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累累的宇航员悬浮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里,被黑暗的真空包裹,求救讯号悄无声息地消散。
无所寄托,无处着陆。
——直到此刻。
沉寂经年的通讯器亮起,漂泊无依的宇航员,终于听见了偌大宇宙微茫的回响。
“收到讯号。”
——我听见了,我在这里。
“可以降落。”
宇航员再度启程,浩瀚星辰如海,但他不会再陷落。
他仿佛为了此刻而生。』
“为此而生?凭什么?”年幼的唐妙理并不喜欢这个过分煽情的故事,“他之前的日子白活了?”
——福利院里的书她几乎全看完了,包括那些不知什么年代的文言文故纸堆。
剩下的只有盲文读本了,可她还没学会读这些点码,只好求江回望来给她讲故事。
但听了老半天,居然就是这么个故弄玄虚的心灵鸡汤。
——不开心!
“对于一个流浪的宇航员来说。”少年江回望的嗓音嘶哑,却因为低缓的语速而带了些缱绻的味道。
他轻轻握着唐妙理的手,偏过头来。
明明看不见,但逆光落在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仿佛温柔地注视着她。
“被允许降落的那一刻,他拥有了新生。”
“因为他找到了属于他的星球。”
“往后无论去向何方,他都不会迷失归途。他将不再漂泊、不再仿徨、不再孤单。”
“等到你也找到了属于你的归处。你会发现,那之前的漫漫时光里,你其实都在等待那一天的降临。”
“从那以后,岁月都绵长。”
江回望笑着揉她的脑袋,七八岁的小姑娘顶着一头鸡窝似的短发,乱蓬蓬的,被太阳晒得暖洋洋。
“喵喵。”他笑着说。
“你会找到的。”
七年过去,十五岁的唐妙理带着满脸泪痕和未凝血的伤,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还萦绕着淡淡腊梅香气的怀抱。
她又想起了七年前那个庸常午后里,孤单宇航员的故事。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不耐烦地拍开了江回望的手,说,起开,不要揉我头发呀。
还说,肉麻死了,我才不要找这么个累赘呢,带着你已经够麻烦了,我一个人不好吗!
唐妙理抬手触及了宋安之的指尖,温热的手心里沾满了她的眼泪。
——哥,我真的……也能找到吗?
她不知道宋安之抱了她多久,也不知道宋安之对着她说了多少遍,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
我在这里。
唐妙理奔涌的眼泪止息,意识重归清明的时候,暴雨声都渐渐弱了,只剩下沿着窗棂落下的水珠,滴滴答答作响。
她回想起刚刚自己那弄假成真、惊天动地的一场哭戏,迟来的羞耻感飞快地占据心房。
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像着了魔一样。
明明不该靠近宋安之的,她太好太优秀,能够仰望,便是奢侈。
——可她贪恋那个怀抱,放纵地沉溺其中,像是飞蛾扑火。
唐妙理转过身把头埋在宋安之的肩窝,那里接下了她误伤的一拳头,浅淡的草木药香和梅香纠缠在一起。
——扑向火焰的一瞬间,它多耀眼。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这瞬间,飞蛾也不会后悔。
医务室里的雷云起差点没被吓死。
——我收回前言……
——这小姑娘,比瑶瑶能哭多了!
说是风就是雨的,眼泪骤落,无声无息。带伤染血的小脸一霎时就被冲了个透,潮涌般的眼泪直逼得她没法支撑着站立,却始终沉寂着,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上。
光是在旁边看着,他都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压抑。
——她怀揣着深重的悲伤。
大概任何一个有同情心的人,都能感受到这重重阴云般的悲伤,为之心酸难过。
雷云起根本不敢想,宋安之会有多心疼、有多痛苦。
如果这种痛苦能够化形,宋安之的心大概已被揉得尽碎,像朵萎顿残损的花,瓣瓣凋零,惨淡的血色踩进泥里。
曾经解救了她的这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那么压抑、那么委屈、那么绝望。
她来的太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给出一个无力的拥抱。
“我……”唐妙理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宋安之,感觉自己的眼睛干干痒痒的,估计还肿了。
脸上还有尚未褪下的潮红,和没有拭净的泪痕。
——肯定很丑。
这么想着,她又把脑袋埋回了宋安之怀里,瓮声瓮气地说话。
“姐姐。”
宋安之心疼死了,听见她和自己小心翼翼地撒娇,恨不得把刚才进门时候故意凶她的那个自己拎出去抽几巴掌。
“嗯。”
她再度搂紧了怀中只到她肩膀的小姑娘,生怕她再受到什么刺激和伤害。
唐妙理已经恢复了个七八成,智商也回笼了。
——我怎么就趴人宋安之胸口了!
——好软好香,还有优美而饱满的弧度,和自己身上这个一点也不一样。
唐妙理轻轻用了点力想要挣脱,宋安之却没有放松,还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用柔缓的语气低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别害怕……”
唐妙理又难为情又想哭,一开口还有浓重的鼻音。
“我没事……”
“我就是……我,我不想抽血。”唐妙理强行扯淡,还拿出她三脚猫的撒娇功夫,拽宋安之的衣角。
“医生要我检查,我晕针,我害怕。”
“我怕你把我拎到医院去——你要我去,我肯定得去的,但我不想打针,也不想抽血。”
唐妙理自暴自弃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最讨厌大针头。”
“我是害怕抽血才哭的。”
“我不要去医院。”
雷云起看着校医把针剂往箱子底下塞了又塞,神色复杂,一言难尽。
心道,你这借口不如不找。
毕竟,宋安之的针扎得比大多数刚毕业的小护士还好。
但宋安之很好心地没有揭穿,“好,你说不去就不去。”
她慢慢放开了哭得浑身发软的唐妙理,扶着她坐好,神色极温柔地顺了顺她额前的蹭乱的刘海,把伤口露出来。
唐妙理眼睫毛上挂着的一粒水珠落在她发烫的脸颊上,也被宋安之用指节拂去了。
“你回一班去吧。”宋安之对着雷云起挥了下手,又对校医道,“麻烦您给我拿个冰袋,还有眼药水,人工泪液更好。”
校医应声去取,又指指额头提醒她,唐妙理凝血障碍的毛病还没解决。宋安之点了点头,接过东西道了谢,便将她打发走了。
医务室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唐妙理顽强地挣扎了一下,“我自己来吧……”
宋安之扶住她的后脑勺,用行动驳回了这项提议。
刚用温水泡过的一次性毛巾带着消毒剂的味道,熨帖的热意沿着末梢爬上来。
唐妙理闭着眼睛,触觉清晰地勾勒出毛巾下面宋安之指尖的形状。
纤长而分明的指节,用温和得几近爱抚的轻微力度拂过她的脸。
——想象着这一幕,唐妙理感觉自己的脸烧得比煤炉子还滚烫。
“只靠自己怎么行。”宋安之把她的脸仔仔细细擦干净,淡淡道。
唐妙理心下一惊。
——宋安之……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依赖了吗?
却听宋安之补上一句,“这儿连镜子都没,你哪里看得到额头上的伤。”
唐妙理低下头去,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
空气再次陷入静默。
宋安之用掌心温了温装着人工泪液的塑料滴管,轻轻碰了下唐妙理的下巴。
唐妙理乖乖地抬起了头,睁大眼睛。
像只黏糊糊的幼猫,毫无防备地露出了脆弱的颈项,柔软的绒毛任由揉搓。
宋安之垂下眼睛,逼自己不去看唐妙理落泪以后愈发绯红明艳的脸庞,指尖却在托住她耳后的瞬间,刻意从唐妙理唇角擦过。
樱桃色的唇瓣微翕,柔软得仿若松软的雪花。
宋安之在微微颤动的琥珀色瞳孔里看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面对唐妙理的时候,她的眼中竟然有如此浓郁的情绪和欲望。
——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谢谢。”点好药水,唐妙理闭着眼睛,听着宋安之将冻硬结块的冰袋掰碎的声响,轻轻地道了声谢。
宋安之始终没有回答,若不是冰裂的声响不曾停止,唐妙理甚至以为宋安之已经离开了。
倏然覆上的冰凉让唐妙理浑身一凛,条件反射地伸手想扶住冰袋,宋安之用手背轻轻压了下,说了声,“凉。”
“我来吧。”
唐妙理闭着眼屏息,努力把眼中不安分的热意压下。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会被你惯坏的……变成脆弱敏感、患得患失的模样。
我不想那样。
——为什么要让我期待。
唐妙理脑海中一片空茫,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只有飘忽的水滴,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谢幕。
“那些你不想告诉我的事。”细碎的雨声里,宋安之忽然开了口。
明知道唐妙理闭着眼睛,宋安之却依旧不敢看她的脸。
——害怕被唐妙理看见,她眼中沸腾的、真实而可怕的控制欲和独占欲。
——想把你抓起来、藏起来……到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和打扰,只有我和你的地方……
“我不会再问了。”
——我不会再用我的痛苦和保护欲逼迫你。
——我名为爱的负担,不该束缚你自由的臂膀。
唐妙理的身体僵了僵。
——这是……什么意思?
期待落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在苦涩涌上心头之前,她竟然先觉出了一些可笑。
——本该如此,本应如是。
“我会一直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宋安之的语气极尽温柔,被冰袋冻红的指尖轻轻撩开唐妙理的刘海。
隔着自己的手掌,她在唐妙理的伤疤上方落下一个吻。
隐秘又虔诚。
——为我的天使献上信仰。
“在那之前。”宋安之拿起冰袋,单膝跪在病床前面,仰头凝望着唐妙理阖眼的面容。
“你可以照顾好自己吗?”
睫毛颤抖着缓缓抬起,唐妙理看见了宋安之压下一切心绪,只余下淡淡疲惫的、平静而深邃的眼睛。
那里面盛着她从未见过、纯粹而盛放的温柔。
那个被人评价冷面冷情的人,把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全心全意奉给了她,热烈又珍重。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天真愚蠢的问题,得到了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回答。
唐妙理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一发不可收拾。
宋安之推开门、面对她的神情,哪里是生气。
分明是满溢的关心。
她在名叫生活的泥潭里孤零零地挣扎了太久太久。
久到已经忘记了,原来人本就是可以流泪、可以软弱的。
那个人的关切和温柔化成了一片海洋,给她被压抑深埋的本性找到了泄洪的出口。
于是她的灵魂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用人类最简单、最本真的形式爆发了出来,奔向那片回应她的星球。
“好……”唐妙理捂住自己的眼睛,这一次她终于没再压抑着自己,带着哭腔向面前的人保证。
“我会的。”
——我会照顾好自己。
“我一定会的。”
——我会努力变成一个配得上你这般温柔的人。
——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唐妙理再次落入宋安之温暖的怀里,放纵地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我积攒了十五年的运气,终于遇见了一个你。
——通讯器亮起,我从此刻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