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她一个垃圾中学前校霸、黑街恶毒女魔头,名声都臭成这样了,还要什么面子,本来就该睚眦必报、狠咬一口的。
何况,她根本不信闵诗瑶什么“本来没想伤人”的鬼话。
不想伤人,还能笔笔直直砸人脑壳上?你是哪个朝代的骠骑将军啊,蒙眼百步穿杨,好了不起的哦。
但是看到雷云起傻乎乎地赔着笑,对她说“冲我来吧,多来几下也行”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因为我也有个哥哥。
她的江回望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多少次她犯了错惹了事,挂着彩被人粗鲁地搡回来,江回望也是挂着那份讨好又惊惶的笑,小心翼翼地低头道歉,求对面的人放过她,不管是什么都换他来受着。
“……都是我没把她管教好,我一定狠狠责骂她,该赔的,我这三天一定给您凑上。”
“……您要还是不解气儿,就把我带回去任您使唤,您看她就一小丫头片子,瘦得一把骨头,打起来肯定没我皮糙肉厚的舒服,指不定还伤了您的手……”
唐妙理被掐着脖子,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是喷泉疯狂地像外迸溅,却死扛着一声不吭。
江回望对着一片空地鞠躬道歉、卑微祈求,而拎着她的保镖站在另一个方向玩味地笑,像在欣赏一台滑稽的默剧。
江回望根本看不见。
他什么都不知道,害怕到握着盲杖的手都在颤抖,渺小又可怜。
但就是这么个残疾又怯弱的人,一次次挡在她身前。
他把头低到了尘埃里,拿出他所拥有的、少得可怜的一切,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她。
像一只挣扎的蚂蚁,妄图用最后的力气伸出腿绊倒大象。
多么可笑。
又多么英勇。
雷云起很聪明地选择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看着唐妙理,笑着说,“那你哥哥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是啊。”
唐妙理垂下睫毛,轻轻眨了下眼。
“他天底下最好了。”
门外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校医带着急救箱叮叮当当地推开医务室的门,“同学现在什么情况啊,有没有头晕、恶心的症状……”
“怎么你又伤了!”女医生看到那张熟悉的小脸,心下叫苦不迭。
大小姐亲自背过来的这位小小姐也忒难伺候了吧!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去受伤的路上——
她认命地开始消毒清创,盘算着一会儿人来了该如何交代。
校医亲口证实了唐妙理额头上的创口平整也不深,完全不用缝针,只要好好上药别发炎,连疤都不会留。
雷云起这才稍微放了心,给自己方才磕伤的眉心也涂了点红药水。
“但你说的对,她这个出血量实在不正常。”校医捡起废物篓里好几张浸满暗红的纱布瞧了瞧,“正常来说,就算是二次伤害加深了伤口,用掉一块纱布也该凝了。”
雷云起苦笑一声,从洗手间拿出一根潮湿还带着腥气的领带来。
“何止啊,这上边也全是。”
校医差点一个白眼厥过去。
“小同学,这个凝血功能障碍,你……”
唐妙理身子一僵,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脱口而出,“医生辛苦了,这个我也查过的,就是因为,呃,我喜欢挑食,所以就有一点点贫血嘛……”
校医就差把“我不信”写在脸上。
唐妙理放弃了说服她,只好紧张兮兮地低声求情,“谢谢医生关心,我之后一定去全面检查,然后啊加强锻炼、早睡早起、健□□活!”
“所以,能不能请您别告诉宋安之啊……”
方才校医院里,女医生戴着听诊器,无视了她这位患者本人的主观意志,直接跟凶巴巴的纪检委员噼里啪啦报了一堆心脏病检查项目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她就是又俗又拜金,她心疼死每年送给医院的那点儿检查费了。
除此之外,她更不想让宋安之知道她这些杂七杂八、大大小小的毛病。
她不想逼迫宋安之替她负担什么——以那个人多管闲事的性格,若是知道了她的经济情况,一定会主动施以援手。
何况宋安之还说了那样的话……
唐妙理怎么忍心让她为自己难过。
唐妙理看着欲言又止的校医,急得轻轻拉扯她的白大褂,“好不好嘛,医生姐姐,你不要告诉宋安之好不好……”
校医恨不得直接腿一蹬、眼一闭,晕过去得了。
——宋家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大小姐,正站在撒娇求饶的小小姐后面,脸色黑如锅底,怒气近乎化形。
“唐、妙、理……”宋安之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你说,不要告诉我什么?”
唐妙理感觉自己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她几乎是以毫米为计量单位,缓缓地转过了头。
“宋……姐姐。”
唐妙理的求生欲瞬间爆棚。
“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解释……”
“好、啊。”宋安之抱起胳膊,咬着牙勾唇冲她笑。
“我听你、好好狡辩。”
唐妙理浑身的毛都炸了。
十分钟前。
上课铃已经响起,宋安之的心还是没法平静。
想到那些她错过的时光里,唐妙理单枪匹马、孤立无援的样子,心疼得几乎满溢,只想把她抱在怀里。
——但她也知道,她还没有立场与她并肩、没有能力让她依靠、没有资格让她信赖。
她不能、也不该这么心急。
但她还是错了,她愚蠢而狂妄地放任唐妙理离开,害她再次受伤。又或许是上天总爱开玩笑,越珍视什么,越要让你失去。
顾钰来告知她闵诗瑶挑衅唐妙理,还伤得她血流如注的时候,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惊慌失措的恐惧,心乱如麻。
——失去唐妙理。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她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直到听见顾钰冷静地告诉她伤口的情况应该算不上严重,她凉透的指尖才慢慢回暖。
宋安之带着满心的惊惶跑过转角,隔着一段距离,模糊地听见了唐妙理的声音。
还没变声的嗓音清清甜甜,放软的语调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她甚至能够想象到,那个小姑娘拽着医生硬质白大褂的边角,轻轻摇晃着撒娇的样子。
鲜活又可爱。
宋安之像是个卸下沉重枷锁的罪徒,灵魂都轻松地飞往云端舞蹈。
她衷心地感激,感谢上帝——或者某位她叫不出名字的神明,真的如她所祈愿的那样,让这个人平平安安。
这样的宋安之,又怎么会真的忍心生她的气。
只不过是借着尚未散去的惊惶和无措,假装愤怒,虚张声势地吓唬这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家伙罢了。
顺带着,把心底过度泛滥的感情尽数掩盖,不让她看到自己露骨的保护欲。
唐妙理没见过宋安之生气的样子。
被那双漆黑的瞳孔沉沉注视着的时候,她简直要溺毙在其中。
不知所措。
大脑一片空白。
唐妙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傻乎乎地望着宋安之,眼睛都不眨一下。
——宋安之的眉目黑白分明,眼尾却微微泛着一抹红,像是墨色山水画里一株凌寒盛放的红梅,惊艳却和谐,让她素来冷淡的面容都染上了某种盎然的神采。
——真好看啊。
空气静默着,唐妙理终于一个激灵意识到,宋安之还在等着她的狡辩。
雷云起在一旁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地疯狂暗示——不要解释!你不可能说得赢一个,从牙牙学语就开始和亲爹激情辩论家事、国事、天下事的女人!
或许归功于女人的直觉,方寸大乱的唐妙理居然真的从这段海草舞似的表演里,成功领悟了雷云起的暗示。
——别说话!撒娇!
被当场逮住的校霸小唐跟得了失语症没两样,哪里还扯得出一句话。
但是撒娇?怎么撒?
唐妙理茫然看向由于挤眉弄眼而险些面部神经抽搐的雷云起。
——这是让我装成面瘫发作引起同情吗?
唐妙理用了大概半秒钟仔细思索,觉得自己装不来。
雷云起急死了,这小姑奶奶怎么回事!他这个哭脸做得难道还不明显吗!
——他瑶瑶怎么就那么能哭,动不动就能哭成个小泪人儿。
终于,雷云起冒着被抓获的巨大风险,飞快地抬手做了个擦眼泪的动作。
唐妙理瞳孔震动。
——啊!眼泪!莎士比亚说过,你是女人最强大的武器!
她怎么能把她黑街小影后的功夫丢了呢。
为了求生活,拿眼泪博同情的事她可没少干过。每年冬天,她能靠寒风吹皱的鼻头和湿漉漉的小眼神儿,讨到好多没卖完的剩菜呢。
说干就干,唐妙理从善如流,几乎不用酝酿,盯着宋安之盛世美颜看了老半天的眼睛一眨,眼底的干涩迅速酸麻了鼻尖。
几乎只用了一瞬间,泪水就盈满了眼眶,啪地落了下来。
宋安之的神色登时就变了。
唐妙理自己都没想到发挥得这么好。
她本来只想红着眼,软下声音说几句好话,哄哄不高兴的纪检委员罢了。
而且宋安之本就是出于担心自己才生气,她又怎么会火上浇油。
可是她的泪腺像是被打开了一个阀门,再不受她的控制,先是淌成蜿蜒不断的两行清泪,之后越流越快,越淌越急,直到决了堤似的汹涌爆发。
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眼泪多到连嘴里都觉出了咸腥味儿,头晕得像是缺氧,耳朵里也嗡嗡作响,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已经弓下身子蹲在地上。
——应该是蹲着的?
唐妙理记得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的那个瞬间,宋安之慌乱的神情,和眼尾处迅速扩散的那抹红。
——像是冰雕雪琢、不染凡俗的圣女雕塑裂开了一样,超级突兀的。
当时唐妙理甚至想笑一下,说,宋安之,你怎么这么慌呀,你人设崩了耶。
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的身体像是被接管了一样,除了流眼泪之外做不出任何事情,还没打好腹稿的狡辩也瞬间解体。
她勉力垂着头蹲下来,恨不得变成一只鸵鸟,把脑袋摁进沙子里,不要让那个已经通红着眼的人,再看见自己脆弱又狼狈的样子。
她脑子里分成截然相反的两部分,司掌理性的——大概是左脑吧,还有功夫点评一下自己飙到河外星系去的戏——
莎士比亚诚不我欺,眼泪这武器,够狠够强。
可他没说,这把刀是个双刃剑,这支枪还他妈会炸膛。
——翻车了啊!
但司掌感性的神经拥有鬼压床般的上位力量,阻止她关上眼泪的阀门。
唐妙理从来不习惯哭出声响,于是在压抑的呼吸和奔涌的眼泪共同作用下,她几近窒息、浑身颤抖,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不知身处何时何方。
——她被夹在一个极狭窄的缝隙里,那个缝隙是由某个已经不成人形的肢体支撑住的,滚烫的、红色的液体从她头顶浇下来,沿着每根发丝流入她脖颈。
——她蜷缩在某个人怀里,那个人奔跑着撕心裂肺地喊叫,她听不清近在咫尺的声音,疼得无法呼吸、浑身痉挛,死拽着绞痛的心口。
——她身处半空,爆炸在眼前缓慢铺开刺眼的白,巨响让耳朵瞬间失聪,她在极致的寂静中跌落,压缩的空气肆意冲击着每一块骨骼、挤压肺腑。
她坠入一片黑暗的真空,看不见、听不清、无法呼吸。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凛冽的寒意沿着脊椎延伸,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冻住。
唐妙理的手触到了一片坚硬,暴雨带来的雾气在地表上凝结,和滴落的眼泪混杂在一起,潮湿又冰凉。
好冷。
她深埋的感情叫嚣着,像眨眼就攀上天际的魔株,如发疯一般迅猛生长,勾勒出一幕几近真实的幻想。
——有一个人从背后拥住了她。
陌生的体温融化了她的恐惧,那个人的拥抱很用力、却很小心,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又全心全意地承接着她的一切。
——停下!那是幻想!
名为理性的那部分试图唤醒她自己。
——把你的手从脏兮兮的地板上拿起来,现在、立刻、马上。
右手的绷带和漂亮的蝴蝶结,是她憧憬的那个人亲手绑的。
不能弄脏它。
唐妙理用尽全力与自己割裂的另一半灵魂对话,挣扎着、跌跌撞撞地夺回知觉。
她想要擦掉模糊视野的眼泪,却发现有一双温暖的手已经这么做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个人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沉沉的嗓音和她的心跳一起,近得仿佛从骨骼里直接传入脑海。
“别害怕……”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