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善人

1925年12月,辽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风雪,雪块卷着狂风,连下了四天四夜还没有要停的迹象,百姓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百姓每天都在增加。城里施粥的善人家门口,早早就排满了乞讨的流民,争着再多活一口气。

李府的前院管事在门缝溜了一眼,就吓得赶快缩回头去,心有余悸的对大管家道:“乖乖,队伍排得比上次足足多了几百米,可是一眼都望不到头啊,咱们今天这白面馒头怕是不够。”

大管家倒是临危不乱,摸着热乎的手炉道:“咱们大夫人是有名的大善人,那是菩萨心肠,最见不得百姓受苦,今儿你们的活计就是做好菩萨身边的童男童女,其他的管那么多呢。“

前院管事接了指示,应一声:“得嘞。”正要开门。

大管家想了会又叮嘱道:”一人只许拿两个,多了可不许给,遇到不听话的直接大棍子轰出去。还有就是心硬一点,别见着抱孩子的断胳膊的长得俊点的就把什么都忘了。“这可是他的前车之鉴,几天前因为一时心软可差点沾了个大麻烦。

大门被两排体格壮硕的家丁推开,隆冬的季节里非但没有感到寒意,反而迅速被人们呼出的热气包围了,一时间各种酸臭的味道五味杂陈,一股脑的向家丁身后的馒头车压了上来。百姓们虽多,但毕竟饿了许多天虚浮无力,很快被行伍出身的家丁们推回前面,被指挥着不情不愿的排起了队伍。

有耍小聪明想着重新插队再领一次馒头的,也被眼尖的家丁拎了出来,一时间人虽然多,秩序倒是还在可控之内。大管家微微点头,略有迟疑的环顾了下四周,终于把步子完全的从大门迈出来。

他这一身绫罗绸缎极为打眼,突然一个衣衫破烂的乞儿趁着家丁不备,一股脑儿的钻过去扑倒在大管家身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道:“玉佩,我的玉佩呢,你前几天把我的玉佩拿走了,快还给我。”

人群里引发了一阵骚动,有流民以为那个乞儿是想要钱,也跟着有样学样的往大管家身边挤。更多人趁着这个空隙,想冲破家丁多拿几个馒头。

“看好,看好,大家都不要挤,不要乱,不然就把谁扔出去。”困窘中大管家不忘先维护秩序,对着身边的家丁怒喝道:“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把他拖走。”

奈何那个乞丐实在把他的衣服扯得太紧,虽然个头不大,身子也有些单薄,但纵是被两个壮硕家丁拳打脚踢,手上也绝不松开,嘴里不停喊着:“你把玉佩还给我,那是我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快还给我。”

“松手,你松手,你个小崽子是昏眼了,我怎么可能见过你的东西。”在家丁的帮助下,大管家终于倒出一只手,抄起暖手炉往乞儿头上狠狠的砸。趁那乞儿气力不支,一个家丁将他高高举起,大步流星几步,一股脑扔到了对面的大街上。摔的那乞儿一时头晕脑胀,流了满脸的血,半天爬将不起来,等稍稍恢复意识想要再过去,却早就被人群远远的隔开,再也无法靠近那大门一步。

受到一番惊吓的大管家也被簇拥着折回府里:“真是阴魂不散。”他嫌弃的弹着衣服上的灰尘,也不能怪他一开始没防备,这个小乞丐的样子和初见时实在差别太大。那天他正要出门办事,有个小丫头就围了上来,虽然穿的破破烂烂,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倒还干净,一双大眼睛也是□□亮丽。她说自己是李府老爷世交的女儿,家道中落前来投奔,问她有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犹豫半天终于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佩,再三哀求他一定要亲自交到李府老爷的手上。

他那天是真的打算办完事就去找老爷的,可谁想到三姨太说老爷正在睡觉不许打扰,正好府里的大小姐看到这块玉佩觉得成色还不错,便顺手接过说由她来交给父亲。在之后就是府里人多事杂,一忙别的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待得过了几天听门房回报有个小乞丐每天守在李府门口要讨玉佩,他才想起有这档子事。找大小姐打听了一下,大小姐眉头一个问号:“玉佩,什么玉佩,有这回事吗?即使有肯定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然我怎么会不记得。”竟是完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主子们都这么说了,他能多说什么,反正他自己四舍五除二也算完成任务了。指望着门外那个就是个骗子,守几天没意思也就自己散了。

今儿被那个乞儿抓住的时候,他一开始是真没认出来。也不过几日光景,她从外形上看已经和那群要饭的无异了。不光是衣服更加脏乱,脸上也被冻伤,半边肿的有馒头高。若不是看到那双□□的眼睛,他真以为是个刚在泥窝里爬出来的乞丐。

“唉,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人,在现在世道啊……”大管家叹了口气,也算是为她哀悼了一下。李府里人多事杂,很快又有别的事情帮他把这件事彻底忘却了。

身上的骨头被摔得火辣辣疼,喉咙里像是有块炭火卡在里面烧,向小园觉得自己脑袋快要裂开了。嘴边突然感受到一丝清凉,顺着肠胃,沁到五脏六腑,她使劲睁开眼睛,逐渐适应了当下的视线。

“园姐姐,园姐姐,你醒了!”一个小姑娘欢声雀跃的声音,叶子里装的清水都开心的洒出来了一些,转身开心道:“娘,你快看,园姐姐真的醒了。”

“英子,你们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好在庙里乖乖等我吗。”向小园摸摸她的头,英子已经七岁了,可因为营养不良,看着跟四五岁的孩子差不多。

“天快黑了你都没有回来,我和娘都担心你,便一起出来找了。”英子小心吹吹她手上的红肿,园姐姐身上的伤多了些,是又被那些坏人打了吗。

向小园朝倚在墙角的英子妈点头致谢,自从几天前她分给这个饿得快要晕过去的小姑娘半张饼,她和她那个病怏怏的娘就对她颇多照顾。

“妹子,你的东西要回来了吗?”英子妈一脸关切。

向小园摇摇头,那个玉佩,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看到英子母女也跟着失落的神情,她故作轻松的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拿到英子面前晃一晃。

“大馒头!还是白面的!”英子兴奋的叫起来:“娘,娘你看,这是真的白面馒头。”

城郊观音庙的一个角落,英子躺在稻草堆上睡得正香,梦里还在砸吧着嘴,应该是在回味着白面馒头的香味。

向小园用稻草把门板上的缝隙又塞了塞,防止后半夜刺骨的寒风,她留意到这破庙里落脚的流民们比昨天又多了些。

英子妈看出她的疑惑,低声道:“听说南面的桐州城打仗打输了,那里的大都督有异心要造大帅的反,结果一大家子都被砍头了,同党们也被画成画像全省通缉。都说大帅肯定要对那里的反贼斩草除根,那的百姓怕被连累,都吓得逃出来了。”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听进去,脑子里只烙印了一个词,反贼。就这样成为反贼了吗?

枪响声、炮击声、流弹从耳边穿过的声音、着火的人身上烧焦的肉味,向小园曾经听父亲讲过,没想到亲眼见到却是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土地上。

“将军,将军,快走吧,援军不会来了,张副官一直不见身影,可能是牺牲了,南门也已经失守了。”浑身是血的警卫员跑过来,她记得这个人叫马大为,是父亲亲兵团里的人,见她时总是把头压得很低。

“干他娘,走,往哪走,老子既然决定反了,就跟着郭司令一起干个痛快。”向震声摸摸女儿的脸,声音有些哽咽:“阿园,你走,照顾好你娘。记得爹说过的话,你们拿着玉佩去李伯伯家。他会理解爹的,他也会告诉你爹今儿干了件多么轰轰烈烈的事,爹没给你丢脸。”

“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打仗,你教我的战场上不能做逃兵。”向小园擦干眼泪并不打算离开父亲。然而脑袋嗡的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乖女儿,爹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本来打算好好看你长大,看你长成一个女将军的。”战场上从来流血不留泪的向震声擦了擦眼泪,最后抱了女儿一下,郑重交付给马大为道:“先去府里看看夫人在不在那里,如果不在,就去城南的老家酒馆找到她,把阿园交给她。你的任务就是保护我的女儿逃出去,这是军令。”

交代完一切,转身对战壕里的部下们道:“咱们的任务,就是死守住桐州城多一天,为大部队争取时间,兄弟们不怕死的就跟我上啊。”言罢,身先士卒的冲了上去。

“冲啊。”哪怕前面就是冲天的战火,后面的人也绝不退缩。

马大为朝着将军和战友们的背影郑重敬了一个军礼,抱住大小姐,含着泪朝已经有火光亮起的督军府奔过去。

向小园的噩梦是在一片火海中结束的,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从小长大的地方塌毁之前的画面。

“妹子,你又做噩梦了。”英子娘担心的说,她听到阿园梦里着急的喊爹娘。

向小园擦擦额头上的汗,虽然那一晚的火海已经过去,她心里不愿再想起,脑子里却自动存在了记忆,在梦境中又带她一遍遍的经历。

这个早上耳边似乎少了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她走过去打英子的屁股:“小丫头,怎么还在赖床,不是闹着要和我一起出去找活计么。”

英子还软塌塌的躺在稻草堆上,浑身滚烫。

向小园伸出的手颤抖了一下,急忙唤道:“英子娘,你快来,英子好像有些不舒服。”

“哎呀苦命的娃,你要是出事了,可要娘怎么活……”英子娘双腿一软,险些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