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家里做医疗行业的缘故,宋安之很小的时候就学过基础的急救和护理知识。”
雷云起想哄她开心,思索了下道,“给你讲个我们刚上中学那会儿的故事吧。”
“当时刚开学,大家都不熟。有个男生课上突发癫痫,周围的人,老师同学们,都吓得不敢动。”
“犯病的学生就一直在那儿抽搐,头哐哐哐地撞在桌子上,几下子就开始猛流鼻血,特别吓人,没人敢去动他。”
“就在这时,宋委大喝一声,‘都让开!’一个箭步冲上去,轻轻松松把一个大男生啊,公主抱!抬出座位在地上放平了。”
“然后有条不紊地做各种检查,又捏着他下巴打开呼吸道。她一边急救,一边还指名道姓地喊人拨校医院和急救电话,顺带维持了一下教学秩序。”
唐妙理听得眼神亮晶晶。
雷云起笑了下,“特别特别沉着冷静,又帅又酷。”
唐妙理心想,这还用你说吗。
她憧憬的人,一直都是这么强大而温柔。
“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听雷云起唠嗑到最后,唐妙理终于给出了点回应。
雷云起倒是愣了一下,没想到唐妙理还会关心回忆里一个没名字的学生。不过还是解释道,“他是先天性的,家里人都知道,只是磕伤了鼻梁罢了。”
他的伤甚至没有宋安之严重,因为他癫痫发作的时候牙关紧咬,宋安之好不容易掰开了他的下巴,还没找到压舌板往里塞,眼看着嘴立马就又要合上。
为了避免他窒息,宋安之直接把自己的手指放了进去,等救护车到的时候,她指尖早已被咬出了一片淋漓的血泡。
雷云起瞒下了这一段,拿起压在唐妙理额头上半红的纱布看了一眼,血总算是止住了,伤口大概三厘米长,也并不深,倒确实不需要缝针。
雷云起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创口不大,好好养不会破相的,宋委应该也不至于把我锤死在地上……”
唐妙理鼓着腮帮子反驳,“宋安之不会打人的。”
雷云起心道,确实以前没有,以后就不一定了。
——毕竟宋安之那么在乎你。
他还瞒了件事儿没和唐妙理说。
——蝴蝶结。
宋安之很在乎她,不仅是她亲手打的这个标志性的双结。
只要稍微留心就可以发现,宋安之在绷带内面用了浅红色的油性敷料,不惜这玩意换起药来麻烦费事儿,就是为了让她少疼一点。
外边卷的纱布更是发挥了强迫症的极致,棉纱线艺术品似的道道平行,不会剐蹭她分毫。
可是,就算把这些都加起来,也只不过说明宋安之很关心伤患罢了。
最可怕的……还是那个蝴蝶结。
那不仅是个双结。在双结的基础上,还有一个十字。
飘带与对向的绳结交叉系紧,一纵一横。
十字结的寓意是宋安之亲口告诉他的。
——“愿上帝保佑我的爱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深挚,语气沉沉,绝无半分作伪。
当时他才八九岁,正是爱疯爱闹、又皮又野的年纪。
大人们的酒会太无聊,他和黄嘉诚偷溜出来,俩小皮孩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个篮球,在金碧辉煌的舞会大厅里一攻一守激情对战。
然后他在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摔了个大马趴,西裤当中一个大豁口,青蛙王子在裤头上笑得张扬放浪。
黄嘉诚笑出鸡叫,雷云起恼羞成怒爬起来准备暴揍这绊倒他的混小子,起身才发现胳膊肘剧痛,冷汗涔涔,动弹不得。
黄嘉诚也被吓到了,一时间两人又惊又惧、面面相觑。
“别乱动。”
循声,一个身量比他们还略高的女生走了过来,是张不熟悉的面孔,不像一般大小姐一样穿着公主裙或者小礼服,而是一身西装、打着领带,气场冷冽。
她的声音也带着凉意,但在这时候意外的成熟和可靠。
“肘关节错位。”女生只看了一眼,“去医院复位,或者我来?可能有点疼。”
虽然之前从没见过这姑娘,但半大野孩子某种“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忽然冒了头,于是雷云起大义凛然地冲她一转身,“来吧!我不怕疼!”
宋安之微微一笑,出手飞快,拽住雷云起小臂,躬身屈膝全力以赴一抡——没错,就是过肩摔前奏的那种抡,力道大到像是在拔烤全羊洒满孜然的腿儿,直叫这根膀子和雷云起灵肉分离。
只听噼啪一声脆响,关节复位了。
“啊啊啊啊嗷嗷嗷——”
雷云起撕心裂肺的叫声传遍了整个舞会大厅,比防空警报还响彻云霄,水晶吊灯都被绝望的音波冲击得叮当摇晃。
“不久前和陈氏正骨术的师傅学的,手艺不精,用力过猛,见谅了。”
雷云起刚刚燃起小火苗的“男性自尊”碎得稀里哗啦,撅着个青蛙王子的屁股蛋,嚎得撕心裂肺。
“好疼啊哇哇哇哇哇你骗我呜呜呜呜——”
宋安之神情无奈,忍着雷云起的魔音贯耳,找人要来了简易夹板和绷带,蹲在他侧面给他固定。
“好了好了……已经复位好了就不会疼了,别喊啦。”
宋安之三两下固定好夹板,雷云起可能是害羞了,拖着条鼻涕要哭不哭的,看着这个比他还高半头的女生不急不徐地给他固定伤口。
他一时有点难为情,又犟着说不出软话,只好把另一只手背到身后遮住羞耻的裤头,红着脸看宋安之系绷带。
“你的蝴蝶结……系得好好哎。”他忍着疼夸了一句。
宋安之笑了下,“我习惯打双结,一边抽出来,和另一边再系一遍,这样系得更紧。”
而且很好看。雷云起心想。
“好了,回去吧。记得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下。”宋安之站起身子拍了拍西装外套,束了下领带就打算离去。
“这就好了?”雷云起有点吃惊,又不知为何有点舍不得她走,没话找话似的说道,“你不能走!你不能……对我不负责任!”
他的本意是医生不能丢下自己的病人就这么走了,偏头却看见黄嘉诚笑得哼哧哼哧,一脸“吃到大瓜”的八卦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讲了一句极有歧义的话。
——小白莲痛斥渣男必备宣言之“你要对我负责”。
雷云起硬着头皮试图辩解,“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绷带)下面好疼啊,你是不是乱搞的啊!”
年纪轻轻但阅片无数的黄嘉诚,露出了一个更为震惊的吃瓜表情。
——下面好疼、还乱搞。
——不但玩弄感情,还污人清白!
黄嘉诚被自己的脑补雷得外酥里嫩,猛一阵咳嗽,不敢看自己拜把子的兄弟了。
好在年幼的雷云起和宋安之并不像他一样天赋异禀,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
宋安之上前捏了下,确认道,“骨头已经没问题了,之后等消肿就好了。”
“如果你还想要点心理安慰。”宋安之想了想,抬手一指夹板上用来固定位置的蝴蝶结,“可以再把飘带与对向的绳结交叉系紧,打成一个十字架的形状。”
雷云起急吼吼道,“真的有用吗?像在胸前画十字一样,求上帝保佑吗?那你快来呀!”
宋安之点了下头,听见他催促,露出一个有点高深莫测的笑来,“你——要我给你系?”
雷云起一脸理所当然,撅着屁股弯着腰就把胳膊送过来了,“我手动不了呀!”
宋安之看着他无知无觉的脸,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并不是在教堂遍地的法兰克福,面对的还是一个理想坚定的共产主义少年急先锋。
宋安之叹了口气主动解释道,“替人系十字结,意味着向主祷告。祈愿上帝,保佑我的爱人。”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主佑吾爱。阿门。
宋安之语气深沉,凝视着小少年清亮无辜的眼睛。
“……你是要向我表白吗,青蛙王子?”
雷云起窘得呆立当场,脸红得比裤头上的青蛙还臊,一瞬间竟不知道该捂屁股还是捂脸。
医务室里。
雷云起给唐妙理的伤口做好了初步处理,又把方才沾了血的医疗垃圾收拾干净了。
他盯着唐妙理手背上这个完美精巧的十字双结,在和宋安之初见的糟糕回忆里臊得不敢抬头。
——其实宋安之的手法真的相当不错。当晚父母带他去拍片子,医生都夸赞正骨的处理非常及时且有效。
以至于在初遇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年幼的雷云起一想到宋安之就脸红心跳,一半是被她穿着西装给自己正骨的气势帅的,一半是被那句“青蛙王子”羞的。
为了再次见到宋安之,雷云起之后整整一年都没翘过一场大小宴会,还盛装出席,裤头都从小青蛙升级到了爱马仕。
可惜无情无义的小宋同学早飞回了德国,消息没有、邮件不回,徒留雷云起对着空气开屏,还被黄嘉诚笑话成“望夫石”。
——那个冷酷又霸气的宋安之,竟然遇到了让她心甘情愿系十字双结的人。
意识到这件事,雷云起倒是一点儿没替八岁半的自己难过,反而非常、非常地高兴。
三年同窗,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宋安之有多独。
那可是宋安之啊,温雅谦和、恪己守礼,却又淡漠疏离,拒人千里。
让人疑心她是不是个编好程序的机器,永远回馈以光明正义,仿佛生来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情绪。
十字双结如蝶翼展翅欲飞。
——她珍藏的感情,含蓄而热烈,明媚又虔诚。
更何况,宋安之喜欢的这个小姑娘也很可爱。
唐妙理垂着头坐在医务室的病床上等候,不喊痛也不闹,小小一只甚是乖巧。
她的脚尖甚至触不到地,白皙的脚踝在裤管里招摇,纤细的跟腱拉出一道明暗清晰的轮廓。
或许是雷云起打量的眼神太露骨,唐妙理偏过头来,盯着他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狐疑地瞅了半天。
——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笑得好猥琐。
回想着童年悸动的雷云起,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看起来很乖”的小姑娘打上了猥琐的标签,只有背后发毛的直觉告诉他得想个合适的借口。
——他可不想被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姑奶奶揍一顿。
“……那个。”雷云起灵光一现,“当时为什么让瑶……闵诗瑶,向我道歉?”
唐妙理的口气理所当然,“你代她受过,她当然对不起你。”
看着雷云起的神情,她又补了一句,“至于她伤了我,你不是跟我道过歉了吗,我接受了。”
说完晃悠着腿看向了窗外的雨,再懒得多解释一句,满脸“我拎得清”的小骄傲。
——这账还能这么算?
可能是被唐妙理有问必答的态度蛊惑了,雷云起鬼使神差地追问了句,“为什么?”
——你当时明明想动手,为什么又那么轻易就饶了她。
唐妙理回过头又盯着他的脸看,久到让雷云起以为她会说出一句“尔等凡人不配揣摩圣意”。
但是唐妙理没有。
她声音很轻,“因为我也有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