭恐惧中缓缓升向三楼。她的脖子湿黏黏的,她伸手擦了擦。和汉克慢跑过后她彻底洗了个澡,可是现在又热得飙汗了。
电梯门打开,丽娜松了口气,尿味总算不再侵害她的鼻孔。和较低楼层的病患比较起来,马克这个楼层的病人大都插着尿导管并且常消毒,因此比较没什么气味。
她进入走廊,从电梯对面的窗户眺望出去。云层黑而浓密,饱含着雨水,似乎等不及要降下。她想起葛蕾丝死的那天清晨,她站在呼呼大睡的泰迪背后,看着太阳升起,想着躺在床上那个怪物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照拂脸颊的喜悦了。丽娜对于自己让葛蕾丝在愧疚中死去这点一点都不后悔。她知道这么做是对的。她心中没有半点怀疑。
“有什么事?”当她来到护理站前,一个女人问。
“我想找马克·派特森。”丽娜说。
“喔。”女人说,一脸惊讶。
“他从来就没有访客。”
丽娜早就料到泰迪不会来探望他儿子,但还是相当吃惊。
明知道答案,丽娜还是问了。
“他清醒了吗?”
女人摇头说,“没有。”然后指着走廊。
“三一〇号病房。”她说。
“右转,再左转,在床单储藏室对面。”
丽娜向她道谢,照着她的指示向前走。她边走边用手指滑过走廊上的栏杆,故意拖延时间。丽娜没有理由来看马克。这案子不是她负责的。老实说,她连自己是否仍然是个警察都不敢确定。
尽管马克不可能开口请她进去,她还是敲了敲三一〇号病房门。她走了进去,让房门开着。房里没开灯,也没人把百叶窗打开来透光。马克躺在床上,全身插满管子,脸色苍白得吓人。房里低低回荡着仪器运转声,病床边的栅拦垂下一只满满的尿袋。房间显得十分冰冷、制式化。床头桌上没有鲜花,靠在墙边的单张椅子从来没人坐过。电视机关着,黝暗的荧幕带着不祥的气氛。
“我们来把窗子打开一点吧。”丽娜想不出别的事情可做。她转一下百叶窗的控制杆,叶片打开,光线洒了进来。她回头看着马克,调整一下叶片,免得强光照在他脸上。
他嘴里插着一条呼吸管,四周冒出唾液。丽娜到浴室去,用温水把一条毛巾浸湿,回到床边替马克擦拭嘴巴。然后,她开始做她自己住院时很感激的一件事。她把毛巾折起,开始抹他的脸、颈子和手臂。接着她从放在床边架子上还没打开的病患照顾袋拿出一瓶乳液,倒出一些用掌心加温,抹在他的手臂和脖子上,脸上也拍了一点。丽娜不太确定,不过当她抹完后,觉得他的肤色似乎红润了点。
“看来他们对你还不错。”丽娜说,尽管心里并不确定。
“我……”她说,突然又停顿。她看着门口,心想,像这样和马克说话实在很蠢,他又听不见,这跟汉克对着西碧儿的坟墓说话又有什么不同。
但她还是握着他的手。
“莱希没事了。”她说,“她回来了。他们在美肯找到了她,她……”
丽娜环顾着房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正在注意邮局信箱。”她又说,“局长认为朵蒂很快就会现身。”丽娜深吸了口气,憋了会儿才缓缓吐出。
“我们会抓到她的,马克。她逃不掉的。”
她静默下来,听着他借由仪器把空气打入他肺部而产生的呼吸声。马克没有回应,这是可以肯定的,她再度感觉这么做很愚蠢。汉克为什么要对西碧儿说话呢?对她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这跟对着空气说话没两样。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丽娜大笑起来,明白汉克为什么这么做了。对着一个无法回应你、无法用声音来表达想法或不赞同或怨怒的人说话,其实是极致的自由。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必顾虑对方的反应。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当警察。”她告诉马克。这话一出口,她突然有些晕眩。其实这念头一直在她脑子里打转,就像小孩玩的弹珠在迷宫里兜圈子一样,只是直到此刻她才终于面对这事实。
“再过几天我得找局长谈谈。”她停顿,望着马克手上的刺青。她突然思索着该怎么帮他把这枚刺青除掉。有方法可以把这东西去掉。她看过电视上有这类广告。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局长谈。”丽娜说,还是觉得怪怪的。
“我和汉克谈过了。我知道我可以和他一起回雷斯去。”她顿了下。
“不过很难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丽娜发现他的毯子松了,于是绕过床铺,把毯子塞回去。她抚摸着毛毯,边说,“反正,我不想让西碧儿一个人留在镇上。我知道南恩会照顾她,可是……”
丽娜在房内踱步,想着该说什么才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内回响,感觉很突兀。可是把这些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事说出来,真的舒服多了。
她把椅子搬到床边,椅脚吱嘎的拖过地板。她坐下,再度握着马克的手。
“我想说的是——”她开口,却无法继续。最后,她强迫自己出声。
“我想说的是,很抱歉当你告诉我那件事的时候,我竟然是那种反应……”她顿了下,像是在等待回应,然后补充说,“我是指你和你母亲……”
丽娜看着他的脸。
“我想告诉你,我了解。我的意思是说,我尽了力去了解。”她摇头。
“我是说……”她开口,又停顿。
“我知道那需要多少勇气,马克。我知道你费了多大的勇气才对我说出那个秘密。”她顿了下,突然记起要呼吸。
“你说的对,我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我能了解你的感受。”
她再度抬头看他,他仍然不语。他的胸膛随着那具强迫他呼吸的仪器起伏着。心跳监测器跟着他的心脏哔哔的响。
“我没想到这么艰难。”她悄声说,“我以为我很坚强……”她又停顿。
“你说的没错,我是胆小鬼。我确实胆小。”
丽娜深吸一口气,憋住直到肺就要爆开来。她感觉房间越来越小,突然间,她又回到那个阴暗的地方,瘫在地上,他在屋内的某个角落,当她不存在。最糟的是,当迷药逐渐失效,她开始了解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了解自己是孤立无援的。她感觉胸腔被压迫着,仿佛有人挖空了她的肺腑然后注入一方黝黑的孤寂。当她去到那个地方,那个空无一物的荒凉地点,门下的灯光变成她的救赎,她发现自己不计代价的想见他、听他的声音。
“当时我好害怕。”她对马克说。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过了多久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喉咙一阵紧缩,整个人被记忆淹没。
“他把我钉在地板上。”她对马克说,尽管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他把我钉得牢牢的,我根本无法移动。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干等,任他为所欲为。”
丽娜的呼吸急促起来,感觉又回到那个房间,深陷困境,全然的无助。
“迷药……”她说着又停顿,想着马克一定也曾经用药物来麻醉自己。不同的是,丽娜从来没机会选择用哪一种药或者什么时候用。
“他让我吃了些迷药。”她说。
“那些药让我感觉…”她搜寻着妥当用语。
“很自由。”她说。
“轻飘飘的,凌驾在一切之上。我的男友——前男友——葛瑞格也在那里。”她又停顿,想着在她的迷幻梦境中出现的那个葛瑞格,而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在她的幻境中,葛蕾变得自信许多,在他们的性关系中也主动得多。在她梦中,他极尽所能的逗弄她,逗弄她到了极限,让她再也分不清痛楚和愉悦,而且再也不想知道。在那种状态下,她只想要他留在她体内,触摸她,充满在她之中,不断的推挤,直到她以为自己会爆裂开来。最后,到了这境地,解放时也是宛如仙境。她对他毫无保留的展现自己,体验的愉悦也是前所未有的。
她对马克说,“葛瑞格不是那样的。我知道。我心里明白。”她紧捏马克的手。
“我清楚得很,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只想亲近他。”
她伸手捂着嘴巴,可是太迟了。
“然后,药效逐渐退去。”她说,感觉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我开始有了感觉。我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明白自己是谁。”她用力呑咽着。
“还有我和他做了些什么。”丽娜感觉肠胃一阵翻搅欲呕。
“还有我发出的声音。”她细声说,全都回想了起来,她是如何回应他,如何像恳求情人那般恳求着他。
她的手落在胸口,一颗心狂跳不已。
“然后我哭了。”泪水簌簌的滑下她的脸颊。
“我哭了,因为我厌恶自己,我哭了又哭,因为我觉得好孤单。”她用手背抹着眼泪。
“我哭是因为我不想孤单一个人,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当他回来找我……”她轻声说,“当他回到房间里,我终于有了伴……”
丽娜不得不暂停,免得因为过度换气而休克。她看着马克的手,伸手抚摸着那枚刺青。
马克的告白潮水似的涌入丽娜脑海,此刻她终于听出当时她在拖车中所不敢面对的。他像恋人回味某段炽热恋情那般叙述着他的罪行。丽娜反复的在脑中重播他的每一句话,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在自己身上烙印那枚刺青。她了解马克心中就像绑着铁砧似的承受着罪恶感。他的一部分永远是属于他母亲的。永远会回到拖车里,听着CD,让他母亲进房间来强暴他。他的一部分将永远记得在她体内的感觉有多么美好,纵使那么短暂。无论他到哪里或者做什么,马克心中永远烙着这印记。而这枚刺青只是让人们能够看见。马克用这方式来告诉所有人,他不属于他们所有,而永远只属于他母亲。她对他所做的,在他心中烙印的,永远无法用针或墨水在他皮肤上雕刻出来。
终其一生,或许包括此刻,尽管他被囚禁在这肉体中,马克永远不会忘记,他曾经喜欢那感觉。曾经有那么一刻,他是母亲最疼爱的人,那或许是他生平初次体验到他以为是爱的东西。葛蕾丝·派特森用极其病态、扭曲的方式让她儿子有被爱的感觉,而他也以爱回报她,即使他始终因为她做了如此谬误的事而痛恨着她。
房里一片寂静,只有仪器的声响轰轰的传进丽娜耳中。她听见一种尖锐的呻吟,但知道那只是她脑袋里的声音。她很想站起来,离开马克,留他在床上等死,因为她在不在他并没有差别。
可是她哗啦啦说了这么多。没人阻止她,没人质疑她说的那些有多疯狂。房里只有丽娜一个人,而如果马克在,如果他真的在那里陪着她,听她说话,那么他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了解她在说什么的人吧。
“他把我留在那里的时候我好孤单。”丽娜说,粗嘎着声音。她强迫自己回到那个可怖的房间。她咬着牙,不确定是否该继续。让她畏缩不前的正是这个部分,其实也是让她四个月来一直不肯找心理医生谈,或者告诉任何人在那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的原因所在。
“当他回来,回到房间里,而我不再孤单……”丽娜哽咽起来。她实在说不出口。她无法对任何人倾吐这件事,即使对马克,即使对这副已经不是马克的空洞躯壳也一样。她还不够坚强。她克服不了这障碍。
“可恶。”丽娜大叫,努力不让自己崩溃。她浑身颤抖,哭得不成人形。要是马克还有感觉,他一定会发现她的双手发抖,身体被有如铁牢的恐惧囚禁。他会了解她痛楚是如何触动她内心无人能一探的角落。没有药物可以令她遗忘,就连贯穿脑部的子弹也无法把这念头清除,而且丽娜知道就算她真的动手,真的扣下扳机,呑下所有药丸,她脑中残存的最终念头将依然是他。
“不。”丽娜猛烈的来回摇头。
“不、不、不。”她大叫,想起南恩说过的话,还有西碧儿如果在这里会怎么说。
“坚强一点。”丽娜代西碧儿发声。
“再坚强一点。”
丽娜又想起汉克,他坐在她房间地板上大哭,就像她现在一样。“当他回到房间里陪着我。”丽娜强迫自己开口,说出他的名字。
“当他回到我身边,”她重复说着,“一部分的我觉得安心多了。”她停顿,知道这仍然不是真话。她可以告诉马克的,因为他了解。他了解一个人可以空虚到别人给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的程度。他了解被锁在额暗房间里,除了等待什么都不能做的那种孤寂。他了解有些时候,你的意志告诉你这么做是错的,但你的肉体却背叛你,不顾一切只求得到一点抚慰。
她呑咽着,再度开口。
“当他回到房间里,”她说,“我内心有一部分觉得……快乐。”
在儿童医院的后面房间,莎拉和莱希·派特森面对面坐着。几天前莱希才来向她求救,现在,在熬过难以言喻的经历之后,她又回来了,而莎拉所能做的只是聆听这女孩说话。
“朵蒂把你留在韦恩家的房子里?”莎拉说。
“嗯。”莱希低头看着鞋子。不知为什么,她要求坐在地板上,莎拉为了尽量让女孩感觉自在,当然也同意了。她不愿意莎拉靠近她,因此最后她们决定让莎拉在一尺外,背靠着关闭的房门而坐。莱希坐在房间中央。
莱希说,“我吃了药,很想睡。”
“所以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等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她点头,然后开始咬手指甲。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女孩始终低头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皮,玩着自己的手指头,直到莎拉伸手制止她。
“你会弄伤自己的。”莎拉说。但是从莱希的表情可以看出,这警告有多么愚蠢。
莱希继续咬着指甲皮。
“马克会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
莱希泪盈盈的,但没有哭泣。
“我不是故意弄伤他。”她说。
“你怎么弄伤他的?”
“他又来抓我,我就拿起刀子。”
“他的伤口就是你造成的?”
她点头,换咬另一根指头。
“他们在朵蒂家,把东西全搬出去,然后漆墙壁。我躲起来,可是被马克发现。我就用力踢他的头。”她把手指从嘴里抽出。
“马克不准我来这里找你。我本来想跟你说再见,可是太害怕了变得很不舒服。对不起。”
“没关系。”莎拉安抚她说。
“所以你来了,马克也追了过来?然后你跑掉,朵蒂坐着那辆黑色车子把你带走?”
莱希点头,但还是不肯说出驾驶车子的人是谁。她问,“你觉得,他是因为这样自杀的吗?因为我打了他?”
“不是的。”莎拉笃定的说,“我想马克还有很多别的麻烦,让他以为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我可以见他吗?”她小声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
莎拉靠着门板,看女孩咬手指头。莱希的头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也许朵蒂故意把她乔装成男孩一阵子,等时机到了再将她用高价转卖出去。
“我爹很快就会回来吗?”莱希问。
“你很想见他?”
“他不知道。”她说,仿佛看透莎拉的心思似的。
“我知道马克和妈妈的事,可是爹不知道。”
“你确定?”
她点点头。
“要是他知道,不杀了马克才怪。”
“你呢,亲爱的?”莎拉问,“马克有没有碰你?”
她别过头去。
“莱希?”
她激烈的摇头,可是莎拉不相信她。关于马克的事,她还是有所隐瞒,一方面他是受害者,但在另一方面,他显然是个加害者。
莱希说,“马克对我很好。”
莎拉不再追问。
“朵蒂曾经替你拍过照片吗?”
“没有。”她说,“可是马克和珍妮都拍过。他们拍了一些照片,也拍过影片。我看过他们拍片。”
“但是你没拍过?”
莱希捂着嘴巴。
“马克说要是他发现我拍那些东西,他就要告诉爹。”
“马克不要你做那件事?”
“可是我很想。”她用孩子气的任性语气说。
“珍妮常常做,她还参加派对,跟很多男孩一起做。”
“你看见珍妮很高兴的做吗?”
“我试过一次,可是被马克发现了。”她的手垂到大腿上。
“所以他才打我。”
莎拉思索着这事。她想也没想过马克会努力保护他的妹妹。
“就是马克被捕的那次,对吗?”
莱希似乎很惊讶莎拉知道这事。
“对啊。”
“可是他没告诉你爹?”
“我对他说,要是他敢告诉爹,我就把他跟妈妈的事抖出来。”
她说“他跟妈妈”时的语气流畅极了,似乎经常练习。莎拉想象得到,莱希不只一次把这当作威胁手段。她的内心还是个孩子,而大多数孩子都会用尽方法让自己脱困。
“反正我不喜欢就是了。”莱希说,“我告诉马克我不想再做了。我很不喜欢。”她皱着眉头。
“这时候朵蒂就变得很凶。跟我们平常一起玩的时候不一样。”
“你跟她一起玩?”
“她有时候会做我们的保母。”莱希笑着说。
“她常常让我们玩一种游戏,我们全部穿上正式的衣服,然后她带我们去看电影,一直盛装唷。”
“很好玩的样子。”
“可是有时候就不一样了。”莱希开始枢腿上的一块痂皮。
“她有时候很凶。我很不喜欢。”
“不怪你。”莎拉说,“她跟你们提过关于纯净的事吗?·”
莱希猛抬头。
“谁告诉你的?”
莎拉决定撒谎。
“马克说的。”
莱希摇头。
“他不可能会告诉你这个。”
“你确定吗?”
她耸耸肩,但莎拉看出她并不确定。
“朵蒂很气珍妮,因为珍妮对那件事很着迷。”
“对什么事着迷?”
“他们对小女孩做的一些事。”她含糊的说。
“去年珍妮写了一篇报告,是关于非洲一些部落的。她说那里的女人很幸运,因为她们属于别人,属于她们的爹地或丈夫,只要她们不犯错就不会有危险。”
“你相信这种事吗,莱希?”
她没理会莎拉的问题。
“朵蒂很生气,因为珍妮不肯住手。连我妈妈劝她都没有用。”她把头转向一边。
“妈妈常常可以让别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这方面她很行。”
莎拉深吸一口气,努力消化着这孩子所揭露的讯息。她问,“你的妈妈和朵蒂要珍妮别再谈论关于割礼的事?”
“她们担心她会在学校惹上麻烦。以前她们就因为这样不得不搬家。一个学校的辅导员到家里来。朵蒂说他要报警,因为珍妮说了一些话。”
“关于女孩的器官被切除的事?”莎拉很难想象一个女孩会对切除性器官的事着迷。
“珍妮说那里的女人不必担心一些事情……”她停顿,接着又说,“像是性方面的事。还有朵蒂做的那些事。那里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小孩子都很神圣。女孩子都受到保护。”
“朵蒂为什么会对她进行割礼呢,莱希?”
“她没有。”莱希说,“圣诞节旅行过后,珍妮决定自己动手。”
莎拉难以置信的摇头。
“她不可能自己做那种事的,甜心。”
“真的。”莱希坚持。
“她用刮胡刀,可是一直尖叫,朵蒂跑上楼去,也开始大叫。”
“当时你也在?”
“我和妈妈在楼下,因为那天发薪水。”
莎拉心想,这些女人订了固定的发薪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她们是很认真的在经营她们的病态事业。她们已经做了十三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珍妮叫得好大声,好像快死掉了。”莱希说,“妈妈跑下楼来,告诉我珍妮做的事。”
莎拉点头要她继续,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们不能带她去医院,所以妈妈说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完成……”莱希停了下来。
“所以,她们就动手了。”
“她们有没有先将她麻醉?”莎拉问。
“妈妈给她吃了一点药,让她不会发生感染。”
“我不是这个意思。”莎拉说,“她们在替她切除器官之前,有没有先让她昏迷过去?或者先让她睡着,才不会感觉到痛?”
“她们开始动手的时候,她好像自己睡着了。”莱希回答。
“反正后来她就不再尖叫了。”
莎拉咬着嘴唇,思索着该如何回应。她问,“珍妮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去滑雪的时候,卡森和洛利常常取笑她,好像她很想跟他们出去,其实她根本不想。”
“跟他们出去,是指上床吗?”
她点点头。
“她说她才不要,说他们不干净。他们很气她,说她是烂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后来库柏对她说,她以前还不是做过,于是她就跟马克去了他们家。”她耸耸肩。
“马克在她的饮料里放了东西,让她做出奇怪的事,而且什么都不记得。”
“你知道放了什么吗?”
“会让你第二天难受得要命的东西。”莱希回答。
“她肚子痛,向学校请了两天假,朵蒂说她只是感冒。”
FM2,莎拉心想,约会强暴药丸。
莱希继续说,“反正她也想做。马克说那些药只会让人做本来就想做的事。”
“不是这样的。”莎拉说,“尤其他让她吃的那种药更不是。”
莱希耸耸肩,好像那不重要似的。
“反正她很喜欢库柏·白瑞特。”
“他有没有参加滑雪团契?”莎拉问。
“他、洛利和卡森都参加了。”她说,“他们从旅馆房门底下塞纸条进来,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有人在房门号码上写了很恶毒的字眼。”她抬头看着莎拉。
“我猜她学校寄物柜里的东西也是他们偷走的。”
“什么东西?”
“照片之类的。他们把照片撕成碎片,后来她除了书以外,什么都不敢放在那里。”
“我猜她一定很难过。”
莱希耸耸肩,但莎拉看得出来这让她很困扰。
“你认为,马克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莎拉问,“是朵蒂要他带珍妮去参加派对的?”
莱希点头。莎拉抚着肚子,想象着马克替珍妮拉皮条,来为朵蒂招募更多孩子。
“珍妮很气他们一直骚扰她。”莱希说,“朵蒂要珍妮再跟他们出去,这样他们就不会再烦她了,可是珍妮不肯。她说她要保持纯净。”
“所以她才切除自己的私处?”莎拉问。
莱希说,“她起了头,是朵蒂帮她完成的。”
莱希又开始枢痂皮。莎拉看着她不停的咬,咬到出血。
莎拉从口袋掏出面纸,帮女孩擦去腿上的血。她问,“那天晚上,你亲眼看见朵蒂对珍妮做了什么吗?”
她还是摇头。
“她们不准我跟她说话。”
“为什么呢?”
“因为妈妈不准。”她说着又低头枢起疖痂。
“妈妈说,要是我再跟珍妮说话,她就让朵蒂对我做同样的事。”她指着她的裙摆。
“下面那里。”
“你母亲也很气珍妮吗?”
莱希低着头,声音很含糊。莎拉非常仔细的聆听。
“妈妈说马克曾经和珍妮在一起,说那是不对的。珍妮疯了,因此对自己做出那种事。”她顿了下。
“小孩子只能跟大人在一起,因为大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孩子不懂。”
“你确定你爸爸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摇头,嘴唇紧抿成一直线。
“不然他早就杀了马克了。”
“难道他不会也对你母亲生气?”莎拉决定稍微催促她一下。
“难道你不觉得他也会对你母亲怀孕的事发怒?”
莱希抬头。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事可多呢。”莎拉对女孩说。
“她怀孕都是马克的错。”莱希说。那熟练的语调再度让莎拉一震。这显然是大人灌输给这孩子的观念。
“妈妈病又发作的时候告诉爹地,她不能跟他在一起了。所以她才知道是马克的。”
莎拉又倒抽了口冷气。她真的开始怀疑,他们或许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那婴儿的父亲究竟是谁了。
“上周六,”莎拉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到溜冰场去找马克,然后突然很不舒服。”
“怎么个不舒服?”莎拉问。
莱希低头看着她的腿。
“她开车到那里找马克,觉得非常不舒服,就到盥洗室去。”
莎拉回想着葛蕾丝·派特森的体格。她是个娇小的女人,黛莎很可能把她错看成十几岁的女孩。
莎拉问,“你跟着她进了盥洗室?”
莱希点头。
“然后珍妮也进去了?”
“她看见我们进去。”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莱希长长叹了口气。
“婴儿从她两腿中间跑了出来,她流了好多的血……”她停顿,仍然没抬头看莎拉。
“妈妈说,葛蕾丝吃的治疗癌症的药让婴儿生病了,她们必须把它处理掉。”
莎拉用力呑咽着。
“她们要我在车上等着,她和珍妮在里面处理婴儿。”
“她为什么让珍妮留下?”
“为了惩罚她。因为这一切都是珍妮造成的。要是一开始她没有跟马克在一起,妈妈就不必那么做了。”
莎拉往后靠着门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诧异葛蕾丝和朵蒂对这些孩子的影响力竟然如此巨大。莎拉经常和她们见面,竟然没察觉出有任何异状,这点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莱希先取得她的注意,然后说,“妈妈告诉珍妮说,要是她不留下来帮忙,她就把珍妮做的那些事全部告诉你。”
“我?”莎拉难掩错愕的说。
“珍妮很想和你一样,当小儿科医生。”女孩说,“她觉得,要是你知道她和那么多人上床,一定不会帮她。”她说这话时那熟练的语气又回来了。
“‘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告诉林顿医生你是个贱货。’”
莎拉非常惊骇她的名字竟然被拿来恐吓小孩子。
“不是这样的。”莎拉激动的说,“根本不是这样的。”
莱希不在乎似的耸耸肩。
莎拉很想把她摇醒。
“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她的,莱希。就像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
“我已经不需要帮助了。”莱希说,那语气像是在暗示一切都太迟了。
莎拉气愤得眼眶含泪。她替那婴儿验了尸。她很清楚葛蕾丝和珍妮对那可怜的孩子动了什么手脚。想到珍妮因为害怕莎拉知道她的事而同意下此毒手,让莎拉喉间一阵苦涩。
“妈妈经常这么说,”莱希说,“珍妮希望你认为她是个好人。”
莎拉抚着喉咙。
“她本来就是好人。”
莱希低头看着地板。
“无所谓啦。”
“珍妮的遭遇太凄惨了。那不是她的错。”
莱希还是耸着肩膀。
“亲爱的。”莎拉努力用抚慰的语气说。她伸手去握莱希的手,但女孩把手缩了回去。
莎拉静待了会儿,然后问,“你认为,珍妮为什么威胁着要杀马克?”
莱希耸耸肩,但是莎拉看得出来她知道答案。
“是不是因为她不想继续?”
她又耸肩。
“你想她会不会认为只有这办法,只有拿枪对着马克,才能阻止这事继续下去?只有让自己……”莎拉停顿,感觉胸口无比沉重。珍妮知道自己到头来会躺在验尸台上。她故意让杰佛瑞开枪,来迫使莎拉看见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莱希抬头,面无表情的说。
“珍妮没这么天真。”她说,“她知道那些事永远都不可能停止。”
莎拉思索着该如何回应,心中却害怕极了这女孩说的是事实。
“我们会在朵蒂故技重施之前逮到她的,莱希。我保证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来阻止她。”
“是啊……”她耸耸肩,好像莎拉说的是梦话。她说,“我爹快来了吗?我好想回家。”
“莱希。”莎拉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孩抬头,眼里闪着泪光。过去这几天里,她老了许多。她不再是个无忧无虑、担心的只是自己是否能把啦啦队带领好的小女孩。凌虐她的那些人都已经离去,然而她们造成的伤害将永远留在她心中。莎拉看着她,感觉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沮丧。她很想做些什么,想扶她一把,可是她知道已经太迟了。她还知道曾经有许许多多和莱希一样的孩子——而且未来还会有更多孩子——落入朵蒂·威佛的陷阱。
莱希用手背唏哩呼噜擦着鼻涕。她朝莎拉挤出一丝微笑,再问,“我爹快来了吗?我好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