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的高烧一直不退,给她灌下去的水都被吐了出来,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
“去?去哪儿?”看见向小园把英子拦腰抱起,英子妈急忙追问。
“去看医生啊。”生病了不去看医生,留在这里干哭有什么用。
“对,对。“英子娘急忙跟上,马上又咧着哭腔道:“可是咱们没钱啊,没钱医生怎么给治。”
“我有钱,这个玉皮子勉强算二等货色,能换一些钱。”向小园从怀里摸出一个鼻烟壶塞到她手里。英子妈虽然不懂行,但这个物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还刻着漂亮花纹,一定是个好东西。
看她疑惑,向小园边走边解释道:“昨儿从李府大管家身上顺下来的,他弄丢了我的东西,我拿他一个,他还沾大便宜了呢。”
离观音庙最近的一个医馆排起了长队,症状和英子大概相似,高烧、呕吐、说胡话,向小园变了脸色,愣在原地。
“咋了,咋不走呢?”英子娘察觉到一丝不安。
“这可能不是普通的生病,而是瘟疫。”向小园把英子搂的更紧了些,大灾之后,或有瘟疫。这一次,竟是真的来了。
给英子抓完药后,剩下的钱不算多了,抬头看到药铺的祛邪保健汤卖20文一碗,向小园大手笔道:“老板,再来两份保健汤。”
“不用,我不用喝,一份就够了。”英子娘心疼的忙摆手,心里埋怨这孩子可真不会过日子,手里有点钱就要花光。
“就拿两份,两份都是你的。”向小园拉着她出去坚定地说:“英子这病很可能是传染病,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也病了谁来照顾她。你也别怕贵,现在买还算便宜的,再过几天一定贵的没边了。”
“那咱俩一人一份。”英子娘心疼向小园身上的伤还没好。
“我不用,我是外伤,再说年轻人身体好得很。”向小园笑笑,不小心牵扯到脸上的伤口,显得这表情有些滑稽:“剩下的钱买些吃的吧,吃饱了才能不生病。”
好在病情看的及时,连喝了两天药,英子的烧虽然没退,但意识清明的时候居多,饭也能吃下去,倒是逐渐有些好转了。
这座城里的其他流民可就没这么好运,疫病开始在全城蔓延开来,每天都有死人被大马车载着拉出城去。每家药铺都排起了长队,驱邪保健汤卖到了一块钱一碗。大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即使有也多是神色匆匆,时常有熟石灰和醋的味道传来,那是巡警在例行消毒。见到这个场景,向小园想起小时候先生教他念的一首诗: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观音庙里也有不少流浪汉被传染了,每天都有死人被拉出去,有个人要把英子扔出去,英子妈急得哇哇哭。向小园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用木棒指着他们的脑袋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药早就吃完了,我看谁敢动她,先把我打趴下再说。”
有几个乞丐吃过向小园拳头的苦头,知道她不好惹,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忿忿的堵在门口不肯离去,叫嚣着要把英子赶出去。
向小园虎着脸上前一步:“她一直在屋里好好呆着,门缝也封得严严实实的,以前不会传染,现在病好了更不会传染。”
最后还是一个有些威望的乞儿头子发话:“算了算了,外面连个瓦片都没有,出去就要被冻死。我看这个女娃娃病了这么多天也没死,许是老天爷不收她。这世道能活一条命不容易,老天爷都不收,咱们也不能作孽,死生就由她的命吧。”
此后向小园每天守着英子,英子娘白天去讨饭。这天晌午英子娘出门不久就乐呵呵的回来,还带来两个药包,兴冲冲道:“大好事啊,街上有几家药铺在免费送驱邪保健汤,听说城西还有几个郎中在义诊,都不要钱呢。”
“娘,园姐姐,我是不是能活了。”英子躺在稻草堆上扯出一个笑容,她好久没见到娘笑得这么开心了。
仿佛只是被冻僵的昆虫暂时蛰伏,一遇到阳光就全部冒了出来,全城能动弹的百姓都汇聚在城西了,暖阳里几个郎中的桌椅一字排开,分别扯着旗子上书药铺的招牌或医生的名号,每列都是长长的队伍。大夫们忙着看病,小厮们忙着抓药熬药,流浪汉们忙着感恩戴德。
“妹子,咱们排哪个?”一下子选择这么多,英子娘看的眼花缭乱。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站在高地拿着喇叭大声喊:“乡友们,都不要挤,都不要乱,听我说。李督军体谅百姓疾苦,带领咱们共同抗击疫病,特地组织全城名医在此义诊,咱们要感谢督军,感谢督军全家。”
李督军?听到这个名号向小园忍不住撇了撇嘴,这个李府收了她的玉佩还把她打出门,谢他个祖宗十八辈。
不过在这个雪中送炭的时刻,大管家说的虽然是奉承话,也收获了百姓由衷的热烈掌声,管家显然颇为受用。李府的大管家称病不来,督军让他来主持这次义诊,可得好好珍惜机会,想到这语气比之前更亢奋了些。
“好消息是这些天经过咱们滕州城几位名医的会诊,已经找到了对抗这个病魔的药方,名医们说了,这病不难治,可难就难在易传染、易复发,一旦重染、无药可医。咱们听了古医生的建议,会把药包投放在城里几口井里,这井水就变成了药水,大伙儿每天喝井水治病,平日里再遵照名医们的建议,保管能药到病除。”哗啦,听到井水能治病,那些看完病还等着看热闹的人跑了一大半。
管家继续卖力吆喝道:“这些药包,也都是咱们督军体恤民苦、自掏腰包、心怀百姓、菩萨心肠、哎呀,哎呀,我还没说完呢……”
向小园叫上英子娘:“大姐,咱们就排那个医生。”
和那些穿着长袍马褂头发的郎中们不同,一个西装打扮戴副金丝眼镜的少年实在有些突兀。别的大夫都在端正坐着,他的座位上却是空的,蹲在地上拿着个听筒往病人胸脯上不知道在划拉什么,这般奇奇怪怪,有伤风化,也难怪排他队伍的病人寥寥无几。
“这个,会不会不大靠谱。”英子娘有些担忧,这个郎中看起来也太年轻了些,总不过20岁的样子,做那些老郎中的徒弟都还嫌小。
向小园看着他座位牌上的“古”字,倒是显得颇有把握:“大姐,他肯定没问题的。你记得那个管家说井水变药水就是他的主意。而且他虽然年轻一大截,但这些老郎中也没表示啥不满,说明是服他的医术的。”
别的名医都有好几个帮手,这个古医生只有他一个人忙上忙下,身兼问诊开方抓药数职,在隆冬季节里,身上的白衬衫都被汗塌湿了。饶是排队的人不多,排到时也是等了许久。
“不好意思,久等了。”古医生端详一下向小园的脸:“这位小兄弟脸上的冻伤有些严重,又受了擦伤化了脓,敷药前要先消炎的。”说着便要拿湿毛巾。
“不用管我,先看她,是她病了。”向小园把英子娘推到前面,指指她背上背着的小丫头。
“哦哦。”听到声音才意识到眼前的小乞丐是个姑娘,古医生不好意思的笑笑,招呼英子娘把病人放在凳子上。小心测了一下温度,又检查了下舌苔,问了问病情症状。正要拿听诊器放到英子身上时,被英子娘一下子拦住了:“你想干啥?”
“大姐,没事的,他就是想听听英子病的怎么样,这个东西是听诊器,专门帮医生瞧清楚病情怎么样的。”向小园帮他说明,古医生倒是对这个小乞丐有些刮目相看,朝她感激的笑笑。
“大姐,你放心,我就隔着单衣听一下,手不会碰到的。”平日这样的情况遇到的多了,古医生也挑着重点解释。
“那,那好吧。”英子娘勉强同意。
古医生动作利索的检查完,朝向小园道:“肺里有点回鸣音,但好在没发展到肺炎,注意别受风寒吃点药就不会咳嗽了。你们发现预防的比较早,发热也不是特别严重,喝几天井里的水,或者吃药打针。”
“那我们想打针,可以吗?”向小园追问。
“可以,我这里针剂还是够的。”古医生推一下金丝眼镜,蹲下身看着英子道:“小妹妹,一会哥哥要给你胳臂上打针,可能会有些疼,但是能让你的病快快的好,你勇不勇敢呢?”
“嗯。”英子抿着嘴巴坚定的点点头,打针的时候当真一点都没哭。
古医生将药丸用不同颜色的纸袋装好,交代给英子娘服用方法。转身对向小园道:“坐下吧,我给你上药。我看你关节有些活动不便,是不是身上其他地方也有伤?”
“园姐姐被那些坏人欺负,身上都是伤。”英子在一旁中气十足的告状。这么立竿见影的药效,英子娘差点就要当场念菩萨了。
“古大夫,古大夫,劳驾您先看看这边。”两个人架着一块门板,上面躺着的人哎呦哎呦,大腿上插着一大块铁片,鲜血顺着门板往下滴答。
还不等英子看仔细,英子娘就赶快把她拉到怀里眼睛遮的严严实实。“可怜呦,这个腿怕是要不保了。”英子娘心里默念。
抬门板之一的是刘郎中的学徒,他欠欠身道:“古大夫,这个病人刚是来找我师傅的,我师傅他老人家说听说您留洋学的就是外科医术,说您最拿手,就让我赶紧给您送来了。麻烦您了,我这还得急着回去熬药。”言罢一溜烟跑掉了。
“你这个假洋鬼子到底行不行,如果治不好我大哥,小心我把你卸成八块给我大哥陪葬。”抬门板的汉子一脸横肉的威胁,向小园心里吐槽,这是碰到不好惹的医闹了,那个刘郎中钦佩医术是假,赶快甩掉这个烫手山药才是真。
然而不待她提醒,古医生便专心查看起病情来。“劳烦这位朋友帮忙按一下。”古医生招呼抬门板的汉子帮忙,刚刚还放狠话的人,看见满地的越来越多的血就先抑制不住的跑一边狂吐。
“要不我来帮你。”向小园走上前:“我不懂医术,但不怕血的。”
“好,好啊。”这话从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嘴里说出来,着实有些意外,古城开始觉得有点意思。
从病人变成医生的帮手,麻醉递纱布递止血钳消毒缝针,这般忙上一通,向小园满头的汗不亚于当年陪父亲检视一次军事演习。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各位名医们开始收摊了,疫情得到了控制,义诊也就落下了帷幕,向小园抱着已经睡着的英子也准备回到落脚的观音庙里。
“姑娘,等一下。”古医生追了上来,小心问道:“你是认得字的吧。”
看到向小园点点头,他取出一张纸条道:“我还会在滕州城呆几天,上面是我住的地方,明天记得带小妹妹来打针啊。”他指指睡得正香的英子,又递上一小瓶药膏:“还有你身上的伤,如果没有伤到骨头,就让这位大姐给你擦一下。如果伤到骨头了,就千万不要涂,等我明天给你一起看。”
“谢谢你。”向小园接过药膏,桐州城失守后,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感受到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