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眼镜走到窗边,炽热的日光驱散了他骨头里泛起的寒意。对着窗外绿意葱茏的景致,他慢慢地继续叙述。
“当时,这一片都是雪。雪很厚,风很烈,听不见人声。”他说着手往下指,比划着道,“我在这个转角。西西在这里,绿毛往这边走出去。”
“迎面撞上了从那边过来的唐老大。”
“绿毛被吓了一跳,没有立刻动手。唐老大看见地上的西西,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唐妙理不记得那个女生叫什么,但她知道那个人和她同校。
报道签名那天她没带笔,那个女生也戴着这顶帽子,排在她前面,签完字之后很自然地把笔借给她,帽檐上的粉色兔子笑得憨态可掬。
唐妙理本来不想管二十九中这些事的,免得又害江回望给自己收拾烂摊子。
所以她一直忍耐,只要不直接撞上她枪口,她都刻意无视了。
——但这帮人显然贪得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她忍不下去了。
唐妙理足尖踩在砖墙上,跃起上步,占据高处后反身骑上绿毛的后背,两腿绞住他的颈项,仰面下腰,身子倒弯绷成弓形,猛一发力让绿毛直直地跪了下来。
绿毛起先挣扎不休,伸出手拧她的小腿,又试图掰断她的脚踝,但唐妙理纹丝不动,锁住他的脖颈,丝毫不肯放松,像蟒蛇缠身似的慢慢绞紧。
唐妙理出声,“转角的那个小眼镜。”
她声音很冷,被风声模糊了,听起来有点疲惫。
“就是你,你扶着那个女生,过来。”
小眼镜拉着西西走到唐妙理面前的时候,唐妙理身下的绿毛已是脸色绛红,嘴角外咧,舌头半死不活地垂出来。
唐妙理的眼神很冷,琥珀色的眼睛像是颗玻璃珠,一点感情也没有。
小眼镜吓得一动不敢动。
“说啊。”唐妙理皱着眉,声音有点哑,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倦意。
小眼镜吞了半天唾沫,才哆哆嗦嗦地把绿毛猥亵、勒索的事儿全说了。
唐妙理很随意地点了下头,像是根本没听到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似的,小腿发力猛绞,冲绿毛道,“跪好。”
绿毛眼珠外凸,胸膛里已经发出了烧火似的抽气声,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慢慢跪好。
唐妙理略微收了力给他松了口气儿,绿毛趁机暴起就要抓面前的西西!
“啊——”西西终于意识回笼,尖叫着连滚带爬地退开。
唐妙理一皱眉,再没给绿毛反抗的机会,用尽全力将他制住,往前重重一磕。
就像是给西西行了个叩首的大礼。
“道歉。”
绿毛被唐妙理勒得动弹不得,气若游丝,含恨挤出一句,“对不起。”
唐妙理看了一眼西西,“你听见了吗。”
西西看看底下跪着的,又看看上面坐着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怕哪一个。
“听,见了?”西西像是回答,又好像只是被吓坏了,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唐妙理的话。
唐妙理不耐烦地又是一绞,“重来。”
“对不起!”绿毛咬牙又说了一遍,目眦尽裂。
唐妙理笑了一下,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无波无澜。
“很好。”她用尽全力,紧锁十秒松开腿。
绿毛不再挣扎了,他身下的雪忽然融化了一小片,一股尿骚味儿漫出来,又被风卷去。
“死了?!”小眼镜吓坏了,“杀人,杀——”
唐妙理站起身,踢了一下绿毛的手,极不耐地闷声道,“自己看。”
小眼镜胆子小,是真的怕这女生把人憋死了,脑子里闪过一堆“自首”和“刑事责任”之类的话,哆哆嗦嗦摸了半天脉搏。
还好,有心跳,就是窒息了……而已。
而已什么而已!那可是一个一米七多的壮汉!
小眼镜被这可怕的战斗力吓得一哆嗦,心惊胆战地抬头看唐妙理。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生比他印象中更瘦小,运动服垂到大腿、领口敞开着,露出细瘦的侧颈。
明明是大雪的冬天,却穿得极单薄,运动服底下一件针织开衫便是里衣,连棉袄都没有,更不用说羽绒服了。
她也没有带围巾,灌进领口的风甚至能掀开针织衫滚了毛球的边沿,隐隐约约现出锁骨来。
——她不会冷的吗?
小眼镜刚想开口,激灵一下又拼命把这心思压了下去。
——这位远比绿毛强……还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他可不敢随便把人惹毛。
“他用哪只手摸的你?”
西西哆嗦了半天,细细的嗓音憋出一个“左”。
唐妙理拿脚踹绿毛的肩膀,给他翻了个面儿,蹲下身子咔咔几下把他左腕和手指关节卸了。
又皱着眉扫了一眼他身上,发现只有裤兜能装东西,嫌恶地伸出脚踢了踢,掉出一个钱夹子来。
唐妙理拈着个边儿,把那钱夹子拿给了西西。
西西吓得往小眼镜后面躲,唐妙理拧着眉说了句,“接。”
小眼镜欲哭无泪地接下了。
“多少?”
小眼镜粗粗一点,“五百五,还有一些零钱。”
唐妙理又扫了一眼西西,“抢了多少。”
西西不说话,小眼镜只好又温声对着西西问了一遍,“这个绿毛混混……一共抢了你多少钱?”
“一千……一千两百多。”西西犹犹豫豫,“可能一千三?”
唐妙理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了,西西和小眼镜对视一眼,无所适从地捧着钱夹子追上去。
唐妙理走在雪地里很轻盈,连踩下积雪的动静都很小,像是只孤零零的猫。
她走回绿毛欺辱西西的墙边,捡起了那顶帽子,粉色兔子笑得傻里傻气。
唐妙理把帽子上的雪拍掉递还回来,踮了下脚轻轻放在她头顶。
“很可爱,挺适合你。”
西西的眼泪终于刷啦一下落下来。
“她把钱夹子留给西西了。”小眼镜看了眼教室里正眉飞色舞地和胖鹭鹭谈论热播剧的西西,回忆着那时她惊魂甫定的样子道,“西西很害怕,她其实不敢要,怕那人回来找他。”
“但是唐老大让她拿着,还说,她有办法让他们再不会来。”
宋安之不知道唐妙理是打算牺牲自己什么,心越来越沉,语气有点急,“她要把眉哥团伙一锅端?”
小眼镜艰难地一点头,“是。”
宋安之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无权无势,能做成什么?
“这么恶劣的行为,保安都干什么去了?”宋安之忍不住怒道。
——惩恶扬善的义务,什么时候落到了她一个小姑娘身上?
小眼镜眼眶又红了,他背过阳光眯了下眼,还是忍不住飞快地抹了下。
“宋姐……你现在想的这些,我都明白。”
“谁不想有老师来主持公道,有保安来维护安全。但是我们是二十九中啊,不是致远中学!”
“那里是黑街,三不管、红灯区、销金窟……肮脏的、看不见的东西,生长在那里,铲除一批还有一批,他们卷土重来的速度永远更快。”
“和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杀不死……就让它们永远在地底下吧。”
——这是个被放弃了的地方。
“宋姐大概是没见过这种乱象的。”小眼镜苦笑。
宋安之没有说话。
其实她去过黑街,当然只有三年前那一次。不过她没必要辩解,只是沉默地看着小眼镜。
——唐妙理对那里很熟悉。
——甚至有可能……她在那里长大。
——所以才学会了那种不要命似的打法;习惯了凡事没有道理可讲、只拿拳头说话;习惯了孤身一人解决所有问题。
她习惯了……黑街的生存方式。
以至于敢说,她能解决眉哥的事。
单枪匹马,一腔孤勇。
宋安之感觉胸口窒息般憋闷。
有雷声从远处传来,暴雨将至。
高一(1)班门口。
“……以为,我不敢打你?”
血在唐妙理的眼角划出一道狰狞又妖冶的红,她的眼底流露出可怕的狠戾。
雷声再次炸响,明暗交错之际,唐妙理逆着光的娇小身影终于和曾经在黑街凶名远扬的暴力狂重合起来。
雷云起的心一惊。
闵诗瑶不知道……他却是听说过,当年二十九中有个刚上初一的女生,以暴制暴收拾了一群二流子,搅得整个黑街都腥风血雨。
传言中的女生很玄乎,赤手空拳一打十不落下风,而且长得极精致漂亮,堪称天使面孔、恶魔战力。
当时他的兄弟黄嘉诚刷着论坛狂拍他大腿,“老雷!你快看啊,这还有照片!好美的妞,好辣!哧溜哧溜!”
雷云起根本连眼神都欠奉,黄嘉诚却直接把手机怼他脸上。
糊到连妈都认不出的图片是个走着路的小女孩儿,垂着头冷着脸,脚踩一双男式白色高帮鞋,嘴里还吹了个巨大的泡泡糖。
他没看出这妞多美多辣,倒觉得是个还揪着小辫儿的黄毛丫头。
——这么小,上初中了吗?
黄嘉诚嗤笑一声又去舔屏幕了,嘴里说着些什么“暴躁萝莉”、“反差萌”、“二次元”之类他听不懂的东西。
眼下的雷云起看着唐妙理随时都会爆发的冷厉脸色,简直想把黄嘉诚那双狗眼拿出来镶个钛合金。
——你管她叫妞?你还敢肖想?
这气场,他恨不得跪下来给小姑奶奶唱征服。
——瑶瑶,你让我怎么给你收拾这残局啊……
唐妙理眯了下眼睛,轻轻笑了笑,露出了个刀口舔血多年的人浑然天成的痞气。
高一(1)班前后门各有一个摄像头,所以需要遮挡物——这位雷同学的走位相当不错。
校内私斗会被扣分,所以不能留验得出的伤——那就,隔着本厚书当胸一掌,震震这位“喂小姐”的心肝脾肺肾好了。
完美。
现在只需要一个时机——
唐妙理把装着校徽的小箱子挪到缠着纱布的右手上,宋安之扎的蝴蝶结还平平整整。
很好,就是现在!
雷鸣声又猝然响起,唐妙理俯身疾冲,绕过雷云起,抓过窗台边的《习题全解》,直朝闵诗瑶撞去!
“砰!”
“轰隆隆……”
一声闷响,归于寂静。
“唔……呜呜!云起哥!”闵诗瑶过了好几秒才慌乱地抽噎出声,“云起哥哥!”
唐妙理的表情并不好看。
闵诗瑶并不是她打的。或者准确的来说,没人对这位颐指气使的大小姐用刑。
是雷云起,在她冲向闵诗瑶的时候,从她右手的箱子里抓出了一个黄铜徽章,趁唐妙理来不及反应的瞬间,砰地一声拍在自己前额上。
尖锐的凸起扎伤了眉心,好几处创口同时流血,血滴沿着鼻梁骨淌下来,却不血腥吓人,反而带了股温柔的傻气,像在眉心开了朵落瓣的花。
“唐妙理同学,对不起。”雷云起顶着一脑门子血,冲她举起双手。
“我替她道歉,可以吗?”
唐妙理未置一词,抓着没派上用场的《习题全解》静静地站在两人面前,像是街霸拎着块邦硬的板砖,气势野蛮又骇人。
她的神情却晦涩难辨,冷漠之下仿佛藏着汹涌的暗潮。
“如果还是不可以的话。”雷云起放软了语气讨好,又对她笑了下,指了指那本厚书,“你方才想怎么对瑶瑶的?你照着我来一下吧。”
“多来几下也行。”
他咧着嘴,一脸傻里傻气。