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中奇事 第四十一章 黎民

“成钧,你过来。”

略显炎热的夏日,微风拂过的午后,知了在宫殿外的树上不知疲倦地歌唱着,珠帘之后,带着病容的女子坐靠在床头,笑着朝懵懂的稚童伸出了苍白的手,用着温柔的语气说道。

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无力。

“是,母后。”

稚童眼中含着泪水,轻轻拨开珠帘,伏在母亲的床头。

“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女子拨弄着稚童鬓角的黑发说道。

“我……”稚童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概述的问题,他并没有明白母亲究竟想问他什么,他应该还如何作答。实际上,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是大荒皇室皇子,你是大荒帝王的儿子,将来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这世间的一切,会成为掌握天下的至尊天子,”女子带着宠溺,又带着些许心疼的抚摸着稚童的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意味着……”稚童有些慌乱,他不想让母亲感到失望,在脑中疯狂思索着答案。

“意味着肩负这一切,”女子轻声说道,面带笑容,“成为天子,我想也并不是真的被上天选中了,成为了上天之子。那不过是矇昧时代为了控制百姓而放出的说法罢了,谁成为天子,谁成为皇帝,靠着自身的实力罢了。”

“可是我……我没有……”稚童不免有些惶恐,握着小小的拳头。

“成钧还小啊,”女子噗嗤一声笑了说道,像是一眼看出了稚童的想法,“无论是怎样的高手,无论又是怎样的强者,谁都有幼小的时候,谁都有孱弱的时候。没有人生下来就拥有能够天崩地裂的力量,也没有人生来就拥有举世无双的权势。”

“成钧只不过是幸运的,成为了大荒王朝的嫡长子,”女子说道,“但拥有这份运气,拥有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不是上天给予你的恩赐,不是你肆意妄为的理由,而是你所要付出的肩负。在这片国境疆土之内,皇子的身份让你得到了地位,得到了尊重,得到了任何其他人一辈子可能都没有的一切,拥有了这一切,绝不是让你自我满足,让你纵欲享受,而是在危险来临之际站在没有这些的人的前面,为他们挡住一切,永远只让他们看到你带来的希望。”

稚童看向女子那晶莹的黑色双眸。

“受到拥护,你便不能躲在人群之后逃避躲藏,因为你的强大,因为你的力量,”女子不禁流出了两行清泪,却仍然带着微笑,“或许你会说这不公平,纵然会被背叛千百万次,你也不能辜负身上肩负的皇权,绝不能辜负这皇权所给予你的使命。”

女子握住了稚童的手。

“母后对不起你,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女子把稚童拉到身边,带着愧疚和歉意说道,“你是母后的骄傲,母后却把你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这世上,但母后希望不要因此过分伤心难过,不要因此颓废堕落,要时刻记住刚才和你说过的话。莫因生具皇权,便自尊天地之主。”

稚童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泪水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的往下落。

“死亡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事,”看到稚童想哭又拼命忍着的样子,女子不禁笑着安慰着,“就算你有再强的实力,最终也是一抔黃土。重要的不是你的出身,也不是你的身世,我们都是天下凡人,都是天下黎民,我问你你是什么人,但更重要的是你成为了什么人。”

“成为了什么人?”

“在你见到离开人世前的走马灯时,母后希望你看见的会让你骄傲令你自豪,而不会感到羞愧,”女子伸出手擦了擦稚童脸上的泪珠,“你看见的,是你觉得那些重要的人和事。”

重要的人和事……

谁才是我最重要的人?谁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保护住他们了吗?

我……完成使命了吗?

黄成钧感觉自己的气管好像出了点问题,好像有不少黏血粘在了里面,每一次轻轻呼吸都会发出巨大的响声,身上每一块骨头好像都碎了,没有一处肌肉听他使唤,身上的保命之物全都耗尽了,丹田中的内力所剩无几。

不过还好,他还活着。

紧握着几乎完全碎裂的长枪站了起来,轻轻喘息了几下,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分毫迟疑,出乎意料,不顾一切调动了全身的力量,竟然径直朝着黄成毅冲了过去,就像是一头临死前的狂狮,更像一头绽放着最后光采的真龙,经脉中流淌着最后的力量,冥想法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最后的力量了吧!”黄成毅完全没有料到,但还是迅速抵挡住黄成钧的攻击,同时怒喝道,“你还没放弃啊!”

“是啊……我仔细想了一想,”黄成钧不顾伤势慢慢说着,不知不觉吼了出来,“到底谁是储君,到底谁坐上龙椅,他娘的管劳资屁事,劳资一点都不在乎。但那个人一定不能是你,成毅,你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太差劲了,简直烂到家了,我绝对不会把我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你这么个混蛋!”

“哦?是吗?”黄成毅同样大喊道。

两人完全是以伤换伤,每一枪每一拳都打在对方身上,出招速度快得吓人,根本不去抵挡对方的攻击,只是拼命要杀死对方。

按理说,黄成钧绝对不可能还残留有这么多的内力,可他仿佛燃烧了生命一样彻底爆发,将黄成毅狠狠撞出了山崖,两个人缠斗在一起划过天际,那爆发的气息和内力仿佛一颗天边陨落的流星。

震撼了大地之上的所有人,连他们之间的怒吼都在内力的传播之下响彻天地。

“你为什么还不倒下!你为什么还不死!”黄成毅一下子开始感到了一丝恐惧和不安,为黄成钧强大的意志感到害怕,“都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要苦苦挣扎!为什么还不放弃,为什么还不认输!”

“我绝对不能输!”黄成钧怒吼着,只凭一只眼睛死死看着那道模糊的影子,“我绝对不会放弃!身为大荒太子,身负至尊皇权,我会完成我的使命,我会善尽我的责任!无论是谁想要伤害我的任何一个百姓,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即便那个人是我的兄弟!即便要我献出生命!”

“就为了这些没用的弱者吗?就为了这些卑微的蝼蚁吗?”黄成毅大声吼道,“你可是皇室子弟,你可是被上天所眷顾的人,又何必为这些蝼蚁动容!”

“蝼蚁?”黄成毅的脸上露出了嘲讽和讥笑,“别开玩笑了!”

强大的内力碰撞在一瞬间将两人同时击倒,黄成毅捂着腹部撕裂的伤口,颤颤巍巍又一次从纳宇袋中拿出丹药,只不过黄成钧没有给他机会,在击倒的那一刹那依靠着肉身的本能回身一转站了起来,拿着手中长枪的残骸冲了上去,冲着黄成毅的颈窝刺了过去。

“你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了!你已经做错了选择!你必死无疑!”黄成毅向后一倒怒吼道,都来不及举起凡宝,只能用胳膊挡住这一招。

模糊的视线让黄成钧已经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恍惚之间再一次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披麻戴孝站在高台之上,牵着身边深紫衣袍男子的手。

“成钧,告诉师傅,你都看到了什么?”

男人指着大殿之下的荒都轻声说道。

“街道……房屋……百姓......”他回答道。

“成钧,这是人间,是黎民,”男人说道,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生来便在这高台之上,但要站在这高台却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容易。”

稚童抬起头看向男人。

“站得高,自然看得远。只不过站在这里可不是为了让你欣赏自己的国土有多大,自己的臣民有多少,”男人指着那遥远的天际说道,“是为了帮助这些百姓看到未来的坦途,为了看见即将到来的危机。他们并非为你而生的奴隶,但你是为他们而生的守护神。”

“嗯。”他懵懂地点了点头。

“你是一个好孩子成钧,天资聪颖,赤诚忠勇,”男人继续说道,“师傅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会保护好天下黎民百姓,会成为一个正直的贤明的君主。”

“成毅!”黄成钧单手握住了黄成毅的脖子,攥着长枪碎片的手鲜血直流,狠狠插进了黄成毅的腹部,“是,今日必定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

“但你做出了你的选择!”

“权力!财富!皇权!”

“而我做出了我的选择!”

“我选择守护了我认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无论怎样,我绝不会为我的选择后悔!”

大荒王朝太子殿下的声音在楠木山旁震住了所有人,“流星”的强烈气息在不断膨胀增强衰弱,强大的力量喷涌而出。

人们都知道,两人明显在战斗!

气息在坠落之时迅速消散,最终重重落入了大地之上,溅起了无数尘土碎石。

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待到尘土渐渐消散,露出了两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一个站着,一个倒下。

如同一张静止的画卷。

人们都知道,黄成钧败了。

但人们也都知道,黄成毅没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