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娜望着车窗外,舔着上排牙齿。她还无法适应临时假牙的不自然感觉。再过三周,她将会装上四颗永久假牙,像小灯泡那样锁进她的牙龈。她很难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可是现在这些临时假牙只是让她不断想起四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
她看着飞越的景色,想抹去那记忆。格兰特郡是个小地方,但丽娜和妹妹西碧儿生长的地方雷斯更是小。她们的父亲在她们出生前八个月殉职,她们的母亲也死于分娩。养育这对姐妹的责任于是落在她们的舅舅汉克·诺顿身上。一个公认的怪胎和酒鬼,在女孩们的童年时期他一直和酒瘾纠缠不清。某个晴朗的下午,酒醉的汉克在车道上倒车,撞上了西碧儿。丽娜一直责怪他把西碧儿撞瞎了眼睛。她永远无法原谅他在这起意外中的角色·,而对于她的恨意,他的反应则是一贯的怒气冲冲。两人之间那段不愉快的过去使得他们有了隔阂。如今,西碧儿死了,丽娜一切如常,但是对她来说,汉克·诺顿仍是她这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外面好热。”汉克用一条脏旧的手帕拍着颈背,喃喃说着。汽车空调呼呼的响,丽娜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汉克的旧宾士是辆大型轿车,所有装备都大得夸张。座椅非常庞大。踏脚空间大得足够容纳一匹马。仪表板上的操控装置又大又显眼,它的设计也是意在夸耀。不过,坐在这样稳固的车子里,感觉很安心。即使是驶离丽娜住处那条碎石车道的时候,这辆车仍然平滑如飞。
“真是热。”汉克又说。他年纪越大,这习惯越严重,好像不断重复说话就能弥补无话可说的尴尬似的。
“是啊。”丽娜附和着,继续望着窗外。她知道汉克在看她,或许想和她聊一下天。几秒钟过去,他似乎决定放弃,转而打开收音机。
丽娜头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之前她答应出了医院之后就尽快选个周日陪舅舅上教堂,后来陪舅舅上教堂成了习惯。丽娜时常跟着他与其说是为了告解,其实是因为她害怕独自待在家中。在她心里,她再也不需要为任何事情祈求赦免了。四个月前她已经向上帝、造物主尽了义务,强暴和毒品让她落入一个充满痛苦和虚情假意的世界。
汉克再度打断她。
“你还好吗,孩子?”
真是蠢问题,丽娜心想。真是他妈的蠢问题。
“小丽?”
“嗯。”她勉强从齿缝挤出声音说。
“南恩又来电话了。”他对她说。
“我知道。”丽娜说。南恩·汤玛斯,西碧儿过世时的情人,一个月来一直在设法找他们。
“她手上有一些西碧儿的东西,”汉克说,尽管他明白丽娜应该知道这事,“她想亲手交给你。”
“为什么不交给你?”丽娜反驳说。她没有非见那女人不可的理由,汉克也很清楚,但他还是不断提起这事。
汉克转换话题。
“昨晚那个女孩,”他说着,关掉收音机,“你也在场,对吧?”
“没错。”她还是从齿间嘶嘶的发声。丽娜咬牙,强忍着不哭出来。她还能正常的说话吗?会不会连她自己的声音都只会让她不断想起他对她做的事?
他,丽娜想着,无法直接说出他的名字。她的两手搁在膝盖上,低头看着手背上的一条条疤痕。要不是汉克在旁边,她会把手掌翻过来,看着她被钉在地板上时,手心被铁钉刺穿的伤痕。她的两脚也有同样的伤口,在趾头和脚踝之间。经过两个月的治疗,她总算能够正常使用双手,走路时也不再畏缩,可是疤痕将永远不会消失。
对于自己被绑架的事,丽娜只有少许清晰的记忆。只有靠着这些疤痕和医院的病历,她才得以了解整个过程。她只记得,当迷药效力消退,他朝她走了过来,好像在《圣经》研习营里那样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好像他们是情侣,想深入了解对方那样的,诉说着他的童年和一生的故事。
丽娜满脑子是他的故事:他的初吻,他的第一次做爱,他的梦想,他那些病态的迷恋。她轻易便会想起这些,仿佛那是她自己的记忆似的。她可曾把自己的过往告诉他?她不记得了,而这比种种肉体的凌虐更让她害怕。有时丽娜会觉得,比起她和那人之间的亲密对话,她身上的疤痕都不算什么了。他操控丽娜,让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不仅强暴了她的身体,也强暴了她的心智。
就像现在,属于他的和她自己的记忆混合在一起,她不知道那些事情到底是发生在她或他身上。就连西碧儿,唯一能够化解她的困境、帮助她找回正常生活的人,都被他带走了。
“小丽?”汉克打断她的思绪,递出一包口香糖。她摇头说不要,看着他边握方向盘边抽出一片黄箭口香糖。他的衬衫袖子卷起,她看见他苍白的小手臂上的伤痕。那些疤看起来非常可怕,而且让丽娜想起珍妮·威佛。昨晚杰佛瑞不停问她,人为什么会故意割伤自己,然而丽娜很清楚,痛苦也可以是一种安慰。丽娜出院大约六周以后,她不慎让手指撞上车门,一阵难忍的灼痛传遍整条手臂,而就在一瞬间,丽娜发现自己在享受这痛楚,想着,再度拥有感觉真好。
她闭上眼睛,两手在大腿上紧握着。一如往常,她用手指触探那些疤痕,一条条摸索着。伤口形成时她并不觉得痛。迷药让她感觉有如漂浮在海中,很安全。她的脑子创造了另一个不同于强暴者带给她的现实。当他触摸她,她的脑子告诉她,在她体内的是她的旧男友葛瑞格·米契。丽娜的身体是对葛瑞格起反应,而不是他。
然而自从事发之后,有几次丽娜终于能够短暂的进入梦乡,她梦见的却是那个侵犯她的人,而不是葛瑞格。搁在她乳房的是他的双手。在她体内的是他。当她惊骇的醒来,她在黑暗空荡的房间内寻找的人也不是葛瑞格。
丽娜紧缩着拳头,一股甜腻的口香糖气味从汉克那里向她袭来。她的胃毫无预警的一阵抽搐。
“停车。”她勉强把话说出口,一手捂着嘴巴,另一手抓住车门把。汉克赶紧把车子转到路旁,就在这时丽娜吐了。她早餐只喝了一杯咖啡,这下子连同别的全部呕了出来。不久她开始干呕,胃里激烈翻搅着。她努力直起身子,虚脱得流出泪来,身体不停颤抖。
约莫几分钟过去,她的恶心感终于消褪。丽娜正用手背抹着嘴角,汉克拍拍她的肩膀,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那条布温温的而且带有他的汗臭味,但她还是接受了。
“你的口香糖。”她含糊说着,紧抓仪表板试着坐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关系。”他简短回了句。他按钮打开车窗,把口香糖吐掉,然后重新上路。汉克直视着前方,紧编下巴。
“对不起。”她脱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汉克似乎在生气,可是她知道,他的怒气是针对自己,气自己帮不上忙,而不是冲着她。自从她出院以来,他们之间几乎每天上演这种戏码。
丽娜转身去拿放在后座的皮包,里头有她这时最需要的胃达宝胃药和欧托滋薄荷喉糖。她讨厌休假。工作时的她总是忙得没空闲生病,总是有填不完的表格、打不完的电话。在警局时她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和布雷德到处巡逻——起初她对这差事非常排斥——让她感觉自己很能干而且安心。
她投身工作并非因为当警察是唯一让她能够保持活力的事情。丽娜明白并非如此。就算她在五金行担任出纳或者在高中当工友,感受也是一样的。犯罪案件和罪犯对她来说,并不比找钱给顾客或者在自助餐厅清洁地板来得有意义。这阵子工作带给她的是规律。她必须在早上八点到达警局。一早就有许多工作在等着她。布雷德需要人带领。到了中午,他们就吃午餐,或者该说是布雷德一个人吃,丽娜最近没什么胃口。下午三点,他们到麦迪逊的甜甜圏王喝咖啡。六点钟他们回到警局,丽娜的世界就此崩解,直到次日再回到工作岗位上。有些夜晚——例如昨晚——杰佛瑞会允许她加班,让她简直感激涕零。
汉克问,“你还好吧?”语气里仍然带着谴责。
她迅速回了句,“别再提了。”
“好吧、好吧。”他边说边打方向灯,然后在教堂前面的一长列车阵后头停下车。他们默不作声坐在车内,等着进入停车场。
丽娜抬头看着白色小教堂,心里只觉得厌恶。她从来就不喜欢教堂,十二岁那年还曾经因为撕毁圣经而被赶出主日学校。汉克责骂她时,她对他说是因为无聊才那么做,事实上在那样的年纪,丽娜就已经十分厌恶循规蹈矩。她讨厌别人指使她该怎么做。她没办法遵循任何没经过她验证的权威。她能够胜任警察职务的唯一理由是,她在这工作上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当她下令时,他们都得听她的。
“那个女孩,”汉克重拾这话题,仿佛过去十分钟内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的事,很悲惨。”
“是啊。”丽娜耸耸肩,并不真的想谈这事。
“人总会有迷失的时候吧,我想。”汉克说。
“不肯求助于人,结果造成遗憾,”他停顿一下,又说,“结果造成遗憾。”
她知道他的用意。他是在拿那女孩和她作比较。大概是从哪一本戒酒协会手册看来的,就是印在封底,填写保证人姓名和联络电话的空格旁边那段文字。
丽娜突然说,“要是我想自杀,回家的第一天我就动手了。”
“我不是在说你。”汉克还击说。
“才怪。”她没好气的说。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回去。”
“没错。”他回答。
“那就好。”她说,此时她这话是当真的。自从丽娜出院回家以来,一直和汉克住在一起,她已经受够了分分秒秒被他紧盯着的生活。
“我还有生意得照顾。”他说,好像他那间位在雷斯郊区的简陋酒吧是IBM似的。
“我必须赶回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今晚就走。”
“没问题。”她说,然而想到即将夜夜独处,她的心又忐忑起来。丽娜不想和汉克住在一起,可是一旦他走了,她将会孤独无依。即使在白天,当她在警局工作,而汉克回去看顾酒吧,她都会担心他会不会遇上车祸或者决定不再回来,害怕必须回到黑暗空荡的家中。汉克并非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他是她的屏障。
他对她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没吭声,但是她在心里不断呼喊着——拜托别走、拜托别丢下我。然而这话哽在喉咙。
车子跳了一下,因为汉克突然加速,转入教堂旁边的停车位。他猛的煞车,这辆老旧轿车前后晃动了好一阵子才静止下来。
他回头望着她,看出她的心思。
“你真的要我走?那就开口吧。以前你要求我走总是说得很顺口的。”
她紧咬着嘴唇,很想尝尝血的味道。她的身体静止,只是动着牙齿。记忆涌现,她吃惊的捂住嘴巴。
“怎么?变哑巴了?”
丽娜强忍泪水,内心的情感汹涌着。
汉克别过头去,等她冷静下来。丽娜知道,他可以忍受一屋子吵嚷着想在手臂上扎一针或者喝两杯威士忌的陌生人,却难以招架她的泪水。而且她也隐约知道,他讨厌丽娜哭泣。西碧儿一向是他的宝贝,受到他呵护,丽娜则是不依赖任何人的坚强孩子。如今角色互换,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汉克怒气未消的大声说。
“你们局长要你去。这是规定,可是你一直没遵守。”
她猛烈的左右甩头,手仍然捂着嘴。
“你很久没去慢跑。你几乎不运动了。”他又说,像是在控诉她的罪状似的。
“你九点就上床,早上也总是非得不到时候不起床。”他继续说。
“你已经很久没好好照顾自己了。”
“我会照顾自己。”她含糊的说。
“你去看医生,不然我今天就走,小丽。”他握住她的手,让她不得不转过头来。
“我这可不是玩笑话,孩子。”
突然间,他的表情一变,脸上的深刻皱纹随着软化。他替她把头发推向后脑,手指轻刷过她的皮肤。汉克试图向她展现父爱,可是他碰触她的温柔方式却只让她想起曾经被他触摸的恶心感觉。那份温柔正是最糟糕的部分:那温柔的肤触,他用舌头和手指安抚、挑动她的细腻方式,他那令人难忍的缓慢的性交方式,好像他是在和她做爱而不是强暴她。
丽娜开始发抖。她实在忍不住。汉克迅速把手收回,好像不小心碰了什么死掉的东西似的。丽娜往后退缩,头撞上了车窗玻璃。
“别再那么做。”她警告他,声音充满恐惧。
“别碰我。再也别那样碰我。听见没?”她急喘着,努力压下涌上喉头的胆汁。
“我知道。”他说,手举在她背后,但没碰她。
“我了解。对不起。”
丽娜伸手去握车门把,但由于抖得太厉害,连抓了好几次才成。她下车,猛吸了几口气。热气团团将她包围,她眯起眼睛,努力不将热气和她漂流在海上的梦境连结在一起。
她听见背后传来熟悉和善的声音。
“嗨,汉克。”教堂牧师大卫·范恩打着招呼。
“早安,牧师。”汉克回应他的声音无比亲切,是他和丽娜谈话时从未有过的。她听过汉克用这语调说话,不过只对西碧儿一个人。至于对丽娜,永远就只有挑剔苛求。
丽娜努力调整呼吸,然后转身。她笑不出来,但还是扬起嘴角,朝牧师露出苦笑。
“早安,警探。”大卫·范恩说,那种牧师特有的悲悯口吻,比起汉克在车子里说的那些更让她难过。过去四个月,汉克一直催促大卫·范恩来开导丽娜,也劝丽娜找这位牧师谈谈。范恩牧师同时也是个心理医师,据他说是这样,经常在晚上接见病人。丽娜不想和牧师谈天气,更别提和他谈自己的遭遇。并非因为范恩是反基督,而是在所有人当中,丽娜说什么都不会找牧师谈那件事。汉克似乎已经忘了她在那个黑暗房间里所遭受的一切。
她简短打着招呼,“牧师。”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像跳蚤市场里的老妇人那样,将皮包紧抱在胸前。
她感觉他正盯着她的背后,走远时边听见汉克向他道歉。丽娜突来一阵羞愧,觉得自己不该对范恩如此无礼。他没有错——其实他算是个好人——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们明白。
她加快脚步,眼睛直视着前方往教堂走去。门口一群人纷纷退开,让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强迫自己缓缓前进,抑制着想快步跑进教堂的冲动。所有人——布雷德·史帝芬除外,他像条小狗似的咧着嘴对她笑——在她登上阶梯的时候全都左顾右盼。在丽娜调到巡逻小组之后,成为法兰克·华勒斯工作伙伴的麦特·霍根,专注的点烟,像是企图在手中制造核融合似的。
丽娜高抬着下巴,别开眼睛,这样就不会有人找她说话了。但是她还是感觉得到他们在盯着她看,她也知道她一走远他们便会立刻开始说悄悄话。
上教堂最恼人的一件事就是遇上人群。镇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遭遇。他们都知道她被人绑架并且强暴。这案子的细节报纸有非常详细的报导。他们一路盯着她渐渐康复然后出院回家的整个过程,和盯着肥皂剧或足球赛没两样。每次丽娜到店里购物,总会遇上有人瞄着她手上的疤。每次她走过挤满人群的房间,总感觉有人向她投来悲悯的目光。好像他们非常了解她经历了什么,好像他们非常了解一个原本坚强无畏的人,瞬间甚至从此变得全然无助是什么感觉。
教堂的门紧闭着,让热气进不来,冷气出不去。丽娜和一名执事同时将手伸向门把,两人的手擦碰了一下。她像是被火烫到似的迅速退缩,等着门打开,眼睛低垂着。她穿过前厅,进入教堂,一路盯着红色地毯和罗列在大房间里靠背长凳的白色雕花椅脚,免得有人想找她攀谈。
以浸信会的标准来看,这间教堂的内部相当朴实,相对于这城镇的规模来说也只是小教堂。年纪较大的镇民习惯到史托克斯街的初始浸信会去做礼拜,他们的捐款也跟着到了那里。至于这间新月浸信会教堂大约有三十年历史,经常在地下室举行单身派对、失婚者和单亲聚会。新月很少提那个复仇心重的上帝,其布道内容大都是宽恕、爱、慈悲与和平。范恩牧师绝不会责备信徒们的罪行或者拿地狱之火来吓唬他们。这里只有喜悦,至少教堂的布告栏是这么写的。丽娜一点都不意外汉克会选择这座教堂。他参加的戒酒协会聚会就是在这里的地下室举行的,就在青少年养育讨论会旁边。
丽娜选了张靠近前面的长椅,因为她知道汉克在他例行的周日宽恕课中,会希望和牧师亲近一点。她前面坐着大卫·范恩的妻子和两个小孩,所幸他们没回头看。丽娜翘着腿,把长裤抚平,突然发现坐在长椅子另一端的一个女人盯着她的手看。丽娜交叉手臂,看着讲台上。只见讲道坛立在中央,左右两侧陈列着许多丝绒座垫大椅子。在那后面是唱诗班厢席,旁边是风琴,风管有如横躺的肋骨般竖立在洗礼坛两边。台子中央是耶稣像,双臂伸出,两腿交叉。
汉克在她身边坐下,她别开头去。她瞥了眼手表。九点半的讲道就要开始了。大约一小时结束,接着主日课又耗去半小时。十一点左右离开教堂,然后前往二号公路下的松饼屋,汉克吃午餐,丽娜慢慢享用一杯咖啡。中午回家。丽娜打扫屋子然后写几份报告。一点半,她必须到警局去参与讨论珍妮·威佛的案子。运气好的话简报大约会耗去三小时,接着回家随便吃点东西,到教堂参加晚课。之后好像有一场圣歌合唱,大约在九点半结束。等到他们回到家,丽娜的睡觉时间也到了。
她想着这些,缓缓吐着气,无比欣慰的想,今天她至少有事可做。这一天她没有虚度。
“快要开始了。”汉克小声说。风琴乐声扬起,他从面前的架子拿起一本圣歌歌词。他把弄着那本册子,然后说,“范恩牧师说你明天下班后可以来找他。”
丽娜假装没听见,然而她脑中的时钟已经把这约会记下:至少多了件事可做。至少答应了这次会面,应该可以让汉克在镇上待久一点。
“小丽?”他说。最后,圣歌吟唱开始,他只好放弃。
丽娜和所有人一同站起。汉克唱着“上帝让我靠近祢”,他的男中音在她耳中震荡。丽娜连做嘴型都懒。她舔着门牙,视线跟着汉克的手指在歌词间滑动。最后,她抬头看着十字架。看着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丽娜感觉轻松起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平和。纵使她不愿承认,但它的熟悉感确实带来了慰藉。
莎拉开着她的深绿色BMWZ3经过哈斯戴尔镇闹区,车速维持在二档。这辆车子是冲动购买的产物,如果花钱超过三万元也可以算是冲动购买的话。莎拉买这辆车的时候,她离婚证书的墨水还没干,她需要做点疯狂、出轨的事来转移心情。这辆Z3正符合这需求。遗憾的是,当她从美肯市的汽车经销商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发现新车并没有让她好过些。相反的,她只觉得招摇又愚蠢,尤其她的家人相当不谅解。两年后,每当她看见这辆车停在车道上,偶尔还是会心生尴尬。
比利——她的两条灰狗当中的一条——坐在乘客座上,低垂着头,因为这辆小跑车的车厢顶对它来说低了点。它不时舔着嘴,不过大致上很安静,对着将它一双尖耳朵吹得往后飞的空调紧闭着眼睛。它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微笑,很享受兜风之乐似的。莎拉从眼角看着它,心想要是自己的生活也那么单纯该有多好。
商业街十分空荡,因为所有商店在周日都关门休息了。除了五金行和杂货店,大部分商店在周六中午就都关门了。莎拉是本地人,就出生在这条街上的格兰特医疗中心,那时候这一带就只有这家医院。她熟悉这条街的程度,就像熟读一本钟爱的书。
莎拉在学院门口缓缓转弯,将车子驶入她在哈斯戴尔儿童医院前的停车位。虽说车子开着冷气,她打开车门时仍发现自己贴着皮革座椅的双腿湿黏黏的。她早有心理准备迎接外面的热气,但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就连比利都犹豫了一下才跳下车。它环顾着停车场,心里或许很后悔跟着莎拉到这里来,而没有陪巴布一起留在凉爽的家中。
莎拉用手背抹着额头。早上出门时她随意套上牛仔短裤、小背心和杰佛瑞的旧衬衫,可是海湾的湿热却是挡也挡不了。就算难得下场雨,也无法浇熄这燠热。有时候热得莎拉都忘了什么叫凉爽天气了。
“来吧。”她对狗儿说,轻拉一下它的可伸缩颈绳。
比利像以往一样不理会她。她放松颈绳,看着它瘦长的背部,任由它朝医院后面溜过去。它的后腿和臀部残留着以前在赛狗场上起跑时被铁栅碰撞的伤疤。每次她看见这些伤痕,心里总难免一阵抽痛。
比利从容的办它的事,对着最靠近医院的一棵树懒懒翘起腿来。医院后方的土地所有权属于学院,他们在这里种了密密麻麻的树木。天气不那么热的时候,常有学生沿着里头的小径慢跑。早上她看了萨瓦纳市的电视新闻,知道他们建议人们除非不得已,否则尽量别出门晒太阳。
莎拉摸索着钥匙圏,找到后门的钥匙。等到她打开门锁,颈子和背部早已汗水淋漓。门边有一只碗,趁着比利在草地上伸懒腰,她拿屋外的水管在碗里注满清水。
医院里面也是热,主要是因为巴尼医生——毕竟是小儿科医生而不是建筑师——他坚持将屋前那片朝南的墙壁装上隔热玻璃砖。莎拉很难想象候诊室的温度会有多高。她只知道后面这里热得都可以煮开水了。
莎拉嘴巴干得无法吹口哨。她让门开一条缝,等着比利踱进来。慢呑呑喝完水之后,它终于朝屋子走来。莎拉看它停在走廊半途,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咕哝着在地板上躺下。看着这懒散的动物,让人很难想象它在埃布洛赛狗场上的风光生涯。莎拉弯身拍拍它,替它解开颈绳,往后面的办公室走去。
这间医院的设计和大部分小儿科医生的办公室没两样。一条L型长廊贯穿整栋建筑物,两侧各有三间诊疗室。走廊后方有另外三间诊疗室,但其中一间被用来储藏杂物。走廊中央是作为医院枢纽的护理站。这里有一台电脑,储存着现有病患的资料,还有一整排高达天花板的档案柜,里头是较近期的病历。候诊室后面有另一间病历档案室,保存着一九六九年至今的所有病历资料。他们迟早必须把那些资料清掉,可是她没那个时间,也无法开口要同事去做她自己都做不来的差事。
她走过干净的磁砖地板,脚下的网球鞋嘎嘎作响。她没有开灯。即使在黑暗中她对这地方也够熟悉了,不过这并非主要原因。萤光灯一亮,灯管苏醒时的刺眼亮光,似乎会惊扰了眼前的工作。
等她走到护理站对面的办公室,她已经解开衬衫钮扣,把它缠在腰间。她没穿胸罩,但并不担心会突然撞见外人。
她的办公室墙上贴满小病人的照片。最早是有个母亲给了莎拉一张孩子在学校的生活照。莎拉把它贴在墙上,经过一天,又有一张照片加入,她把它贴在第一张照片旁边。十二年过去,如今墙上的照片延伸到了走廊和员工浴室。莎拉记得所有这些孩子:他们的猛流鼻水和耳朵痛,他们的学校压力和家庭问题。布雷德·史帝芬的小学高年级照片就贴在浴室莲蓬头附近。有个名叫吉米·鲍威尔的男孩,一个几个月前才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的孩子,莎拉把他的照片贴在电话旁边,好每天提醒自己记得他。现在他住院了,而莎拉心里明白,再过几个月她即将再一次参加她的小病人的葬礼。
珍妮·威佛的照片不在墙上。她的母亲不曾带她的照片来。莎拉只能凭着她的病历来温习她们之间的共同记忆。
莎拉打开吱嘎作响的档案柜抽屉。这组柜子的年龄和巴尼医生有得比,而且同样难缠。喷再多WD-40滑轨润滑液也救不了它。
“废物。”看柜子抽屉向前歪斜,莎拉咬牙说。最上面的抽屉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她还得用空的那只手扶住柜子防止它倒下。
莎拉用手指迅速搜寻着档案标签,在第二次浏览时找到威佛的档案夹。她把柜子一推,砰的关上抽屉。那声音在小办公室里回荡。莎拉很想再把它拉开然后关上,只为了制造一点声音。
她在办公桌前坐下并且打开桌灯,汗湿的腿在人造皮革座椅上打滑了一下。也许她应该把病历带回家看,至少比较舒服。可是莎拉不要舒服。她把坐在这大热天里当成一种赎罪,苦思着过去三年里她到底遗漏了什么。
她的金属框眼镜放在衬衫前襟口袋里,莎拉突然慌张起来,担心刚才坐下时把它给压碎了。眼镜有点弯曲,不过没破损。她把它戴上,深吸一口气,打开病历。
三年前,珍妮·威佛来到她的医院。那时她十岁,相对于身高,她的体重在正常范围内。她的第一个小病痛是喉咙痛,结果用抗生素治愈了。病历上有追踪纪录。根据莎拉当时潦草写下的附注,她曾经在一周后用电话和朵蒂·威佛联系,确认珍妮对药物治疗的反应良好。她的确这么做过。
大约两年前,珍妮的体重开始增加。不幸的是,这在当时并不算罕见,对珍妮这样的女孩尤其如此,她的十一岁生日刚过不久便来了月经。这些女孩通常较欠缺运动,而且也吃太多速食。肉类中的荷尔蒙和乳制品缩短了发育过程。莎拉曾经在期刊上看过一些报告,针对提早八年进入青春期的女孩研究治疗方法。
莎拉继续浏览珍妮的病历资料。体重开始增加后不久,珍妮出现泌尿道感染症状。三个月之后,她又得了阴道霉菌感染。根据莎拉的纪录,当时她并没有对此产生怀疑。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她的判断很有问题。因为这类感染极可能是某种恶性循环的开端。她翻到下一页,看了下日期。一年后珍妮再度因为尿道炎来就医。一年算是相当长的时间。莎拉拿出一张纸来写下这些日期,包括珍妮在这之后的另外两次就医日期,两次都是因为喉咙痛。也许珍妮的双亲都拥有监护权。应该可以追踪这些日期,看是否和她父亲造访的日期相符。
莎拉把笔放下,在记忆中搜寻着有关珍妮父亲的片段。孩子们大都是由母亲陪着到医院来,莎拉不记得曾经见过珍妮的父亲。有些女人,尤其是刚离婚的女人,会趁着孩子不在场的时候主动谈起关于她们丈夫的事。这种时候莎拉总是不太自在,而且会在切入正题之前打断她们。可是有些女人毫不在乎,侃侃而谈着些做父母的永远不会让孩子知道的私密事件。朵蒂·威佛相当健谈,甚至多话,可是她从来不曾在医院说过她前夫的不是,不过莎拉从她相当零散的付费方式看出,她的经济并不宽裕。
莎拉揉揉眼睛,眼镜往上推。她看了下墙上的时钟。到双亲家午餐的时间是十一点,接着一点半左右杰佛瑞将在警局等她。
想起杰佛瑞,莎拉不禁摇头。一股难忍的疼痛进驻她的脖子根部,让她无法专心思考。她摘下眼镜,用榇衫衣角拭着镜片,巴望着这能让她把事情看清楚些。
“哈啰?”莎拉打开双亲家的大门,叫唤着。屋内的冷风让她的黏腻皮肤起了阵鸡皮疙瘩。
“来了。”她的母亲在厨房里说。
莎拉把公事包搁在门边,踢掉网球鞋然后朝屋后走去。比利小碎步走在她前面,回头瞪她一眼,好像在责怪她,有这么凉爽的地方,干嘛在闷热的医院待那么久。为了表达它的不悦,它在走廊中途侧身躺下,让莎拉不得不从它身上跨过去才能走到屋后。
莎拉进了厨房,看见凯西站在火炉前炸鸡肉。她母亲仍穿着上教堂的服装,不过已经脱掉鞋子和丝袜,腰间松松系着条印着“别和厨师瞎搅和”字样的围裙。
“嗨,妈。”莎拉亲一下她的脸颊。莎拉是全家个子最高的一个,她可以不必伸长脖子,轻松的将下巴搁在她母亲头顶。泰莎遗传了凯西的娇小身材和金发。莎拉则遣传了她的实际。
凯西不以为然的瞥了眼莎拉。
“你早上忘记穿胸罩了?”
莎拉脸颊一阵红热,赶紧解下围在腰间的衬衫,套在T恤外面,然后说,“我刚才在医院。我本来没打算在那里待太久,所以没开冷气。”
“这天气不适合油炸,”凯西又说,“可是你父亲想吃炸鸡。”
莎拉一向被教导要为家人牺牲,不过她还是说,“你可以叫他到速食店去吃。”
“他不需要吃那种垃圾食物。”
莎拉不再说什么,像比利那样唉声叹气起来。她把衬衫钮扣一路扣到底,苦笑着问母亲,“这样总可以了吧?”
凯西点点头,伸手到流理台抽起一张纸巾擦着额头。
“还不到中午,外面恐怕已经有三十度了。”
“我知道。”莎拉回了句,盘起一条腿往厨房高凳子上一坐。她看着母亲在厨房里走动,很高兴一切如常。凯西穿着件绿色垂直细条纹的亚麻裙装。她的一头金发——只带着几抹银丝——梳往后脑扎成松松的马尾,几乎和莎拉一样的发型。
凯西用纸巾擤了下鼻子,然后丢进垃圾桶,“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说着回到炉子前。
莎拉耸耸肩。
“杰佛瑞是不得已的。”
“这点我毫不怀疑。我在意的是你撑得住吗?”
莎拉咀嚼着这问题。老实说,她有点撑不住了。
凯西似乎感觉到了。她将一片打扁的生鸡肉放进热油里,转身对女儿说,“昨晚我打电话给你,想知道你的状况。”
莎拉凝视着母亲,强迫自己不可以移开视线。
“我在杰佛瑞那里。”
“我想也是,不过你爸爸开了车到他家去查看。”
“是吗?”莎拉惊讶的说。
“为什么?”
“原先我们以为你会来找我们,”凯西回答,“后来发现你不在家,就猜你大概在他那里。”
莎拉叉着手臂。
“你不觉得这么做有点唐突?”
“再唐突也比不上生小孩。”凯西断然说,用叉子指着莎拉。
“下次记得打电话。”
莎拉就快要四十岁了,凯西依然有本事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莎拉望着窗外,感觉就像做坏事被逮到一样。
“莎拉?”
莎拉含糊应了声:“什么事,妈妈?”
“我很替你担心。”
“我知道,妈妈。”
“一切都还好吗?”
莎拉的脸颊一阵烧热,不过是为了别的原因。
“泰莎在哪?”
“还没下楼呢。”
泰莎住在双亲家的车库楼上。莎拉的房子就在距离这儿一哩外的同一条路上,不过已经足够给她独立的感觉了。泰莎却不在乎和双亲住得如此近。她和她们的父亲艾迪一起工作,是家族水电公司的员工,她可以每天轻松的下楼来报告工作上的事。况且,泰莎算是半个青少女,她还没想过要拥有自己的房子。也许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凯西将炸鸡肉翻面,把叉子搁在锅子边缘沥油。她把叉子放在小碟子里,转身对着莎拉,叉着手臂。
“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莎拉回答。
“我是说,只有昨晚那个女孩。还有婴儿。我猜你大概也听说了那个婴儿的事了。”
“我们还没走进教堂,消息就已经传遍了。”
“这个嘛,”莎拉耸耸肩,“的确有点棘手。”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那工作,孩子。”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凯西站在那儿,等着下文。
“然后呢?”她催促着。
莎拉捏着颈背。
“杰佛瑞那里……”她说,“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她母亲问。
“我是说,在那方面……”莎拉两手比划着,示意她母亲自己想象其余的部分。
“噢,”凯西终于懂了,“肉体上的?”
莎拉又红了脸,算是回答了。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毕竟发生了那种事。”
“他很……”莎拉斟酌着字句,“他很……突然。我的意思是说,我尽力了……”她再度欲言又止。
“以前从来没有过吗?”
莎拉耸耸肩。这是第一次发生在她身上,至于杰佛瑞和其他女人之间就难说了。
“最糟糕的是,”莎拉犹豫着说,“认识他这么久,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狂乱。他非常气愤。我真担心他会揍人。”
“我记得有一次,你父亲不肯——”
“妈。”莎拉阻止她。和她母亲谈这事而不提起她父亲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万一杰佛瑞发现她告诉别人他表现不佳的事,不杀了她才怪。对杰佛瑞来说,性能力几乎和身为好警察的荣誉同等重要。
“是你先提起的。”凯西提醒她说,然后转身继续处理炸鸡。她从纸卷撕下一张纸巾铺在盘子上,把炸鸡块放上去。
“好吧,”莎拉说,“我该怎么办?”
“凡事顺着他,”凯西回答,“不然就别理他。”她拿起另一块炸鸡。
“都到了这地步,你确定还要继续?”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到底要不要和他在一起?也许这才是重点。你离婚以后就一直和他纠缠不清。”她把叉子在锅边敲了敲。
“你父亲说的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前门砰的打开,莎拉听见泰莎咚咚的踢掉鞋子。
泰莎大喊,“妈?”
“在厨房。”凯西应声说。她给了莎拉严厉的一瞥。
“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了解,妈。”
泰莎大步通过走廊,一边喃喃念着,“笨狗。”显然正从比利身上跨过。厨房门弹开,泰莎一脸恼火的走了进来。她穿件粉红色旧浴袍,里面是绿色T恤和运动短裤。脸色苍白,带着点病容。
凯西问她,“怎么了?”
泰莎摇摇头,走向冰箱打开门说,“我需要喝杯咖啡。”
凯西不理会这要求,亲了下她的额头,探触着她的体温。
“你的身体好热。”
“外面起码有三十八度那么热,”泰莎抱怨着,紧贴着冰箱,但没有钻进去,“我当然热了。”接着好像为了强调这说法,她连着好几次把浴袍打开又合上,让冷空气进入。
“老天,我要搬到四季分明的地方去。我发誓一定要。我才不管他们的语言有多可笑或者会不会调玉米糊。总该有别的地方可去吧?”
“这就是你心情不好的原因?”莎拉问,伸手摸泰莎的额头。身为医生,莎拉知道凯西的亲吻和体温计具有同样的功效。不过泰莎是她的妹妹,她总得有些行动。
泰莎挣脱开去。
“我月经快来了。我好热,我要吃巧克力。”她抬高下巴。
“看见没?”她指着一颗大青春痘说。
“想不看都难喔。”凯西说着,把冰箱门关上。
莎拉大笑起来,泰莎撞一下她的臂膀。
“不知道爸爸会替它取什么名字?”莎拉揶揄着,拍一下她的背。两个女儿还在青春期时,艾迪常喜欢拿她们脸上的痘疤开玩笑。有一次父亲将她介绍给他的一个朋友,说这是莎拉和她的新痘子波波。莎拉每次想起这事都还会脸红。
泰莎正要回嘴,电话响了。才响第一声她就拿起了话筒。
两秒钟过去,泰莎低声咒骂着,然后大声说,“知道了,爸。”艾迪显然已经拿起楼上的分机来接听了。
莎拉微笑着想,这天就像是过去二十年来的许多周日。不同的是没看见父亲走进来,傻气的说看见他的三个女孩光脚站在厨房里真是件快乐的事。
泰莎说,“等一下,”然后用手捂住话筒。她转身问莎拉,“你在吗?”
“是谁?”莎拉问,其实已经猜到了。
“你认为呢?”泰莎打断她。她没等莎拉回应,直接对着话筒说,“等等,杰佛瑞。她在。”
格兰特郡警局在杰佛瑞之前的局长班恩·渥克,把他的办公室设置在警局后面的简报室旁边。每天,班恩都会坐在那张几乎占满整个房间的大办公桌前,每个找他谈话的人都必须坐在这巨大木桌的另一端,两人的膝盖顶着桌脚,背部磨擦着墙壁。每天早晨,一群侦查小组的警官——当时都是些男人——都会被召集到这里,听取当天的任务指派,然后他们离开,局长把门关上。之后班恩便一直待在里面,直到下班时间才出来,开车经过两条街到他常去的餐厅吃晚餐。
杰佛瑞接局长职位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班恩的办公桌移出去。为了通过门口,他们还把那橡木制的怪物拆了开来。杰佛瑞把班恩的旧办公室改作储藏室,自己则选了小组办公室前面的小房间当作办公室。某个寂静的周末,杰佛瑞给房间安装了一扇大窗子,如此一来他可以看见小组人员,更重要的是,他们也能看见他。窗子有百叶遮帘,不过他很少将它关闭。此外杰佛瑞也让办公室门随时敞开。
他望着外面的小组房间,想着不知道他的手下对珍妮·威佛枪杀案会有什么看法。杰佛瑞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深重的罪恶感,尽管他不断告诉自己当时他毫无选择余地。每次他想起这事,总觉呼吸艰难,好像肺里氧气不足似的。许多疑问在他脑中盘旋:他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珍妮是否真的会无情的开枪射杀那孩子?莎拉似乎是这么认为。昨晚她说要是杰佛瑞没有制止那女孩,今天他们手上恐怕是两具青少年尸体。当然,昨晚莎拉还说了很多其他令他丧气的话。
杰佛瑞握着双手举在脸的前方,头靠在两根大拇指上,想着莎拉。有时候她会为了替自己争口气而说个没完。莎拉最性感的地方之一是她的嘴唇。很可惜她不懂得适时的闭嘴,把它用在对杰佛瑞有益的地方,而不是光说个不停。
“警长?”法兰克·华勒斯敲了敲门。
“进来。”杰佛瑞回应。
“外面真热。”法兰克说,仿佛在解释自己为何没系领带。他身穿有着廉价光泽的深黑色套装,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解开,露出底下的黄白色汗衫。法兰克像以往一样呑云吐雾。刚才他大概在后门外抽烟,想在进来开会之前给杰佛瑞一点准备时间。这种大热天,为何还会有人想在手上拿根热烫的香烟,杰佛瑞永远搞不懂。
法兰克原本可以接班恩·渥克的职务,只要他提出要求。不过这位老警官精得很,不会这么做。法兰克大半辈子都待在格兰特郡警局,见识过这地方的种种变化。有一次,法兰克告诉杰佛瑞,警察局长是属于年轻人的工作,但是当时杰佛瑞的想法和现在一样,觉得他的意思是说警察局长是傻瓜干的差事。在格兰特郡待了一年,杰佛瑞了解到,没有哪个心智正常的人会甘心承受这种压力。可是已经太迟了。这时他已经遇见莎拉。
“相当忙碌的周末。”法兰克将周末治安报告递给杰佛瑞。档案比平时厚得多。
“是啊。”杰佛瑞指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洗衣店疑似被闯入。玛拉把这案子告诉你了吗?还有,校园里有两、三桩酒醉吸毒驾驶案件,和平常差不多,喝得烂醉而且闹得凶。还有几件家庭案件,都没有备案。”
杰佛瑞心不在焉听着法兰克念出报告内容。又长又令人泄气。连格兰特郡的治安都这么糟,其他大城市就更别提了。平时的情况比这平静多了,热天显然让人变得暴戾。自从当上警察之后,杰佛瑞便深深了解这点。
“就这些……”法兰克把档案阖上,“报告完毕。”
“很好。”杰佛瑞接过报告。他的手指在文件上轻弹着,然后悄悄的把珍妮·威佛案的档案推向桌子彼端。档案像头白象躺在那儿。
法兰克活像看着占星报告似的狐疑望着那份文件,犹豫了一下,才拿起来看。法兰克在这职位上待久了,以为自己什么都见过,可是当他看见莎拉拍的照片,还是难掩一脸惊愕。
“老天。”法兰克轻叹一声,伸手进口袋。他掏出香烟,然后大概猛然想起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又把它收回去。他没看完档案,匆匆将它阖上。
杰佛瑞说,“那小孩不是她生的。”
“是啊。”法兰克清清喉咙,不安的交叉双腿。他今年五十八岁,已经到了可以领一笔优渥退休俸的年龄。为什么他还继续做这工作,没人知道。像这种案子大概会让他疑惑自己干嘛每天到这儿上班吧。
“真要命。”法兰克问。
“这是什么东西?”
“女性生殖器切除。”杰佛瑞告诉他。
“非洲或中东的习俗。”他举起手,制止法兰克继续发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们是南方浸信会信徒,不是回教徒。”
“那她这种想法是哪来的?”
“这正是我们得去调查的。”
法兰克摇摇头,像是要把那影像逐出脑海。
杰佛瑞说,“林顿医生正赶来向我们做简报。”觉得用这头衔来称呼莎拉有点奇怪。法兰克是艾迪·林顿的牌友。他可说是看着莎拉长大。
“那孩子也会一起来吗?”法兰克指的是丽娜。
“当然。”杰佛瑞正眼注视着他说。法兰克眉头一皱,显然他并不赞同。
尽管法兰克充满偏见——性别歧视,也许加上种族歧视,可以肯定的是年龄歧视——他非常关心丽娜。他有个女儿,大约是丽娜的年纪。从杰佛瑞将她和法兰克编成一组开始,他便一直极力反对。每星期法兰克都会进他的办公室,要求杰佛瑞替他换个搭档,而每星期杰佛瑞也都会告诉他最好赶快习惯。因为这城市延揽杰佛瑞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他能激发这地方的潜力。杰佛瑞到警察学校精心挑选了丽娜·亚当斯,有心培植她成为警局第一位女性警探。
现在杰佛瑞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让她暂时和布雷德·史帝芬搭档,直到她的手伤痊愈,希望她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调适心情,好回到工作岗位。就在上个月,她的医生告诉她可以恢复日常活动了,可是丽娜想要和她的旧搭档合作。至于法兰克,他甚至连丽娜和他打招呼都无法正眼看她。杰佛瑞听法兰克说过无数次,这个女人不属于警界,而丽娜的遇难似乎正好证明了他的看法。
基本上,杰佛瑞不赞同法兰克的说法。女警对警察团队很有帮助。理论上,警力的结构应该反应社会的结构。丽娜为这工作注入了一丝体贴。她很适合处理某些类型的罪犯,也很懂得该如何面对女性受害者,她在侦查小组的前辈们很少能做到这点。再者,有了一名女警之后,也激励了更多女性加入。现在巡警队已经有十五名女性了。班恩·渥克离职时,警局里少数几个女性职员是秘书们。尽管有了这种种进步,当杰佛瑞想起丽娜的遭遇、她所受到的对待,他真的很想把她关在家里,拿把散弹枪站在外面保护她,免得她再度受到伤害。
法兰克打断他的思绪,问他,“咱们内部会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吗?”他顿了一下,用指尖枢着档案夹一角。
“我是说威佛枪杀案。”
杰佛瑞点点头,坐回椅子里。
“早上我和市长谈过了。请你负责找布雷德和丽娜做笔录。由巴迪·康佛担任这案子的市府律师。”
“他是公设辩护人。”法兰克指出。
“是啊,不过这案子不一样,”杰佛瑞对他说,“必须为这女孩的母亲着想。市政府对这类事件设有保险政策。也许他们会在庭外达成协议。我也不清楚。”杰佛瑞耸耸肩。
“那女孩拿枪威胁着要杀人,处理起来很棘手,你懂吧?”
“当然,”法兰克回答,“我懂。”他等了几秒钟,才又问,“你没事吧,局长?”
杰佛瑞的决心开始动摇。昨晚和莎拉一起时的那种失落感又浮现,沉甸甸压着胸口。他从来没枪杀过任何人,更别说枪杀一个小女孩。他脑海中不断重演着和珍妮对峙的那一幕,仔细回想每个细节,想找出他的谈判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应该可以说或者做些什么,来让她把枪放下。应该有别的办法才对。
“局长?”法兰克说。
“无论如何,布雷德和丽娜都会挺你到底。你知道吧,局长?”
“是啊。”杰佛瑞回答,对法兰克的话感到不安,正因为他知道布雷德和丽娜就算知道他做了错事,也依然会挺他。司法有不少灰色地带,但是在紧要关头,警察一定会互挺。布雷德会这么做是因为他相当崇敬杰佛瑞,丽娜这么做则是因为她感觉对他有所亏欠,因为他让她恢复警职。
对杰佛瑞而言,这并不能令他稍觉宽慰。
两人沉默不语。杰佛瑞回头,看着排列在对面墙上的层架。他的所有枪击战利品都在那里,他的高超射击术的奖赏。放在底部层架上的,是一只他参加奥本足球联赛时的旧足球。还有一些格兰特郡和过去伯明罕的旧同事的照片,旁边是他和莎拉度蜜月时替她拍的几张照片。直到最近他们又开始约会,他才把它们摆出来。可是现在他却有点后悔这么做,虽说他很希望两人能破镜重圆。杰佛瑞相当在意昨晚她的冷淡态度、被他碰触时的僵硬反应,还有一直指点他该怎么做,好像他从来没做过似的,好像他从来没和其他比莎拉柔顺千百倍的女人做过似的。
法兰克在椅子上转身,因为侦查小组和接待室之间的分隔门突然打开。莎拉走了过来,手上提着公事包。她穿件很像是长T恤的淡蓝色裙装。看得出来她决定穿着网球鞋,但不穿袜子来搭配服装。说不定连腿毛都没刮。
两个男人望着莎拉走向办公室。她的头发凌乱,杰佛瑞怀疑她连头发都懒得梳。莎拉向来不是追逐时尚的女人,也很少化妆。有时候这很性感,有时候却让她显得邋遢,好像她把医生的身分看得比身为女人更重要。当她朝他们走来,他发现她戴的眼镜有些弯曲。不知怎的,这比任何事情更令他恼火。
看她走进办公室,法兰克立刻站起,杰佛瑞也跟着起身。
“嗨。”她不自在的笑着招呼。杰佛瑞很高兴她觉得不安。
“嗨。”法兰克说着,把外套钮扣扣上。
莎拉冲着法兰克微笑,然后说,“我打了电话给尼克·薛尔顿,”她指的是乔治亚州调查局格兰特郡分局探员。
“我请他找出所有类似的肉体残害案件。他说最迟周三就会有结果。”
见杰佛瑞没回应,法兰克好意的说,“干得好。”
“另外,”莎拉又说,“我也打了电话到各家医院。昨晚没有人上医院去做产后治疗。我留是艾迪·林顿的牌友。他可说是看着莎拉长大。
法兰克拉着衬衫领子。
“这么说来,你认为那女孩会不会是自己动手的?我是说割礼?”
“老天,不可能。”莎拉被惹恼了似的。
“还有,那不叫割礼。”他对他说。
“这情形相当于男性去势。她的阴蒂和阴唇全部被割除,残余的部分则用线缝合起来。”
“噢。”法兰克说,对这说明露出一脸不安。
莎拉撇着嘴。
“就像男性的阴茎被割掉一样。”
法兰克不安的看着杰佛瑞和莎拉,然后视线又回到杰佛瑞身上。
“总之,”莎拉指着公事包说,“我准备好开始做简报了。”
“延后了。”杰佛瑞说,知道自己语气冷酷,但也无能为力。之前他打电话要莎拉早点来,却没解释原因。他对她说,“再过十五分钟,朵蒂·威佛也会赶来。我想尽快让她离开这儿。”
“噢,”她讶异的说,“好吧。我可以回医院去写报告。我几个小时以后再回来好吗?”
杰佛瑞摇头。
“我希望你在场听她接受约询。”
莎拉疑惑的看着他。
“我又不是警察。”
“丽娜是,”他对她说,“到时候由她负责讯问。我希望你在场是因为她认识你。”
她手叉着腰说,“丽娜还是朵蒂?”
法兰克轻咳一声。
“我得去打几通电话。”他朝莎拉礼貌的点头,然后离开房间。
他离开后,莎拉转向杰佛瑞,质疑的看着他。
他问,“那是睡衣吗?”
“什么?”
“你身上穿的,”他指着她的衣服,“很像睡衣。”
莎拉尴尬的大笑。
“不是。”她说,像是听了不太高明的笑话。
“你应该穿一套比较专业的服装。”他说,想着昨晚她穿的衣服。她的运动裤和邋遢的旧T恤没有丝毫情趣可言,而且她的腿摸起来比他的腿还要毛茸茸。
他问,“穿得像样点会死吗?”
莎拉压低声音,每次她生气时都会这样。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像你是我老妈。”
他胸中生起一股怒火,强烈得让他紧闭着嘴,只怕出口伤人。
“杰佛瑞,”莎拉说,“你怎么了?”
他从她身边走过,关上房门。
“帮我个忙会死吗?”
“帮忙?”她摇头,好像他说的是外国话。
“留下来陪威佛女士。”他提醒她说。
莎拉长吁了口气。
“我该对她说什么呢?”
“算了。”他说。他把百叶遮帘关闭,只为了找点事做。
“当我没说。”
“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她说,声音冷静但充满愠怒。
“你要我回家换衣服?要我离开,让你独自静一静?”
他转过身来说,“我要你别再操我,就这样。”
莎拉揉着下巴。这回似乎轮到她呑回差点冲口而出的话。
他眉毛一抬,催促她说话。
“什么?”他问,明知自己在逼迫她,但也渴望能一抒胸中的怒气。
莎拉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对我生气。”
杰佛瑞没回应。她用指背抚摸着他的领带,掌心贴在他胸前。
“拜托,杰佛瑞,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为之语塞。他转过身子,不知该做什么好,只好走去把遮帘拉开。他感觉莎拉的手搁在他肩上。
她说,“没关系。”
“我知道。”他猝然说,可是他并不知道。他感觉脑袋仿佛着了火,每次他眨眼,脑中便浮现珍妮·威佛颈子被子弹贯穿、头猛的往后仰的画面。
莎拉用两只手臂环抱住他,嘴唇贴着他的颈背。
“没事的。”她轻声说,吐出的冰凉气息抚慰着他。她又吻了下他的颈子,让嘴唇在那儿逗留了好一阵子。他的身体逐渐放松,杰佛瑞不禁想昨晚她为何没这么做。然后他记起来她的确做了。
她再度对他说,“没事的。”
自早晨以来,这是他头一次感到平静。他又可以顺畅的呼吸了。这一瞬间,他感觉舒坦极了,似乎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例如哭泣,或者更糟,告诉莎拉他爱她。
他问,“你到底要不要加入这次约询?”
她松开双手。他感觉得到这不是她期待的反应。他望着她,思索着该说什么,然而脑中一片空白。
最后,她点了下头,对他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杰佛瑞站在观察室里,透过单向镜看着莎拉安抚朵蒂·威佛。他向来没办法和莎拉赌气太久,主要是因为莎拉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朵蒂·威佛是个身材稍胖的女人,有着褐发和橄榄色皮肤。发型有些过时,不过很适合她。她有一张杰佛瑞所说的老人脸,就是那种十岁时的模样看起来和四十岁时差不多的脸。她的脸颊肉呼呼的,身上大概挂了二十磅的赘肉。她鼻梁上方的额头有深刻的皱纹,让她的表情显得相当严肃,就连哭的时候也一样。
杰佛瑞转头看着丽娜,她就站在他身边,两手叉在胸前。她正用她一贯的专注力打量着莎拉和朵蒂。这两人,全警局最情绪化的两个人聚在这里,一起负责调查昨晚究竟出了什么事。杰佛瑞明白自己要求莎拉在场,其实是为了自私的理由。她能够让他保持神志清明。
杰佛瑞回头对丽娜说,“我这是在利用你。”
她没回应,不过这并不奇怪。若是六个月前,丽娜·亚当斯一定会激烈抗拒参加这类约询。她一定会大摇大摆的在警局里嚷着她是局长的人马。现在,她只乖乖的点头。
“因为你是女人,”他解释说,“也因为你的遭遇。”
她望着他,那空茫的眼神令他凉到了骨子里。十年前,杰佛瑞在位于美肯的训练学校,看着丽娜像脱兔般的飞越障碍跑道。在五尺四寸身高、一百二十磅左右体重的组员当中,她是身材最娇小的一个,但是她以强韧的意志力弥补了不足。那天,她的顽强和精力吸引了他的注意。此刻看着她,他怀疑当时那个丽娜还会回来吗?
丽娜别开目光,回头继续看着莎拉。
“是啊,她应该会替我觉得难过。”她语气平板的说。她的毫无所觉让他不安。他宁愿她像过去那样大发雷霆,也不想看见她变成机器人似的。
“慢慢来,”他把档案夹交给她,建议她说,“我们得尽量多取得一些线索。”
“还有呢?”她问。他们还不如讨论天气算了。
杰佛瑞告诉她没有,她便一言不发离开了。他继续看着镜子的那端,等着丽娜走进讯问室。当这位年轻警员重回工作岗位时,杰佛瑞曾经要她去寻求专业协助,来处理她遭遇的悲痛。根据他的了解,丽娜一直没有去做。他应该催促她一下。杰佛瑞明白他应该这么做,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丽娜嘎一声开了门。她走进房间,两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她穿着黄褐色宽松棉裤和深蓝色排扣衬衫,及肩的棕发利落的塞在耳后。今年三十三岁的她,脸上终于有了岁月痕迹。丽娜一向极有魅力,虽然在侦查小组待了这许多年,依然不减女人味。
杰佛瑞别开头去,对自己的这念头感到不安。在她遭遇了那种种之后,他实在不该有这想法。
“威佛女士?”丽娜问。她伸出手。杰佛瑞和朵蒂·威佛同时退缩了一下,因为他们看见丽娜摊开的手掌。她掌心的疤痕太可怕了。莎拉是唯一没有反应的。
丽娜缩回手,略显尴尬的在身侧紧握着。
“我是丽娜·亚当斯警探。对于你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遗憾。”
“谢谢。”朵蒂终于开口,她那属于中西部的浓重鼻音,和丽娜轻声细语的腔调形成鲜明对比。
丽娜和莎拉、朵蒂隔着桌子而坐。她把双手搁在桌上交握着,再度让人注意到她的伤疤。杰佛瑞心想,她还不如脱掉鞋子、把两只脚放在桌上好一些。
“很遗憾……”朵蒂开口,又止住,“我是说,对你的遭遇。”
丽娜点了下头,像是需要稳定情绪似的垂下眼睛。杰佛瑞最早教给这位年轻警探的讯问秘诀之一是,沉默是警察最好的朋友。人大都不喜欢冷场,总是会想办法填补它。而且人这么做的时候往往不太用脑袋。
“还有你的妹妹,”朵蒂又说,“非常可爱的女孩。我是在科学博览会认识她的。珍妮很喜欢科学。她很……”
丽娜猛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不过她的反应也仅止于此。
“西碧儿是个老师,”丽娜说,“她喜欢教小孩子。”
房内回复静默。杰佛瑞发现自己盯着莎拉。她的马尾有几绺暗红色发丝松脱下来,黏在她的颈子上。她那付扭曲的眼镜不在鼻梁上,而被推到了头顶。她看着丽娜的眼神,仿佛是在注视着一条蛇,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毒蛇。
丽娜问,“我们需要联络你的丈夫吗,威佛女士?”
“叫我朵蒂。”这位母亲回答。
“我已经告诉过他了。”
“他会参加葬礼吗?”
朵蒂没吭声,抚弄着手腕上的细银链子。当她再度开口,却是对着莎拉说话。
“你把她切开来了,对吧?”
莎拉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丽娜抢先替她回答了。
“是的,女士。”丽娜说。
“林顿医生负责验尸工作。过程中我也尽力帮忙。我们希望珍妮能得到最好的照料。”
朵蒂来回看着丽娜和莎拉。突然间,她像是被人一拳击中肚子似的趴在桌上,耸着肩膀。
“她是我的独生女,”她啜泣起来,“她是我的心肝。”
莎拉想伸手去拍抚妇人的背部,但是被丽娜用眼神制止。丽娜倾身向前,牵起朵蒂的手,对她说,“我知道失去亲人的感受。我非常清楚。”
朵蒂紧捏丽娜的双手。
“我知道。我知道。”
杰佛瑞发现自己一直在屏息等着这一刻。丽娜总算有了突破。
丽娜问,“她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噢。”朵蒂从皮包里抽出一张面纸。
“你知道,我们处不太来。他希望生活过得更精采些。结果和他的秘书跑了。”她回头对莎拉说。
“你也知道,男人就是这么回事。”
杰佛瑞有点恼火,因为她显然是在暗指杰佛瑞的不忠。小镇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瞒不住。
“不过他并没有跟她结婚。”朵蒂接着说。
“那个秘书。”她的嘴角胜利的微微上扬。
“我高中最要好的朋友也经历过这种事。”丽娜说,将自己和威佛女士之间的桥梁搭建得更加牢固。
“她父亲也为了别的女人抛弃她们。有一天他突然头也不回的离开。她们再也没见过他。”
“噢,萨缪尔倒不是这样,”朵蒂说,“至少一开始不是。在还没被调派到华盛顿州的史波肯以前,他每个月都会来探望珍妮。”丽娜点点头,朵蒂又继续说,“他最后一次见她,大概是在一年多前吧。”
“昨晚你把事情告诉他时,他有什么反应?”
“他哭了。”她说,泪水淌下了脸颊。她转向莎拉,也许是因为莎拉认识珍妮吧。
“她那么可爱。她的心是那么善良。”
莎拉还是点头,不过杰佛瑞看得出来,她对丽娜主导这次谈话的方式感到相当不安。经过昨晚的验尸工作,不知道莎拉还能有什么期待。
朵蒂擤着鼻子。当她再度开口,语气变得笃定许多。
“她只是被一群朋友拖累了。那个叫派特森的男孩也一样。”
“马克·派特森?”丽娜问,指的是那个被珍妮拿着枪威胁的男孩。
“没错,就是马克。”
“他们是否在交往?约会?”
朵蒂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是集体行动,珍妮和他妹妹莱希是朋友。”
“莱希?”莎拉问。接着似乎发现自己打断了节奏,赶紧向朵蒂点头,要她继续。
“她父亲离开以后,珍妮和我变得非常亲近,比较像朋友而不像母女。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是我的精神支柱。也许我们太亲近了。也许我该让她自立自主一些。”朵蒂又停顿。
“马克看起来那么老实。夏天他还帮我们割草呢。他常常到家里来打工赚零用钱。”她说着不带丝毫幽默的大笑起来。
“我以为他是个好孩子。我以为他很可靠。”
丽娜没让她离题太久。
“珍妮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莱希来往的?”
“大约一年前吧。她们是在教堂认识的。我本来觉得这是好事,可是那些孩子……我也不知道。你以为教堂对孩子来说应该很安全,可是……”她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说。
“我甚至不知道她和男孩子在一起,更别提……”
丽娜轻轻朝莎拉点了下头。杰佛瑞看着她鼓起勇气来传达这消息。
“朵蒂,昨晚我的确替珍妮验了尸体。”
朵蒂紧抿着嘴唇,等待着。
丽娜说,“珍妮没有怀孕。在溜冰场发现的婴儿不是她的孩子。”
这位母亲睁大眼睛,来回望着莎拉和丽娜。她似乎太吃惊了,除了错愕不知该有什么表情。
莎拉解释说,“丽娜说的没错。她没有怀孕,不过六个月以前,她的性行为相当频繁。”
朵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她微微一笑,决定往好处想。
“这么说来,她没做那件事?她没伤害她的孩子?”
丽娜回答,“关于这点,我们还不清楚真相。”她停顿,凝视着双手,这次不是为了制造效果。过了几秒钟,她又抬头看着朵蒂。当她再度开口说话,她的目光锁定在这位母亲身上,当莎拉不在场似的。
“这只是我的看法,女士,不过根据我替你女儿检查的结果,我认为她不可能做出她被控的那些事情来。”
这位母亲突然放松肩膀,显然安心多了。她又开始啜泣,拿纸巾擤着鼻子。
“她是那么善良,”她说,“说什么她都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来。”她转向莎拉寻求肯定。
“她真的是个好女孩。”
莎拉只是点头,淡淡微笑着。
“她说过有一天要当医生,”朵蒂对莎拉说,“她说她想帮助孩子们,跟你一样。”
莎拉的微笑动摇了,杰佛瑞看见她眼里闪过罪恶感。
丽娜打破沉默,问她,“珍妮和她的死党,派特森和莱希?”
“是的,马克和莱希。”
“她和他们一起上教堂?经常去吗?”
“直到八个月前都还常去,”朵蒂回答说,“后来她就没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说她已经不去了。”
“这是一月的事?”
“大概吧。”
“就在圣诞节过后?”
朵蒂点头。
“大约是在那时候。”
“那段期间发生过什么事吗?例如跟谁不合?生某人的气?也许是和马克·派特森闹翻了?”
“没有。”朵蒂坚决回答说。
“事实上,圣诞节过后的那星期,她去参加教堂的青少年团契。他们全都去盖特林堡滑雪了。我本来不希望她在放假期间离家的,可是她很想参加,况且她在学校的成绩也很好,所以……”她拖长了语尾。
“她离开了整整一星期?”
“是的,一星期。可是接着我必须到俄亥俄州去看我妹妹,因为她不太舒服。”朵蒂紧抿着嘴唇。
“在那之前几个月,我妹妹尤妮丝被诊断出得了肺气肿。现在已经好一点了,不过当时真的很难熬。”
“这么说,珍妮是独自在家啰?”
“噢,不是的,”朵蒂摇头,“当然不是。她到派特森家住了三、四天,然后我就回家了。”
“这算是常有的事吗?她到派特森家去住?”
“是的,当时是如此。”朵蒂回答。
“每个周末莱希都会到我家过夜,不然就是珍妮到派特森家。”
“你和派特森夫妇很熟吗?”
“泰迪和葛蕾丝?”她点头。
“当然,他们也经常上教堂。我不怎么喜欢泰迪。”她稍微压低了声音说。
“我只能说,马克会变坏不是没有原因的。”
“怎么说?”
“他有点……”朵蒂开口,然后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要是你有机会见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所以,”丽娜做着总结,“圣诞节期间,珍妮去参加教堂团契,接着到派特森家住,然后她不再上教堂,也不再跟派特森家的人说话?”
“这个嘛,”朵蒂努力思索着,·“是的,是这样没错。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之前,事情正发生时,我并没有想太多。”
“你可曾怀疑你女儿吸食迷幻药?”
“噢,没有,她绝不会碰那种东西。”朵蒂回答。
“她连咖啡因饮料都不喝,不久前还戒了甜食。”
“为了减肥吗?”
“为了健康,她说的。她想净化她的体质。”
“净化。”丽娜重复说。
“你认为,这会不会跟教堂活动有关?”
“那时候她已经不去教堂了。”朵蒂提醒她。
“我也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有一天,我们从学校开车回家,她说,‘我以后再也不吃含糖的食物了。我要净化我的体质。’”
“你不觉得奇怪吗?”
“当时不觉得。”朵蒂说。
“我是说,也许有一点,不过这阵子她的行为一直很怪异。不是很容易察觉出来的怪,而是例如从学校回家以后不再喝可口可乐,或者突然变得很专心写家庭作业之类的。比较像以前的她。”
“你是说,在她开始跟派特森家的孩子厮混之前的她?”
“没错,可以这么说。”朵蒂撇着嘴。
“说也奇怪,因为莱希是啦啦队队长,非常受欢迎,可是从珍妮踏进校门的第一天开始,莱希就不断的欺负她。”
莎拉问,“怎么欺负她?”
“对她很坏。”朵蒂回答。
“取笑她的体重,而且是在她只有一点小丰满的时候。那时的她不像最近那么胖。”
“你想莱希和马克有没有打她?”
朵蒂非常吃惊。
“老天,当然没有,不然我早就报警了。”她用纸巾擦着眼睛。
“他们只是喜欢取笑她,如此而已。没有暴力。我说过,后来他们成了朋友。”
丽娜说,“后来又是为什么会改变的呢?”
“我不是十分清楚。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从中年级转到了高年级,需要时间去调适。我觉得莱希带不动啦啦队,她在里面的地位似乎降低了。你也知道孩子们。他们很需要归属感。现在回想起来,戒甜食的事也许是莱希出的主意。”
“莱希的主意?”丽娜问。
“是啊。她经常想一些点子让他们遵循。该穿什么衣服上学、周末要去哪里玩,他们常在电话里讨论这些,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
丽娜笑着说,“我和我妹妹也经常这样。”她说。接着又问,“你觉得那和宗教有关吗?”
“什么?”朵蒂问,似乎有些慌乱。
“戒甜食的事。咖啡因。听起来有点宗教意味。”
“你该不会认为……”朵蒂突然噤声。
“不,我不认为那和宗教有关。她很喜欢教堂。我觉得一定是派特森家的孩子。马克有过偷东西的犯罪纪录。”她缓缓的左右摇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总不能要她别和他见面吧?那只会让她更想和他在一起。”
“女孩子通常是这样没错。”丽娜赞同的说。
“现在你还上教堂,对吗?”
“当然,”朵蒂点着头说,“那对我来说是一大抚慰。”
“你已经做了安排吗?我猜葬礼是由他们负责吧?”
朵蒂叹气。
“我也不知道。我……”她又停顿,拿纸巾擤鼻涕。
“我想她应该很喜欢范恩牧师。他经常到家里来辅导她。还有布雷德·史帝芬。他是教堂青少年部的牧师。”
“是吗?”丽娜问。
“是啊。布雷德在教区内非常活跃。”
“珍妮停止上教堂之后,范恩牧师还到家里来吗?”
“是的。”她点头,似乎很高兴还能记得一些或许相当重要的往事。
“他曾经到家里来替她补上主日课。”
“你听过她对他说的话吗?”
“没有。”朵蒂回答。
“他们待在房间里,我想给他们一点隐私。”她说着,似乎想起什么来。
“一周过后,他打电话来,可是她要我说她不在家。那天应该是周六,因为那是白天而我却在家。我记得那天还有好几通电话打来找她,可是她也都没有接听。”
“这很不寻常吗?”
“在当时不算不寻常。”她说。
“那时候应该是二月吧。我记得当时我看她不想再跟马克说话,还大大松了口气。”
“她是否和马克起了争执?”
朵蒂耸耸肩。
“我只知道她讨厌他。她本来经常和他腻在一起,后来变成极度的讨厌他。”
“是女孩针对不想和她约会的男孩的那种讨厌法吗?”
朵蒂靠回椅背,严厉打量着丽娜。她似乎猛的醒悟,这次约询不是为了洗清珍妮的罪名,而是为了定她的罪。
丽娜重复她的问题。
“她讨厌马克,是因为他不肯继续和她约会?”
“不是,”朵蒂断然说,浓重的鼻音又回来了,“当然不是。”
“你确定?”
“那段期间他被逮捕了,”朵蒂对她说,将马克归为犯罪角色似乎让她宽心许多,“罪名是人身侵犯,对象是他妹妹。”
杰佛瑞暗暗责怪自己没有事先查出这案子。他拿起讯问室电话,拨给秘书玛拉。
“什么事?”玛拉问。
“替我找个档案,”他低声说,“马克·派特森。”
“昨晚那孩子?”
“没错。”
“没问题。”她说着挂上电话。
杰佛瑞重新看着讯问室中的状况,发现气氛有了巨大变化。只见朵蒂·威佛坐在那里,紧绷着下巴。
丽娜问她,“你想喝点什么吗?”
“不了,谢谢。”
“你可知道你女儿的手臂曾经在去年发生骨折?”
朵蒂一脸惊讶。她问莎拉,“她自己跑来找你?”
“不是的。”莎拉回答,没有多做解释。她有点气愤,但不是针对朵蒂·威佛。
丽娜接着问,“你女儿是不是对非洲或中东文化很感兴趣?”
朵蒂困惑的摇头。
“当然没有。怎么?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莎拉问,“朵蒂,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丽娜在座位上不安扭动,追问着说,“另外,你女儿的骨盆也有压力性骨折。你知道吗,威佛女士?”
朵蒂的嘴动了动,但并没有回答。
丽娜说,“她很可能遭到了强暴。”她停顿,接着不带感情的补充,“非常严重的强暴。”
“我……”朵蒂转向莎拉,又回头对丽娜说,“我不明白。”
“还有她手臂和腿上的伤疤呢?”丽娜又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女儿为什么要割伤自己?”
“割伤自己?”朵蒂问,“你在胡说什么?”
“她全身都是伤痕。看来是自己下的手。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她能够瞒着你这么做?”
“她很低调,”朵蒂反驳说,“她常常全身包得密不透风。我从来没……”
丽娜打断她,“你可知道,她曾经在六个月前动过手术?”
“动手术?”朵蒂重复说着,“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是手术。”莎拉打断她们,一手按着朵蒂的臂膀。她说,“朵蒂,我替珍妮检查的时候——”
丽娜打开档案夹。她将一张照片摊在桌上,接着又一张。杰佛瑞远远的分辨不出那是什么照片,但是从朵蒂的表情,他清楚知道这位母亲看见了什么。
“啊,老天,我的心肝。”她用手捂着嘴。
“丽娜。”莎拉警告她,用手遮住那些照片。她试图把它们移走,可是被朵蒂阻止。两人拖拉了一阵子,莎拉终于不情愿的将面前一张照片给放开。
“这是?”朵蒂结巴的说。她拿起照片凑近端详着,手不停颤抖。
丽娜有些得意的靠回椅背,两手交叉在胸前。她毫不遮掩的转向镜子,对着杰佛瑞,胜利的扬起眉毛。
莎拉抚着朵蒂的背部。
“还是给我吧。”她说,想把照片抢过来。
“天啊、天啊。”朵蒂口中喃喃念着,啜泣起来。
“我的宝贝。是谁这样对待我的宝贝?”
莎拉朝丽娜瞥了一眼,杰佛瑞感觉得出她眼神的炽热。丽娜耸耸肩,好像是说,“不然你以为呢?”
“噢,老天。”朵蒂轻声说,突然没了声音。她身体一软,被莎拉及时抱住才没直接瘫倒在地上。
杰佛瑞站在简报室外面的走廊上和丽娜说话。
“我们必须立刻找派特森家的男孩谈谈,”杰佛瑞对她说,“莎拉可以自己进行验尸简报。”
丽娜回头看着后门。莎拉陪朵蒂去开车,好确保她没事,但也毫不含糊的给了丽娜警告,表示她很快就回来。
杰佛瑞说,“玛拉正在查他的地址。他和这案子的牵连或许不止于此。运气好的话,希望他妹妹也在家。”
丽娜点点头,交叉着手臂。
“你要我把妹妹支开,让你方便和马克说话?”
“看状况吧。”杰佛瑞回答。
“另外我也想见见那位牧师。”
丽娜的眼睛一亮。她说,“他是我教堂的牧师。呃,也不算是我的教堂,是汉克常去的教堂,有时候我会陪他一起去。”她耸耸肩说。
“你知道的,不然没事做。我对宗教并不是太热中。”
“是啊。”杰佛瑞说,有点惊讶她对他透露这件事。自从丽娜遭遇不幸以来,这是她最健谈的一次。他想,对她来说,参与这案子的侦办或许起了不错的作用,对此杰佛瑞感到很高兴。
“我得打个电话给布雷德,要他暂时停止巡逻。”杰佛瑞说。
“我得尽快和他谈谈,看他对范恩牧师有什么印象。”
“你认为珍妮的伤是范恩造成的?”
杰佛瑞两手插着口袋。他无法想象有谁会伤害小孩子,可是眼前的事实不容否定。
“我们必须弄清楚,圣诞节期间范恩有没有去参加青少年团契。”
“也许我可以—”丽娜才开口,警局后门便砰的打开。
杰佛瑞转身,看见莎拉把门关上。从她通过长廊走过来的样子,可以看出她正一肚子火。
在距离他们大约十尺的地方,莎拉问,“刚才你们在干嘛?你们怎么可以那样对她?”
丽娜两手垂在身侧。杰佛瑞看见她随着莎拉逐渐走近而捏紧了拳头。
丽娜走到一旁,背贴着墙壁。她握紧拳头,语气坚决的说,“我只是尽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莎拉反骏,来到丽娜面前。她比丽娜足足高出六寸,而且充分利用这优势。
“你的职责是折磨一个刚死了女儿的妇人?你的职责是拿那种照片给她看?”莎拉近乎嘶哑的说。
“你怎么能对她这么残忍,丽娜?你怎么可以让那些照片变成她对女儿的最后记忆?”
杰佛瑞说,“莎拉——”就在这时,莎拉弯身,在丽娜耳边悄声说着什么。他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可是丽娜立刻有了反应。她肩膀松垂,那模样让杰佛瑞联想起一只被人从颈背拎起来的小猫。
莎拉也看见了。而且他发现罪恶感立即在她脸上浮现。她捂着嘴巴,想把话堵住似的。
“对不起,”她对丽娜说,“真的对不起。”
丽娜清了清喉咙,低头看着地板。
“没关系。”她说。很显然并非如此。
莎拉一定知道丽娜仍然有被压迫的感觉,因为她不断后退。
“丽娜,我很抱歉,”她一再的说,“我不该说那种话。”
丽娜举起手来制止莎拉。她深吸一口气,但没有吐出。她只说,“我会在车上等。”
杰佛瑞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他告诉丽娜,“好,很好。”他掏出车钥匙来交给她,可是她没有接。她伸长了手,掌心朝上,让他把钥匙丢下。
“好。”丽娜说,将钥匙握在手中。她没有再看杰佛瑞或莎拉一眼。她盯着地板,一路走过长廊。她的姿态仍然松垮,一副丧气极了的模样。莎拉对她说的话显然深深刺痛了这女人的心。
杰佛瑞转向莎拉,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原因何在。他问,“你刚才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莎拉猛摇头,伸手蒙着眼睛。
“啊,杰佛瑞,”她说,不断摇头,“我说错了。错得离谱。”
丽娜坐在杰佛瑞的林肯城市车里,身体像鼓一样紧绷。她的呼吸急促,头有点晕,好像就快昏过去。她直冒汗,不单是因为闷在车厢里的缘故。她感觉像是碰触了电线似的浑身炽热。
“烂人。”她想起莎拉·林顿,气呼呼的说。
“蠢烂人。”她又说,好像这样骂她就能让刚才她所说的话化为乌有。
莎拉的话依然在丽娜脑中回荡:现在你知道伤害别人是什么滋味了吧。
伤害,莎拉是这么说的,可是丽娜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现在你知道强暴别人是什么滋味了吧。
“可恶!”丽娜扯着喉咙大叫,试图盖过脑中的声音。她用力敲打着仪表板,诅咒着莎拉·林顿,诅咒着这份鸟差事。
刚才在讯问室里,像那样逼问朵蒂·威佛,让丽娜长久以来第一次再度感觉像个人,但却被莎拉一句话给抹煞了。
“可恶!”丽娜又尖叫,由于太过用力而声音嘶哑。她很想大哭,可是已没有多余的泪水,只剩沸腾的怒气。她身上的每一条肌肉无不僵硬,觉得自己或许有力气把车子举起来摔出去。
“别再想了。”她对自己说,努力想冷静下来。她非得在杰佛瑞上车之前恢复镇定不可,因为他一定会告诉莎拉——老天,他们的关系可亲密呢——丽娜不想让莎拉知道她那句话的力道如此之大。
丽娜想起莎拉毫无诚意的道歉,嗤的大笑一声,好像这样就能改变什么。莎拉那句话完全是出自肺腑。她之所以道歉,只是因为她后悔说得太大声。她不单是烂人,还是个胆小鬼。
她又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镇静。
“没事的,”丽娜悄声自语着,“无所谓。我无所谓。”
几分钟过后,丽娜感觉好多了。心跳缓和了点,腹部也不再抽痛。她不断提醒自己她很坚强,她经历过比这更糟的状况,而且也熬过来了。把眼光放远,莎拉·林顿怎么想并不重要,重点是丽娜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她尽了她的职责。这次讯问让他们获得不少可靠的线索,若是由莎拉·林顿主导,这恐怕很难办到。
丽娜看了下手表,难以置信的再看一眼。她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汉克一定会奇怪她究竟被什么给耽误了。这下她不能陪他去教堂了。
杰佛瑞这辆车子的置物架上装有行动电话。丽娜弯身到前座,启动引擎以便使用电话。她打开冷气,摇开车窗,让车内的热空气泄出一些。电话慢呑呑的充电,她看了下警局,这次是为了确定杰佛瑞还没出来。
电话才响第一声汉克就接听了。
“喂?”
“是我。”她说。电话那端一阵沉默,丽娜知道她的口气一定很糟。她的口气仍然有些粗暴,和莎拉之间的冲突仍然让她忿忿难平,所幸汉克没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不能陪你去教堂了。”
“哦?”他说,没有进一步追问。
“我得和杰佛瑞去讯问一个人,”她告诉他,尽管她没有义务向他解释什么,“可能得花一点时间。你自己去吧。”想到必须单独回家并且一个人过夜,丽娜突然又泄了气。
“小丽?”汉克问,显然察觉到她的恐惧。
“我可以在这里等你,直到你回家。”
“别傻了,”她说,知道自己的语气不太有说服力,“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可以晚点来。”汉克说,有点犹豫的语气。
“我是说,来听圣歌表演。”
想起唱诗班,丽娜一颗心往下沉。等到汉克回家,夜色早就黑漆漆的了。屋里当然更黑,无论丽娜打开几盏灯都一样。
“反正明天我得早一点去酒吧查看,”汉克说,“我可以做完礼拜就回家。”
“汉克,”丽娜努力压住胸腔内就快爆裂的心脏,“只管去听你的圣歌,好吗?我不需要你整天当我的保母。拜托,我是说真的。”
警局后门的阳光滑动着,杰佛瑞总算出来了。玛拉·辛姆跟在他后面,将一只档案夹交给他。
汉克问,“你当真?”
“是的。”她脱口而出。
“我得走了。晚点见。”
她没等汉克答腔便挂了电话。
“热死了。”杰佛瑞打开车门,边说,“空调打开了吧?”他将玛拉给他的档案夹丢给她。
“打开了。”丽娜含糊应着,在座椅里调整着坐姿。她没有多想,只尽可能和他拉开距离,几乎贴着车门。不知道他察觉了没,总之他什么都没说。
杰佛瑞把套装上衣往后座一丢。
“我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他说,神情有些茫然,“我母亲出了意外。晚上我得赶到阿拉巴马一趟。”
“现在?”丽娜问,一手按着车门把,心想她可以在她的车子里打电话给汉克,要他等她一下。
“不是,”杰佛瑞说,注意到她的手,“今天晚上。”
“好吧。”她说,手指仍然在门把上,像是搁在那里休息。
“我不会在这关头上离开的。也许马克·派特森能帮助我们厘清真相。”
“什么意思?例如他们之间的小争执之类的?”丽娜说。
“也许他能告诉我们还有哪些女孩涉入,谁是那孩子的母亲。”
她点点头,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我和布雷德谈过了,范恩牧师没参加那次青少年滑雪团契。”杰佛瑞皱着眉头。
“等我们和马克谈完,我会再打电话给布雷德,看是否能从他那儿挖出点别的。”他停顿。
“我相信,要是真的有事发生,他一定会说的。”
“是啊。”丽娜赞同的说。就算是他老妈违规横越马路,布雷德都会毫不犹豫的把她抓起来。
“我要你和布雷德明天一早到珍妮·威佛的学校,去找她的老师们谈谈,看她是什么样的孩子,最好能问出她是否曾经和谁交往。还有那些和珍妮、莱希一起参加团契的女孩子。或许有不少姐妹是她的同学。”
“好的。”
“要不是我得赶去阿拉巴马,我就自己跑一趟学校。”
“当然。”她说,心想他干嘛一直替自己找理由。无论如何,他依然是主管。况且,目前看来杰佛瑞对这案子根本使不上力,除非马克明确指出某人涉案,否则调查工作很难继续。
他说,“另外,我希望你能尽快找范恩牧师谈谈。”他看了下手表。
“明天早上。要法兰克陪你一起去,别找布雷德。”
她说,“好。”
“你说过你认识他,那个牧师,”杰佛瑞准备倒车,“你认为他和这事有牵扯吗?”
“这事?”丽娜说,接着猛然想起他们在这里的理由。
“没有。”她回答。
“他不是坏人。只是我和他处不来,如此而已。”
杰佛瑞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她和任何人都处不来吧。
丽娜说,“其实明天晚上我原本和他有约。”
“有约?”
丽娜凝视着仪表板。
“照你之前的吩咐。你要我做的事。”她提醒他,可是他没意会过来。
“你要我寻求协助。”她又说。
“噢,既然这样,或许我不该让你去——”
“不,”她坚定的说,“我要去。”她试着挤出笑容,可是笑得很僵,她也知道。
“这会让他出乎意料,对吧?他以为我是去找他做心理谘询的,结果却被问到关于珍妮和派特森家的事。”
杰佛瑞眉头一皱,将车子转出停车场。
“这恐怕不太好。”
“你常说讯问的最佳时机就是趁人不备。”她提醒他说,努力掩饰声音中的绝望。
“况且这是汉克替我安排的,说什么我都不可能和他谈起关于……”丽娜寻找着妥当字句,却苦思不出。
“我不会和他谈的,懂吧?他是怪胎,我不信任他。”
“怎么说?”
“就是不信任,”她说,“这是我的直觉。”
“可是你不认为他有涉案?”
她耸耸肩,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撤回之前的说法。她如何能够对杰佛瑞说,她不喜欢、不信任大卫·范恩的最大原因,就在于他是个牧师?关于这点,杰佛瑞和汉克同样迟钝。谁会愚蠢得没想到丽娜之所以不愿意和牧师谈她的遭遇,是因为攻击她的人正是一名宗教狂热者的缘故?
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他有嫌疑。”
这谎言似乎让杰佛瑞动摇了。
“好吧。不过还是让法兰克陪你去比较好。”
“当然。”
“这不算是讯问。我们只是要打听看他是否知道什么讯息。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可千万别冒犯了他。”
“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他说,“找人谈谈。”他停顿了下。
“这是我的条件,丽娜。我让你提早回到工作岗位,是因为你答应我会找人谈你的遭遇。”
“是啊,”她点头,“我会尽快找人谈的。”
他盯着她瞧,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给看穿似的。
她转换话题,假装无所谓的说,“她还好吗?我是说你母亲?”
“很好。”他回答。
“你还好吗?”
她尽可能不油腔滑调。
“我很好。”
“和莎拉之间的——”
“我没事。”她安抚他说,一种能够让汉克在两秒钟之内闭嘴的语气。
当然,杰佛瑞不是汉克。他继续追问,“你确定?”
“是啊。”然后,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很好,她反问,“刚才讯问的时候是怎么回事?朵蒂提起莱希·派特森的时候,林顿医生似乎很惊讶。”
“她是莎拉医院的病人。”杰佛瑞对她说。接着像是在对自己说,“你也知道莎拉多么疼爱那些孩子。”
丽娜并不知道,她低头望着档案夹,没回应。标签上是马克·派特森的名字,她打开档案夹,看他究竟留下了什么纪录。第一页是他的基本资料,包括地址。
“他们住在朝阳区?”她问。那是麦迪逊一个声名狼藉的区域。
“我想大概是那个拖车停车场吧。招牌上架着绿色雨篷的?”
“野葛藤。”丽娜说。过去几个月当中,她和布雷德曾经好几次到那座停车场处理事故。天气越热,人就越心浮气躁。
“总之,”杰佛瑞说,只想让谈话继续,“他有些什么纪录?”
丽娜翻阅着资料。
“十岁时得了两个B和E,那是住在野葛藤的期间。比较近期的,他把他的妹妹打得很惨。他父亲报警,我们到了那里,他们却不肯提出告诉。”她停顿了一下,继续看着档案。
“‘我们’指的是迪肯和柏西。”她说,指的是那两名巡逻警员。
“那次任务由他们负责,不是我和布雷德。”
杰佛瑞搔着下巴,思索着。
“我不记得有过这案子。”
“就在感恩节过后不久,”丽娜告诉他,“后来,大约在圣诞节期间,迪肯和柏西又被叫去。同样是他父亲报的警,他特别指名要他们过去。”她看着当时迪肯写的报告。
“这次他们正式提出告诉。马克被带到监狱待了几天,并且必须接受几堂情绪管理课程来代替拘役。”她轻蔑的哼了声。
“他的辩护律师是巴迪·康佛。”
“巴迪没那么坏。”杰佛瑞说。
丽娜阖上档案夹,不以为然的给了他一瞥。
“他是个烂人。他把吸毒犯和杀人犯放回街上。”
“他只是在尽他的职责,就跟我们一样。”
“可是他妨碍了我们的工作。”丽娜固执的说。
杰佛瑞摇头。
“他应该会找你谈威佛母女的事,”他说,“关于枪击事件。”
丽娜失声大笑。
“他是朵蒂·威佛的律师?”
“他是市府律师。”他对她说。
“我想他接这案子是为了帮市长的忙。”杰佛瑞耸耸肩说。
“总之,好好和他合作。把事发经过告诉他。”
“那次枪击没有问题,”丽娜对他说。要是此刻生命对她显示什么真理,那就是杰佛瑞正把握住他所拥有的唯一选择。她说,“换作布雷德也会这么说的。”
杰佛瑞没说话,似乎不想再谈这话题,可是几分钟过后,他把车子停在路旁。丽娜立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起这天早上和汉克待在车内时她的失控表现,肚子里猛的一阵翻搅。丽娜一点都不担心她和杰佛瑞之间会出现同样的问题。在杰佛瑞面前她可以表现得很坚强,因为他看待她的方式不同于汉克。在汉克眼里,她仍然只是个小女孩,而他对她的了解也始终停留在那个阶段。
丽娜等杰佛瑞把车子停妥,然后转身面对她。她感觉颈背的毛竖了起来,直觉似乎要麻烦临头了。
“就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杰佛瑞说,突然住口。他一直等到她正眼看着他,才又说,“就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好。”丽娜点头,不怎么喜欢他的认真语气。她只觉得整个人往下沉,因为她认定他想说的是关于莎拉的事。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他说,“那次枪击。”
她点头,示意他继续。
“关于珍妮。”他说,怕她不知道似的。她看出他有多么难过。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把人看透。她从没想过会在杰佛瑞·陶立弗眼里看见如此深刻的伤痛。
“告诉我真话。”他几近哀求的说。
“当时你也在场。你看见了事发经过。”
“没错。”她附和的说,从他那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需求。
“那么告诉我。”他说,这次摆明了是哀求。丽娜明显感受到他的渴望。杰佛瑞有求于她。杰佛瑞,这个见过丽娜赤裸裸被钉在地上、浑身瘀青流血的男人,竟然有求于她。
她故意拖延,细细品尝着微妙的权力滋味。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以为他要揍人。
“那次枪击没有问题。”她对他说。他正眼盯着她瞧,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丽娜知道她的语气不太笃定,而他也注意到了。同时她也知道,她并未清楚传达出她信任他的判断这点。她故意回答得暧昧。她不懂自己为何这么做,却莫名起了一阵阵颤栗,直到杰佛瑞重新发动车子上了路,仍久久无法平息。
格兰特郡境内有三个城市:哈斯戴尔、麦迪逊和亚芳戴尔。麦迪逊和亚芳戴尔一样,不如哈斯戴尔来得富裕,有许多拖车聚集的地区,因为那是比较廉价的房屋。当然,这并不就表示住在那些拖车里的都是穷人。有些比较高级的拖车营还有社区中心、游泳池和警卫,另外一些营区则是充满家庭暴力和酒醉肇事。野葛藤拖车营正是后面这类。那是个勉强可以挤上地图的偏远地区。许多荒废程度不等的拖车,从一条泥巴路两侧蔓延开去。有些拖车居民尝试做些园艺,却种得七零八落。就算乔治亚州没有因为干旱天气而必须全区限水,光是这股闷热就足以让花草枯死。连人都快热死了,植物还活得了吗?
“真惨。”杰佛瑞说,在方向盘上弹着手指。丽娜从没看过他这个焦虑的习惯动作。她感觉罪恶感像一股强劲的暗流再度涌至,将她推往错误的方向。对于枪击的事,她的态度应该更坚定些才对。她应该正眼注视着他,告诉他事实,就是开枪射击那个青少女是当时他唯一的选择。丽娜想不出该如何弥补。就算说千百次热诚的“是”,也无法抹去她刚才所表现的冷漠和带给他的冲击。她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杰佛瑞问,“地址呢?”
丽娜翻开档案夹,用手指搜寻着。
“三一〇号。”她抬头看那些拖车。
“这些都是二开头的。”
“是啊。”杰佛瑞说。他回头看着道路那侧的拖车场。
“在那里。
丽娜转头看,同时他倒车出去。就在道路的另一侧,有一间大型车屋,她推测大约有普通拖车的两倍大。它和道路这边的推车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看来比较像房子。前院的景观经过美化,地基的部分也用煤炭砖围住。那些水泥砖被漆成黑色,衬托着拖车的雪白。大门前一处密闭式的大平台充当门廊使用。侧面是车棚,旁边是一辆半柴油货车。
“他是货车司机?”杰佛瑞问。
丽娜在文件上寻找着。
“长途运输业者,”她说,“或许有自己的装备。”
“看来似乎赚了不少钱。”
“如果自备货车的话,应该办得到吧。”丽娜说着,继续浏览马克·派特森的档案。
“等等,”她说,“派特森同时也是野葛藤的老板。他把马克保释出来的时候,用了这地方当作担保品。”
杰佛瑞把车停在派特森家的车屋前。
“没怎么用心照料。我是说拖车场。”
“的确。”丽娜回头看着道路那侧。和街道那边的破旧拖车场相比较,派特森家的车屋确实显得光鲜亮眼。她思考这现象究竟意谓着什么,这位父亲对自己的屋子如此讲究,却让居住在不到三十码外的人们过得那么凄惨。倒不是说派特森有义务帮助穷人,但是丽娜觉得这位父亲应该会为自己挑选好一点的邻居,况且他家里还有两个孩子。
“泰迪,”丽娜对杰佛瑞说,“马克父亲的名字。”
“刚才在警局时,玛拉找出了他的档案。”杰佛瑞说。
“他曾经犯下好几桩施暴案件,不过是十年前的事了。其中一件还让他坐了一阵子牢。”
“有其父必有其子。”
杰佛瑞和丽娜下了车,正好看见一名高大的男子走出拖车。丽娜推测那人应该就是泰迪·派特森,内心暗暗惊慌,因为他是这么个体格壮硕的男人。他比杰佛瑞高出好几寸,体重比他多出至少三十磅,似乎可以把他们两人单手举起,然后丢向道路另一边。
丽娜很气自己竟然会在意他的身材。以前,丽娜总觉得自己有力气撂倒任何人。她是个强壮的女人,健身房练就的一身肌肉让她有自信能够应付任何状况。如今那种感觉不再,派特森的高个子让她微微打着哆嗦,尽管他并没有做任何威胁性的动作,只是用一条脏兮兮的厨巾擦着双手。
“迷路了是吧?”派特森问他们。他是任何有经验的警员都会立刻认出来的那种人。泰迪果然坐过牢,手臂上爬满像鸡爪抓痕般的监狱刺青。丽娜和杰佛瑞互相使了下眼色,当然这也没逃过派特森的眼睛。
“派特森先生?”杰佛瑞出示他的警徽。
“我是杰佛瑞·陶立弗。格兰特郡警局来的。”
“我知道你是谁。”派特森立刻还击,把厨巾塞进口袋。丽娜注意到那条布已经沾满看似油脂的污秽,同时她也发现派特森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丽娜开口想说些什么,好让他知道她的存在,却说不出话来。一想到他或许会拿她当作倾泄敌意的对象,她不由得冒出冷汗。
“这位是丽娜·亚当斯警探。”杰佛瑞说。不管他是否察觉到她的恐惧,他的脸上并未显露痕迹。
“我们想和马克谈谈关于昨晚发生的事。”
“好啊。”派特森说话像大部分麦迪逊的人一样,听来就像在说“蛤”。
派特森转身,朝着屋子走去。他站在门口,挡在那里看着杰佛瑞通过,这时丽娜发现这个人比起她在车内目测的还要高出许多。丽娜不敢确定,不过她觉得派特森似乎故意在她通过门口时,故意朝她挤过来,缩小他的肚子和门框之间的距离。她微微侧身以免碰触到他,然而从他脸上的笑意可以看出,他知道丽娜非常害怕。她真痛恨自己这么容易被看透。
“请坐。”派特森指着沙发说。对此杰佛瑞和丽娜都没有回应。派特森两手盘在赤裸的胸前,丽娜注意到他的头顶距离天花板只有三寸左右。这客厅不算小,然而光是派特森一个人,就几乎把它占满了。
丽娜环顾着拖车内部,努力当自己是警察,而不是个害怕的小女孩。这地方整理得相当整洁有序,若是她在酒吧或别的地方遇见泰迪,绝对想不到他的住处会是这样。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十分狭长,一端是厨房,有一条走廊通往拖车的其他区域,以及他们此刻身在的这个设有中等大小壁炉和一台大荧幕电视的房间。空气中飘散着花香,也许是来自那些插电的空气芳香器。这间起居室布置得很有女人味,墙壁漆着淡粉红色,沙发和两张椅子的布套也都是搭配粉红条纹的淡蓝色。沙发上罩着一条毯子,它的图案和整体装潢十分协调。咖啡桌上摆着一盆鲜花,四周堆着几本女性杂志。墙上有几幅精美的装框画,所有家具看来相当新,就连地毯也似乎刚用吸尘器清理过。派特森的脚在蓬松绒毛上踏出一个个印子。
“我们必须和马克谈谈昨晚的事。”在丽娜环顾着屋内的同时,杰佛瑞对派特森说。她突然停下,看着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张耶稣像。耶稣摆出典型的“你是我兄弟”姿态,摊开一双被穿刺、淌着血的手掌。杰佛瑞似乎同时注意到那幅画,因为当她移开目光时,发现他在盯着她看。他眉毛一挑,似乎在问她没事吧。丽娜依稀感觉派特森正眈眈注视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会。他一定也听说了丽娜的遭遇。谁知道当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她被攻击的细节时会闪过什么样的画面。被派特森掌控的感觉令她窒息,她强迫自己注视着另一人的眼睛。她让目光在他身上逗留一秒钟,然后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她非常清楚他想要什么。丽娜有股冲动想把手插进口袋,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病容的矮小女人从长廊走了过来,边说,“泰迪?看见我的药丸了吗?”
她看见杰佛瑞和丽娜,停下脚步,手按着喉咙。
“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派特森说着,迅速别开目光,眼里闪现一丝愧疚,似乎害怕他妻子猜到他几秒钟前对丽娜的遐想。
“喔,”她说,露出一脸嫌恶,“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
她是个娇小的女人,身高大概不超过丽娜的五尺四寸。她的样子相当憔悴,很像丽娜在历史书上看过的犹太人大屠杀照片,然而却也充满力量。丽娜猜想,她应该就是那位将这辆拖车打理得如此洁净舒适的女人。在病恹恹的外表下,她的步履却十足笃定。
“早就知道你们会来,”女人说,“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的手仍然停在喉咙上,边抚弄着项炼坠子。丽娜从墙上的耶稣像推测,那应该是十字架坠子。
“你是派特森太太?”杰佛瑞问。
“叫我葛蕾丝。”她说着伸出手去。杰佛瑞和她握手,丽娜则趁这空档观察着泰迪·派特森。他懒懒注视着他的妻子和杰佛瑞。有了她在场,他似乎变得屈身驼背,也不像之前那么具有威胁性了。
“我们想和马克谈谈,”杰佛瑞对女人说,“他在家吗?”
葛蕾丝·派特森向丈夫使了个忧虑的眼色。
派特森对他妻子说,“你何不坐下呢,亲爱的?”然后,觉得有必要向杰佛瑞解释似的,他说,“她这阵子不太舒服。”
“很遗憾。”杰佛瑞说。他在葛蕾丝身边的沙发坐下,然后朝丽娜点头,示意她跟着做。丽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遵从指示,找了张椅子坐下。
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葛蕾丝·派特森身上,丽娜看出她的脸十分苍白。她的下眼眶泛着黑晕,嘴唇是不自然的粉紫色。丽娜这才发现这女人和这间起居室有多么搭调。
葛蕾丝说,“我很感激你们昨晚没有立即讯问马克,陶立弗警长。他非常难过。”
杰佛瑞说,“我们可以理解,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那股伤痛平复过来。”
泰迪·派特森轻蔑的哼着鼻子。丽娜并不意外。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会认为人需要时间去平复情绪。这点他和丽娜倒是很相像。你就是面对问题、克服问题,至少也得尽力这么做,不能哀声叹气。
“他妹妹在家吗?”杰佛瑞问,“我们也想和她谈。”
“莱希?”葛蕾丝说着,再度把玩项链。
“她到奶奶家去了。我们觉得这样对她比较好。”
杰佛瑞问,“昨天晚上她在哪里?”
“这里,”葛蕾丝回答,“我需要她照顾。”她咽着口水,低头望着搁在腿上的双手。
“通常我不会要求她在家陪我,可是昨晚我很不舒服,而泰迪又得工作。”她朝他虚弱的一笑。
“有时候身体痛得太难受,我会希望孩子们陪在身边。”
“可是马克不在家?”杰佛瑞说,问得有些唐突。
她脸色一沉。
“没错,他不在家。最近他变得有些难以管束。”
“他曾经把他妹妹打得很惨,”派特森对他们说,“我猜他的档案里列有纪录。坏透了,那孩子。没做过一件好事。”
葛蕾丝没出声,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的不以为然。
“对不起。”派特森道歉,一脸懊悔的表情。丽娜心想,葛蕾丝对他的影响还真是惊人。短短几分钟她便把这男人给制伏了。
派特森说,“我去找马克。”说着,离开了房间。
丽娜发现自己又在舔着牙齿背后。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说不出话来。有好多问题可以问,而丽娜也知道杰佛瑞希望能由她来发问,可是她太入神了无法专注。她只想尽快离开这辆拖车,好远离泰迪·派特森这个人。事实上,尽管他的妻子就坐在三尺外,又有杰佛瑞陪着她,她仍然感到害怕。不只如此,她有种受到恫吓的感觉。
她努力想摆脱那股幽闭恐惧。她将视线转向那间相当宽敞但不算大的厨房,墙上贴着草莓壁纸,连餐桌上的时钟都装饰着一颗草莓。
葛蕾丝轻咳一声说,“这阵子马克很不好过,”她接续刚才的话题,“在学校惹了不少麻烦。”
“很抱歉听到这消息,派特森太太。”杰佛瑞说。他在沙发上向前倾身,也许是为了拉近彼此距离。
“那莱希呢?”
“莱希这辈子从没惹过麻烦。”葛蕾丝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那孩子是天使。”
杰佛瑞笑了笑,丽娜可以猜出他在想什么。家里的天使往往也是犯下最严重罪行的人。
“她有没有约会对象?”
“她才十三岁,”葛蕾丝说,好像这样就算回答了他,“根本没有男孩子打电话来找她。”
“也许她偷偷和某人在交往?”
“不可能。”葛蕾丝回答。
“她每天放学以后都准时回家。每次出门也都是和女同学一起,而且总是在宵禁时间以前回来。”
丽娜感觉杰佛瑞悄悄瞄着她,但她装作没看见。
他问,“她的宵禁时间是几点?”
“当然,平常我们是不准她出门的,至于周五和周六是九点钟。”
“她可曾到谁家过夜?”
葛蕾丝似乎突然明白,杰佛瑞对莱希的兴趣远超过她的预期。她的表情和几个钟头前,朵蒂·威佛面对丽娜时的反应非常类似,不过葛蕾丝·派特森还比朵蒂·威佛多了几分威吓意味。
她问,“你为什么问了这么多关于我女儿的事?被那女孩用枪指着的人是马克。”
杰佛瑞说,“朵蒂告诉我们,莱希和珍妮是好朋友。”
“这个……”她说,有些犹豫,显然试图比杰佛瑞的问题抢先一步思考。最后她说,“没错,她们是好友。不过她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之后就不再来往了。”她耸耸肩。
“我想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我们很久没看见珍妮,我知道莱希也已经不去他们家过夜了。”
“她有没有告诉你原因?”
“我猜只是些小口角吧。”
“你没问她?”
葛蕾丝耸耸肩。
“她是我女儿,陶立弗警长,不是我的手帕交。女孩子之间难免有些小秘密。这个问你的前妻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
“莎拉说莱希是个好孩子。非常聪明。”
“没错。”葛蕾丝赞同的说,似乎很为女儿受到赞赏而高兴。
“不过,如果她不想谈,我也没办法勉强她。”
“也许她愿意和别人谈谈?”
“什么意思?”
“你介意我和她谈谈吗?”
葛蕾丝又给了他锐利的一瞥。
“她还未成年。除非有诉讼理由,否则你必须得到我的准许才能和她谈。”
“我们没把她当嫌疑犯,派特森太太。我们只是想从她那儿打听一些关于珍妮的消息。这么做并不需要你的准许。”
“可是我刚才说过,莱希已经很久没和珍妮见面——也许圣诞节以后就没见过面。她对珍妮的事并不了解。·”葛蕾丝露出礼貌但毫不妥协的笑容。
“我不想让我女儿接受任何人讯问,陶立弗警长。”她顿了一下。
“不管是你或林顿医生。”
“我们没把她当作犯罪嫌疑人。”
“希望一直如此。”她说。
“我需不需要通知学校,要他们除非有她父亲或我在场,否则别让任何人找她谈话?”
杰佛瑞迟疑着,心想她对法律的了解或许远超过他们的料想。学校对执法单位相当友善,而且由于孩子们在校园期间,教职员扮演的是代理父母的角色,他们通常都会允许警方进行讯问。
杰佛瑞说,“这倒不需要。”
“这算是你的承诺?”
杰佛瑞迅速点头。
“是的。”他说。丽娜听出他声音里的失望。
“我们还是必须和她谈,”杰佛瑞说,“欢迎你旁听。”
“这个我得和泰迪商量一下。”她说。
“不过我可以料到他会说什么。”她淡淡一笑,试图化解敌意。
“你也知道,在老爸眼里,女儿永远是心头肉。”
杰佛瑞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丽娜知道泰迪·派特森宁愿穿上他老婆上教堂穿的衣服,也绝不会让他女儿和警察说话。坐过牢的人总是对警察怀着不信任,就算泰迪已经出狱很长一段时间,这点似乎没有丝毫改变。
果然,杰佛瑞依然不死心。他又问,“最近她没生病吧?”
“莱希吗?”葛蕾丝一脸讶异。
“当然没有。你去问林顿医生就知道了。”她有自觉的伸手捂着胸口。
“我是全家唯一生过病的人。”
“莱希以前经常上教堂?”
“是的,”葛蕾丝说。她又笑了笑,丽娜发现她的牙齿带着点灰色。
“马克也是。总之去了一阵子。”她停下,凝视着壁炉。丽娜以为她在看耶稣像,接着注意到壁炉架上还挂着许多家庭照。每个家庭都会有的那种生活照,全家人在海滩、在主题乐园、在森林里露营之类的。那些照片中的葛蕾丝·派特森比现在丰腴一点,也没这么消沉。孩子们也比较年幼。那个看来应该是马克的男孩大约十或十一岁,他的妹妹八岁左右。似乎是相当快乐的一家人。就连泰迪·派特森,在他的少数几张照片里,也都是对着镜头开怀笑着。
“他们常到浸信会教堂去?”杰佛瑞追问。
“新月浸信会教堂,”葛蕾丝回答,声调突然变得热络,“有一阵子马克似乎很喜欢去那里。可以发泄他的过剩精力。那段日子,他连在学校的表现都开始变好了。”
“后来呢?”
“后来……”她缓缓摇头,无力垂着肩膀。
“我也不知道。大概在圣诞节前后,他又开始使坏了。”
“去年圣诞节?”杰佛瑞问。
“没错。”她说。
“我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的脾气又回来了。他好像……”
她再度拖长了语调。
“我们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可是他不肯去。我们怎么都说不动他,不管——”她看了下走廊,似乎是想确定没人偷听他们谈话。
“——他父亲怎么劝他。泰迪总认为所有人都该跟他一样。当然,我指的是男孩或男人。他的是非观念非常强烈。”
“圣诞节期间教堂举行了团契,马克去参加了吗?”
“没有。”她摇头说。
“那阵子他又开始变坏,被禁足了。他父亲不准他去参加。”
“莱希去了吗?”
“是的。”她笑着说。
“她从来没滑过雪。那次她玩得很开心。”
突然安静下来。葛蕾丝·派特森从她衣服上捏起一段看不见的线头。显然她话只说了一半。
“我病得很重。”她说,压低了声音。
“那些医生对我都不抱希望了。”
“真令人难过。”杰佛瑞说,听来似乎是真心的。
“乳癌。”葛蕾丝说,用手捂着胸部。丽娜这才注意到,这女人的乳房几乎是扁平的。
“莱希不会有事。她一向坚强。可是我不敢想象一旦我走了,马克会变成什么样子。撇开他的态度不谈,他其实是个温和的孩子。”
“我相信他也会没事的。”杰佛瑞安慰她说,尽管连丽娜都觉得他的话不太可靠。除非是奇迹,否则像马克这样的孩子是不会自己回头的。
葛蕾丝看穿他的善意欺瞒。她会意的咯咯轻笑着。
“唉,我可不是傻瓜,陶立弗警长,不过还是谢谢你。”
泰迪·派特森的沉重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他走进起居室时,整辆拖车随着他的重量微微晃动。他的儿子跟在他身后,和他形成强烈对比。派特森抓着男孩的手臂,将他拉了进来。
丽娜对马克·派特森的第一印象是他非常俊美。昨晚由于情况混乱,她并没有仔细看他。此刻她终于能好好端详他。马克的深色金发遗传自母亲,不过更浓密,而且稍微短了点。他的睫毛比她这辈子见过的任何男人都来得长,眼珠则是冷洌的蓝色。他和大部分十六岁的男孩子一样,下巴开始长出山羊胡的胡碴,丰满的嘴唇四周也冒出短髭。
丽娜看着他用手指把头发塞到耳朵后面。她忍不住想着这动作的性意味。他走路和挺着肩膀的样子也让他浑身散发着淫欲的气息。他那件褪色的牛仔裤松垮的挂在他细窄的腰际,白色的紧身T恤微微往上掀,露出他的腹肌线条。
尽管如此,他看来还是相当中性。马克·派特森是个即将变成大人的十六岁男孩。他身上带着股时下青少年之间流行的不男不女味道。在丽娜念高中的时代,男孩们总是竭尽所能让自己显出男子气概。现在的男孩则似乎是性别角色越模糊越让他们感觉自在。
“他来啦。”派特森吼着,将马克往客厅一推。男人气呼呼的,甚至比刚才更加愤怒,两手紧捏成拳头,似乎很想把儿子揍一顿。不知为什么,泰迪·派特森让丽娜想起汉克。他把马克往前推的粗鲁动作,还有他讨人厌的说话音调,若是年轻个二十岁,简直就和汉克没两样。
“我们出去,”派特森对妻子说,“到药房去拿你的药。”
“泰迪。”葛蕾丝开口,话却哽在喉头。丽娜也觉得奇怪,像泰迪·派特森这样极度不信任警察的人,为何放心让儿子和他们独处?依据法律,泰迪可以在场聆听讯问。他这么做简直是弃亲生儿子于不顾。
杰佛瑞显然打算好好利用这机会。
“派特森先生,”他说,“你是否介意我们替马克安排在明天接受血液采样?”
派特森眉毛一耸,但还是点了头。
“告诉他时间,他会准时去的。”
葛蕾丝说,“泰迪。”
“我们走吧。”派特森命令妻子。
“药房快关门了。”
虽说葛蕾丝有能力指使丈夫,不过她倒是很懂得适可而止。她起身,先和杰佛瑞,接着和丽娜握手。从头到尾丽娜不曾和葛蕾丝交谈过半句话,可是这女人紧握着她的手的方式绝不只是礼貌道别而已。
“保重了。”她对丽娜说。
葛蕾丝·派特森在她儿子面前停步,亲一下他的脸颊,才跟着丈夫走了出去。她比儿子矮了几寸,必须踮起脚尖才能构着他的脸。
“再见了。”葛蕾丝拍拍他的肩膀说。
马克目送她离去,伸手摸着脸颊上他母亲吻过的地方。他望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可以在上面看见她的吻似的。
“马克?”杰佛瑞向男孩招呼。
“什么?”他恍惚的答着。他的身体似乎虚弱得无法直立,摇晃了一下。
杰佛瑞问他。
“你头晕吗?”
“是的,警长。”他回答,手扶着椅背来稳住脚步。丽娜看见他手上戴着一枚巨大的金色毕业纪念戒指。红宝石闪烁着,她猜想那上头应该刻有缩写字母。
马克问,“你要抓我去坐牢?”
“不是,”杰佛瑞对他说,“我只是想问你关于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的事,”他含糊不清的说,“我要谢谢你没杀错人。”
杰佛瑞拿出笔记,翻开到空白页。丽娜看着他掏出笔,在纸页开头写下马克的名字,然后问,“你真的这么认为?”
马克懒懒笑着。他走向椅子坐了下来,一边噘着嘴唇吐气。就连这动作都流露着性感。丽娜以为自己会对此反感的,没想到却着了迷。她从没见过一个成年男人表现得如此悠然自在,更别提男孩子了。
杰佛瑞劈头便提出犀利的问题。
“你是昨晚发现的那个婴孩的父亲吗?”
马克眉毛一抬,和他父亲一个模样。
“不是。”他咂着嘴唇说。
杰佛瑞换了个话题。
“昨晚你妹妹和你在一起吗?”
“没,警长。”马克回答。
“你也知道,我母亲,最近她身体不太好。莱希在家陪她。”他耸耸肩膀。
“你可知道她不常要求人家陪?我母亲不想让我们面对她就快死掉的事实。”
他用力呑咽着,偏过头去,望着窗外。他似乎很努力的镇定自己,因为当他回头看着杰佛瑞,他的嘴角隐约挂着微笑。这孩子的内心很值得探究。他眼里似乎带着阴影,而且不是因为昨晚发生那件事的缘故。他身上有种受伤害的气息,丽娜很能体会。他看来那么脆弱,但同时又有点危险。他不像他父亲那么有威胁性。事实上,马克·派特森的危险性恐怕是只冲着他自己来。
从走进这辆拖车以来,丽娜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喜欢你妹妹吗?”她问。
“她是圣人。”马克扭动手上的戒指。
“爹地的小甜心。”
“她最近还好吗?”丽娜问。
“她没生病什么的吧?”
马克坦然注视着丽娜。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敌意,只是对她怀着好奇,没别的意思。他说,“今天早上她看来还好。你得自己去问她。”
丽娜又问,“珍妮·威佛为什么生你的气?”
他高耸着肩膀,静止片刻,然后松垂下来。丽娜看着他掀起衣服,失神抚摸着扁平的肚子。
“很多女孩子都生我的气。”
杰佛瑞问,“你在和她交往吗?”
“你是说像男女朋友?”他缓缓的左右摇着头。
“没。我是说,我上了她几次,可是那不代表什么。”他举起手来制止对方发问。
“那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警长。”
丽娜对他说,“双方必须相差五岁以上才会构成法定的强暴罪。”
杰佛瑞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显然不太高兴丽娜把这讯息告诉马克。他本来可以利用这当作筹码的,现在他得找别的方法了。
杰佛瑞问,“你最后一次和她发生关系是在什么时候?”
“忘了。”马克说,还在摩挲着肚子。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凹洼有一枚小刺青。丽娜清楚看见那是一颗黑色的心,中央有颗较小的反白的心。这显然是马克自己动手画的,因为那图案看来就跟他父亲身上用原子笔画的监狱刺青一样粗糙。
丽娜突然问,“你经常和她上床吗?”
马克耸耸肩。
“应该是吧。”他说,仍然摸着肚子。他开始挠抓着肚脐和耻骨之间的细毛,并且狡猾的瞄着丽娜。她看着杰佛瑞,想知道他对这状况的反应。可是杰佛瑞没看见。他正在把那枚刺青的图样抄在笔记本上。
“说清楚点。”杰佛瑞说,边把那颗心涂黑。
“大概一年前吧。”马克说。
“是她自己要的。她求我那么做。”
杰佛瑞画完刺青,抬起头来说,“我们没有要控告你强暴,马克。就算你在后院和山羊搞也不关我的事。你很清楚我们的目的。”
“你们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他说。
“没错。”丽娜说,“我们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马克。我们想知道珍妮的事,还有她那么做的原因。”
马克懒懒对着她笑。
“老天,警探小姐,你长得可真漂亮呢。”
丽娜很难为情,心想自己究竟给了这男孩什么错误的讯息。此刻盘据她脑海的肯定不是性,况且她也并不觉得马克·派特森有那么吸引人。他的外表带着些明星气质,而且俊美得令人咋舌。她对他显露的兴趣其实和欣赏一张美丽的画或者精美的雕像没两样。
“你也相当英俊,马克。”她口气锋利的回了句。若泰迪·派特森对她有非份之想,她还能理解,但如果这孩子也这样,那就太离谱了。
“正因如此,珍妮的事让我相当纳闷。老实说,她谈不上是选美皇后的材料。难道你交不到更美的女友?”
如她所料,她这话果然命中要害,他的自尊心。
“相信我,警探小姐,我的漂亮女友多的是。”
“是吗?”她说,“怎么,你和她交往只是基于一片善心?”
“我有时候会让她吸我的屌。”他说,手指往肚子下方移动,一边看着丽娜,显然是在试探她对他的动作会作何反应。他这行为让丽娜得以一窥他的内在。这么漂亮的人,却甘于拿它当作交易条件。难怪他的父亲,那个外表壮硕有如货运火车的男人,会对他的儿子充满不屑。
她突然替他难过起来。丽娜在沙发上移动着身体,感觉有点不安。长久以来她己经习惯于自艾自怜,现在这新的感情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马克说,“她的舌头功夫很要得,就像舔棒棒糖一样,不会碰到牙齿,舒服得要命。”
丽娜感觉心跳加速,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对他的话起反应。也许这孩子并不知道她是谁或者有过什么遭遇。
她知道杰佛瑞忍不住想插手,为了阻止他干涉,她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你让她替你口交?”她说,故意装出轻浮的态度。她将舌头紧抵着牙齿背后,耐心等着他回答。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眼睛盯着她,锐利的蓝眼珠带着笑意。
“是啊。”
“在这里?这屋子里?”
马克咯咯轻笑起来。
“就在走廊上。”
“你母亲也在屋里?”
他脸色一变,与其说是愤怒,倒比较像是害怕。
“别把我母亲扯进来。”
丽娜笑着说,“我们非谈她不可,马克,因为你就是在这地方露出了马脚。你绝不可能在你母亲的屋子里做那种事的。”
他撇着嘴唇,陷入深思。
“也许是在她家。或者在车子里。”
“这么说来,你经常和珍妮出去?和她约会?”
“才没有。”他反驳说,“我只是常带她和我妹妹到一些地方玩。”他耸着肩膀,手不再摸着肚皮。
“购物中心,电影院。很多地方。”
“然后她替你做那件事?在那些地方?”
他又耸肩,意思是没错。
“你妹妹也在场?坐在前座?”
他的脸色微微泛白。马克似乎在小孩、少年和大人的角色之间变来变去。要是有人问她马克·派特森几岁,她会猜测大约是在十到二十岁之间。
丽娜轻咳一声,问他,“你让珍妮替你口交的时候,莱希在哪里呢,马克?”
马克凝视着咖啡桌上的盆花。他就这么静止了好一阵子。最后,他对他们说,“我们是在教堂碰头的,懂吧?”他说这话的方式像极了他父亲,咬字含糊不清。
“你在教堂里和她发生关系。”丽娜说,不是疑问句。
“地下室。”他说,“他们很少查看那里的窗户。事后我们就从那里溜出去,懂吧?”
“颇费苦心。”丽娜说。
“什么意思?”
丽娜思索着该怎么说比较好。
“那地方并不适当,马克。你知道这意思?”
“我不是笨蛋。”
“在购物中心约会,可以假装和她还有你妹妹巧遇。”丽娜停了一下,确定他在注意听。
“在我看来,这种情况就算是适当的时机。她在那里,你也在那里,事情发生得很自然。”
“没错,”他说,“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教堂,”丽娜质疑的说,“教堂显得很刻意。不是巧遇的场合,而是有计划的会面。”
马克点头,顿了顿。然后说,“所以?”
“所以,”丽娜继续说,“既然你们不是固定的男女朋友,为什么会刻意安排在晚上约会?”
马克微微别过头,望着窗外。他显然拼命想着这问题的答案,但徒劳无功。
丽娜说。
“她已经死了,马克。”
“我知道。”他轻声说,目光往杰佛瑞飘过去,又回头凝视着地板。
“我亲眼看见了。”
“你打算继续这么谈论她?”丽娜问他,“你忍心破坏她的名声?”
马克呑咽着,喉咙一阵起伏。几分钟后,他喃喃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
“什么?”丽娜问。
“她还不坏。”他说,用眼角瞥着她。眼泪滑下他的脸颊,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懂吧?”
丽娜点点头:“懂。”
“她很听我的话。”他压低声音,让她不得不专注聆听。
“她很聪明。她看书,懂很多,偶尔会帮我应付学校的作业。”
丽娜靠回沙发上,等着他往下说。
“大家对我有不少意见。”他说,声调越来越孩子气。
“他们以为我是那种人,可是说不定我不是。说不定我并不像他们所想的。也许我是有人性的。”
“你当然有。”丽娜对他说,心想,她对马克的了解或许超过他的想象。每次她走进人群,总觉得那个真实的自己已经被抹煞。如今的她只是一个遭到强暴的女孩。丽娜甚至会想,如果当初她死了,会不会好一点,至少这么一来大家会把她看成悲剧人物,而不只是个受害者。
马克揉搓着下巴的短髭,这动作将丽娜拉回现实。他说,“跟我做的一些事有关,懂吧?也许我不想做,也许她也不想做……”他摇头,紧闭着眼睛。
“她做的那些事……”他拉长声音,“我知道她很胖,可是她有很多优点。”
“她有什么优点,马克?”
他在椅背上弹着手指。当他再度开口说话,情绪似乎平复不少,冷静多了。
“她会听我诉苦。你知道,关于我母亲的事。”他干笑一声。
“就像这次我母亲说她不想再做化疗,她想就这么死掉算了。珍妮很了解这些。”他在椅子扶手上发现一条线头,一直枢到它松掉为止。马克的样子非常专注,丽娜差点怀疑他是不是忘了旁边还有她和杰佛瑞。
丽娜瞄一下杰佛瑞。他同样靠着沙发背坐着。两人都注视着马克,等着他往下说。
“她常在课业上帮我。”他转动着戒指。
“她年纪比我小,可是她做事很有条理。她喜欢看书。”他露出微笑,仿佛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他用手背擦一下鼻水。
“后来她和莱希变成一挂的。她们大概有不少共同点吧。她对我那么好。”他摇摇头,似乎想把头摇醒。
“我喜欢她是因为她对我好。”他颤抖着嘴唇。
“妈妈生病的时候……”他才开口,突然又噤声。
“我们以为她会康复。后来她又发病,在医院进进出出,几乎再也没有好过。严重的时候甚至没办法走路。有时候还得要爸爸扶她站起来,替她洗澡。”他顿了顿,又说,“后来她说她不想再这么下去,她受不了化疗,受不了老是生病。她说她不要我们看见她那个样子,可是,难道她要我们看着她死掉吗?”
马克两手蒙住眼睛。
“珍妮始终陪着我,知道吧?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不是别人,是她……”他又停顿。
“她那么温柔,而且真的关心我,陪我谈心,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她不是啦啦队队长,也没戴什么鬼纪念班戒。她只是待在我身边。”他松开双手,看着丽娜。
“这事跟莱希或我老爸没有关系。她认为我是好人。她认为我是有价值的。”他把头埋进掌心,显然是哭了。
丽娜突然对墙上的时钟敏感起来。它的滴答声非常响亮,撞击着她的耳朵。杰佛瑞一动也不动坐在她身边。他有种本事,能够让自己变成隐形人,把局面交给她去主导。这才是丽娜和杰佛瑞这对老搭档该有的默契,这才是那个明白自己职责、有能力掌控一切的丽娜。她深吸一大口气,抬起肩膀,让空气充满整个肺部。此时此刻,在这房间里,她又变回了自己。经过了这几个月之后,她终于再度成为丽娜。
她从容等了一分钟,然后问马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错了,”他说,“大错特错。”他弯身向前,胸口几乎触及膝盖,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痛苦扭曲着脸孔。他两手捂着脸,再度哭了起来。
在丽娜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之前,她发现自己已经在男孩身边跪下,握着他的一只手。她一手放在他背上试着安慰他。
“没事的。”她哄着他说。
“我爱她,”他细声说,“虽然她那么做,我还是爱她。”
“我知道。”丽娜说,揉着他的背。
“她非常气我。”马克仍然啜泣着。丽娜抽了张面纸递给他。他擤着鼻子,然后低声说,“我对她说我们不能继续交往。”
“为什么?”丽娜同样低语着。
“我从来没想过她也需要我。我以为她比我坚强。比任何人都坚强。”他抽搭着。
“我错了。”
丽娜摩挲着他的背,努力安抚他。
“发生了什么事,马克?为什么后来她那么恨你?”
“你觉得她恨我?”他探寻着她的眼睛。
“你真的觉得她恨我?”
“不是的,马克。”丽娜撩起垂落他脸颊的发丝。他说话时所使用的时态已变成现在式,当人无法接受挚爱的人死去时,往往会出现这情形。丽娜在妹妹刚死的那阵子也是这样。
“她当然不恨你。”
“我对她说我没办法继续那么做。”
“做什么?”
他猛摇头:“真是毫无意义。”他说着又摇头。
“什么事情毫无意义?”丽娜追问,试图让他抬起头来看她。他果然抬头了,而且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似乎想吻她。她仓皇退缩开去,一手撑着椅子扶手,差点跌倒在地上。马克必定也察觉到她的惊慌吧,因为他立刻转过身去,又抽了张面纸。马克面对杰佛瑞,边擤着鼻子。丽娜来回看着两人。她唯一想得到的是她或许越界了,至于越的是那一条界线、或是什么地方的界线,她全然不明白。
马克转而对杰佛瑞说话,他的声音也变得稳重多了,片刻前那个情绪激动的小男孩已经消失,那个乖戾的青少年又回来了。
“还有呢?”
“珍妮喜欢阅读?”杰佛瑞问。
马克耸耸肩。
丽娜说,“她有没有对其他文化或宗教产生过兴趣?”
“什么鬼话?”马克气愤的反驳,“我们根本没离开过这鬼城镇。”
“意思是没有啰?”丽娜说。
马克撇着嘴唇,几乎像是准备亲吻似的,然后他说,“没。”
杰佛瑞两手叉在胸前,再度介入。
“你和珍妮停止交往大约是在圣诞节那阵子,对吗?”
“对她厌烦了。”他耸耸肩。
“珍妮还跟哪些人来往?”
“我,”马克说,“莱希。就这样。”
“她没有其他朋友?”
“没。”马克回答。
“其实我们也谈不上是她的朋友。”他轻率的大笑。
“她孤单一个人。很惨吧,陶立弗警长?”
杰佛瑞注视着马克,没有回应。
“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马克说,“我想走了。”
“你认识林顿医生吗?”杰佛瑞问。
他耸耸肩膀。
“当然。”
“我要你明天上午十点钟到她的儿童医院去验血。”杰佛瑞手指着马克说。
“别让我亲自跑抓你。”
马克起身,两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好啦,随便。”他低头看着仍然坐在地板上的丽娜。她的头只到他裤裆的高度。察觉这点时,他露出微笑,几乎是冷笑。
马克冲着她将眉毛一耸,就像之前他对她露出狡狯笑容时那样微张着嘴唇,然后离开了起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