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吃过了药的原因,向小园听着外面簌簌的落雪声,眼皮越来越沉。她在梦里又回到了桐州城的督军府,那时候她最不喜欢绣花喝茶,经常背着母亲从宴会上逃走,偷偷溜到父亲的军营里。打扮成父亲的亲卫兵,突然跳出来吓他一跳。
父亲总是会哈哈大笑,把她抱在马背上一起去城郊布防演练。那里有坚城枪炮,有铁血卫兵,向家的军旗猎风飞舞,军营布防间仿佛能看到金戈铁马跨越江河。
想象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向小园激动的道:“阿爹,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是不是就能和您一起去打仗了。”父亲只有自己一个独女,她其实知晓有许多军阀都在打她的主意,指望着联姻后名正言顺的接管向家军,这时候她只恨自己是个女子,不能担起向家军的重任。
“谁说非得是男子才能从军,将门焉有犬子,我的女儿就比寻常男子都强。”向震声欣慰的摸摸向小园的头:“我向家军敢为天下先,难道就不能培养出一个女将军。”
父亲不但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只有少数亲兵知道,督军每天带着,亲自教导的小小亲卫兵,便是向家军未来的女将军。白天她可以肆意在练兵场挥斥方遒,晚上回到家时在父亲的掩护下换成洋装伪装成刚放学的样子,却时常被客厅里等候的母亲逮个正着。
“你一个姑娘家,穿的这是什么样子,每天的舞刀弄枪和你爹一样没个样子,小心变成桐州城的笑柄一辈子嫁不出去。”母亲嘴里训着向小园,白眼却一直翻着阿爹。
父亲这时候一般会陪着笑脸:“夫人呐,都是我不好,错了错了,以后她再出去我绝不惯着她。”一边使眼色让向小园赶快给母亲大人奉茶。
“好好的孩子就是被你给教歪了。”母亲却并不吃父亲这一套,连茶也不喝,拉着向小园就往后院走。
父亲好脾气的讪讪赔笑在后面跟,不忘解释说:“至于夫人说的嫁不出去,那真是多虑了,我堂堂司令的宝贝闺女想嫁,也不能嫁给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孬种,更何况……”直到被夫人瞪了一眼,威风凛凛的司令也求生的收住了话头。
向小园看着认怂的父亲憋笑,突然母亲拉她的手像蔓延的枯枝一样,绕过她的身子捂住她的嘴,让她感到喘不过气来。这一闷也把她从梦里扯了出来,还不等头脑彻底清醒,嘴里就被塞进一块布,脑袋连同身子裹着被子一卷,一下被人扛到了肩膀上。这次向小园彻底醒了,偏偏身上现在生着病全身没力,嘴巴又叫不出声,只能象征性的登一登腿。
“大少爷,您可别怪我,这都是二当家的主意。”扛着她的人弱弱的说。
“跟他废什么话。”一个混不吝的声音响起:“直接扛走。”
那班人应当是老手,全程没有什么声响的摸到了房里,干净利索的绑走了人,接着悄默声的驾着马车得意离去。偏偏还选了个下雪天,街上没什么行人,马车印也会随着大雪覆盖很快掩去。即使第二天有人发现她失踪了,也很难找到踪迹,这世上,少一个无亲无故无背景的人真的是比少一条狗还容易。可她还没报仇,向家一族几十条人命,向家军成千上万死去的亡灵还背负着叛军的罪名,她还不能死。
想到这,向小园不甘心的挣扎了几下,肩膀上的伤口感觉又被崩开了,这几下耗尽了她仅剩的力气,但在绑匪的眼里只是被子里的人又挪动了一下而已。
“大少爷,您要不舒服的话我再给您垫个枕头,马猴赶车赶得快,咱们很快就到了。”一个汉子的声音传来,居然还真的给她在脑袋下面的位置垫上了枕头。
“切。”又是那个混不吝的声音,充满了不屑道:“这次还非得小爷亲自出马,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去,放心,你那些破瓶子破罐子也都给你带上了。”
向小园回过味来,这些人要绑的应该是古樾,只是自己倒霉,这个时间躺在古樾床上睡觉,结果被认错一锅端。然而这些人和昨天抢道的是不是一伙,和古樾又有什么恩怨,她是完全摸不找头脑。偏偏嘴里被塞了纱布口不能言,只能用动作表示无声的抗议,心里咒骂古樾到底有多少个仇家。
那些人之后便不再理她,过一会有鼾声响起,在向小园耳朵里听着像是摇篮曲,也心大的睡了起来。
她后来是被马车的颠簸晃醒的,这似乎是一条上山的道路,纵然车把式是个好手,仍能感觉到路艰难行。
“二当家,你说的过,这次行动我们可是全听你的指挥的啊。”那个汉子故意大着嗓子说,显然是有意撇清关系。
那个混不吝的声音满是不耐烦:“废什么话。”
“兄弟们醒醒,咱们到啦。”赶车的马猴清亮的声音传来,马儿跑的更欢快了。
向小园感觉自己又被那个壮汉扛起来,进入了一个暖烘烘的环境,周围都是闹哄哄的声音。
“人在哪呢,哎呦,快给我看看。”一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看到裹着人的棉被后瞬间变成尖叫:“谁干的,还不把人给我放出来。”
接着便是那个混不吝绕圈跑的声音:“你要人这不是给你带来了,不这样怎么给你把人带回来。哎呀,你还真打,别打了……”
一双香喷喷软绵绵的手亲自来松绑,然后随着棉被被打开,闹哄哄的大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静的连根针掉的声音都能听到。说好的古樾呢,里面那个脸肿的像猪头的乞丐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丰腴美妇伸出的手还来不及缩回,手里的龙头拐杖使劲戳着一个少年的肩膀:“你不是有办法吗,你不是把人带回来了吗,你倒是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混不吝少年并不躲闪,他只是疑惑的盯着向小园,像在审视一个误落陷阱的猎物,果然还是把事办砸了。
向小园也在盯着他们,她酥麻的四肢已经渐渐恢复知觉,眼睛也适应了大厅的光线。逐渐认识到身边围了至少十几个人,个个皮肤黝黑,肌肉结实,眼里全是警戒和不友善的眼神。
“二当家,这莫不是个奸细吧,要不要宰了她。”说着一个大高个向前一步,向小园记得这个听声音,正是最开始把她绑走扛起来的那个人,难道现在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打算杀人灭口。
这个大高个边说着真的上前一步,手在腰间摸索,是要摸出一把刀吗?
向小园满眼惧怕的往后躲,看起来就像惊吓过度马上就要跌倒,然而在她跌下去的那一瞬间却并没有摔在地上,而是猫腰在桌子上抄起了一个杯子摔烂,手上滴着鲜血朝大个子冲了过去。
大个子做好了要把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准备,没想到向小园却像个油老鼠一样从他身边滑了过去,竟是冲着那位丰腴美妇而来。混不吝少年最先反应过来,飞奔过去却已经阻拦不及,下一秒向小园手里的杯子茬已经抵在美妇的脖子上。形势一下子有了反转,向小园眼神凶恶的看着他们,像是逃脱了牢笼的小兽戏谑的看着猎户。擒贼先擒王,这是父亲一直教导她的。
混不吝少年眼神锋利像是要吃了她:“你今天逃不出去,快把人放了。”
向小园皱了皱眉头,手里玻璃碴的力度又深了些,马上有更多血冒出来,大厅一片慌乱。
“你想要什么?”那个美妇倒是不急不躁,此时还有心思谈条件。
向小园心里知道虽然现在自己的样子看着很唬人,但美妇脖子的伤口并没有多深,更多的是自己手上流的鲜血造成的假象。她尽量用冷静克制的声音说:“给我准备一匹快马和钱财食物,再让厅里的所有人都脱了衣服,互相绑了手蹲在墙角,照做之后我就放了你。”
声音虽然嘶哑但确实是女孩子的腔调,美妇反倒笑了起来:“哟,原来是个小丫头片子啊,敢到土匪窝里绑人,你胆子倒是不小呢。”
土匪……窝,向小园脑袋懵了一下,余光扫过四周虎视眈眈的汉子们,难道他们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土匪。她推着美妇向前一步:“想要活命的话,就照我的话去做。”
混不吝的少年堵在前面,却半分让路的意思都没有:“如果不呢。”
“那就同归于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有赚。”向小园心下一横,这里所有人开口前会都不自觉的看美妇一眼,她笃定这个人一定是个重要人物。瓷片再深半寸,这次手掌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厅传来:“停!都停手。”古樾气喘吁吁的靠在门柱上,额头上的汗水滴答滴答的一直往下掉。
向小园愣了一下,心中充满了无限欢喜,这个人竟然愿意为了她闯进土匪窝,原本他的文弱形象也瞬间高大起来。
不过做朋友最讲的就是义气,这份情她心里领了。想到这里向小园舍身取义对他大喊:“你快走啊,他们要抓你,这里是土匪窝!”她打定主意为了这份义气,也要拖住这些土匪让古樾逃走。
“阿园。”古樾虽然已经累的已经迈不开步子,神情却并不慌张,他指指美妇道:“不用担心,她是我的奶奶。”
合着……这一大家子都是土匪?
她想起了父亲的豪言壮语:“阿园,咱们做军人的,就要以保家卫国为己任,誓要荡平一切土匪窝。”
然而她不但被一个土匪给救了,还被另一个土匪绑来了土匪窝。
向小园就像落在火堆上的雪花一样,毫无生机的又在古樾面前昏倒了,这一次,她是被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